织田作之助, 原港口黑手党的底层人员, 负责处理港黑的一切琐事, 但工资微博,他收养了五名孤儿,后因为那五名孤儿被仇家杀死,在复仇时与对方同归于尽。
死后, 葬于海边的山坡上。
我按照信封里提示的地址,来到了据说埋葬了织田作之助的那片山坡。
今天的天气很好, 但有不小的风。从山坡上可以看到海, 海水一波一波乘着风冲上断崖, 撞到岩石上, 溅起无数泡沫,然后又轻缓地跌回海底。
织田作之助的墓碑上空无一字,但墓碑前被擦得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来过了。阳光洒在墓碑上, 摸上去晒得有点发烫。
我将在花店买好的一束向日葵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为什么会选择带向日葵?”
从背后传来了津的声音,我扭过头去,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树上, 晃着两条长腿。
他对我会找过来没感到任何意外。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散漫随性的样子, 但丝毫不觉得违和,仿佛这才是真正的他。
“虽然没见过,但我觉得织田先生应该是个像向日葵一样的人。”薪水微薄, 却愿意无条件收养五名孤儿的人, 该是多温柔善良呐。
津对我的话既没有表达肯定, 也没有否定,他垂下眼眸,光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表情里的冰冷,他的轮廓被勾勒上了一层金边。
“津先生,我想请你教我使用书的方法。”我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我想用它来复活我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自信我会帮你?”
津一瞬间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树叶摇动,晃碎了一地温柔的树影。
他的目光投向了空无一字的墓碑:“我也可以用书来复活我的友人,不对吗?”
“可这位,并不是你的友人啊。”我提醒道,“他是太宰的友人,不是你的。”
“我和太宰有区别吗?”津漠然地问我。
面前是一张跟太宰治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他们一样的俊美俏丽,一样的唇红齿白,一样有着鸢色的眼睛。
“虽然DNA应该完全一样,生理上是同一个人,但是你们的经历不同,你们是两个人。”我想了想,问道,“你那个世界的织田先生,应该安全地活下来了吧?”
我有想过他在那个世界成功复活了织田作之助,但我更倾向于他避免了织田作之助死亡的命运,让他生有所恋地活下去了。
这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欲望,所以太宰治对复活他没有任何执念。
津凝视我许久,弯了弯唇角。
我知道我猜对了。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和津之间的氛围缓和了很多,我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慢悠悠地从沿着山坡一直往前行走。
“你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是比那个废物强点。”他指的废物应该是太宰治。
“你那边的织田先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已经死了。”津挑了挑眉,“不过他写的小说应该有读者了吧。”
“诶?他会写小说?”我心想织田作之助居然改行去写小说了,这跨界也跨得太大了。
“看来你得到的情报还不够完整。”津曲起手指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是哪个笨家伙提供给你的?”
“看来津先生的情报也不够完整啊。”我不甘示弱地反驳道,“竟然不知道是谁提供给我的。”
“是中也吗?”他竟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他随即点了点头:“提供者是中也的话,得到的情报不完整也可以理解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你在说中也君的坏话!”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中也不算笨,但和另外三个人比起来,智商上实在占不到优势。”津的声音变得揶揄起来,“你以前怎么会认为中也是他们四个人里最聪明的一个?”
“要你管!”我扭过了头,“中也的异能和体术比他们加起来都强!”
视线里是那座离我们有些距离的墓碑。
空无一字。
墓碑的主人也是这样。生前极为低调,死得也不为人知。
名字、物品、所有可以用来怀念的东西,一个都没剩下。
但这是一处好地方。
大海为邻,天空结伴,风声雨露,潮涨潮落。还有记得他的故人,偶尔会过来拜访。
“津先生,我想说说看我的推理,不对之处,希望你能指正。”
津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说吧,以前你连对我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我很欣慰。”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为我长大了吧。”
“是啊,小丫头长大了。”津用手比划了一下我和他之间的高度,我一米六七,他一米八一,“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到我这里。”
他比划了一个到膝盖的位置,“你那时候又小又凶,还咬了我一口。”
又摊开手给我看:“你看,就在这里。”
他的虎口处有着一个小小的印子。
“我觉得它很有趣,就没有去掉。”他说着笑了起来,“我是第一次被人咬……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今天的话格外多,比以前加起来都多。以前他不会跟我说这些。
“津先生……”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指尖碰到我的额头,冰冰凉凉的。
“你讲讲看你的推理。有不对的地方,我看心情指正。”末了又嘴角一牵,补上一句,“我现在心情很好。”
津先生知道这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的墓地,说明他曾经查过关于这件事的资料。他来到这里的时候,织田作之助还是个少年,如果想阻止他的悲剧,理论上是可以阻止的。
但实际上不行。
就像爸爸和外公那样,他们预见了我身上因为异能而引发的悲剧结局,于是抽掉了我的异能,在理论上改变了命运。
可几经周转,异能还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回到了我的身上。
每个人的出生是一个点,死亡也是一个点。两点之间有着无数条IF线,每个关键的时候、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改变原本行径的轨迹。
果戈里说过,陀思之所以能够在死后还能掌控全场,是因为他提前假设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用他逻辑缜密的头脑做出了所有的方案。我无论沿着哪个方向走,沿着哪条路走,都会走到他所布置的场景中。
我和陀思看过的电影《复仇者联盟3》里,奇异博士看到了1400万种与灭霸对决后的结局,而英雄取胜的结局仅仅只有一个。
“津先生,是不是只有你那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是活着的?”
津耐心地听我说完,发出了一句感慨:“果然,多看点电影是有好处的。”
我的猜测得到了他的肯定。
“有段时间,就是之前,我知道爸爸因为救你而失去异能力,以及关于异能力的记忆时,我非常讨厌他。”我停顿了一下,说,“现在我明白了,爸爸并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救我。”
“爸爸看到过我的未来,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于是远赴西伯利亚,打算杀掉陀思。但那时陀思还是个小孩,他是无罪的。况且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我的命运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发生本质的变化。”
“后来爸爸抽掉了我身上的异能,星奏外公牺牲了自己当了装置异能的盒子。他本以为我会变成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但是他看到我的未来依然不好。即使没有乱步和他的舅舅,也会有别人发现那个异能盒。我的异能认主,毁坏掉一切也会回到我的身边。”
说到此处,我特意停了下来,想看看津的反应。
他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父母的爱最自私。与其费劲心思去改变未来,还不如让你做你自己,顺其自然地面对悲惨的结局。”
我苦笑着说:“怎么可能?”
“所以父母的爱也是无私的。”
“津先生你,大概是唯一的变数。是陀思所有计划里没法完全清算的存在,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津耷拉下眼皮,委屈地说:“源清远是看我好欺负,才死拖着我不放的。我只能答应他了。好烦,一个人在死后还在被迫活着是多么痛苦。”
“所以说,你根本从来没想过要那本书?”我的音量骤然拔高,“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假装抢书?”
津调皮地眨眨眼睛:“我都玩过一遍了,还要那东西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更积极一点。”
我有些气结:“那你送我去西伯利亚留学,是特意为了让我遇到陀思吗?”
他摆了摆手:“你们总会遇到的,还不如培养点感情,这样你也能成为他的软肋呀。”
“你还三番五次用太宰的性命来威胁我?”我不掌握异能,他就杀了太宰之类的戏码,上演过至少三遍。
“那是当然了。”他撇了撇嘴,“谁看自己会顺眼?”
我竟无言以对。
好半晌,我们俩相视一笑,他指了指下山坡的路:“去那里走走吧。”
我们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这里有一个小山谷,还有小溪和大片的树林。盛夏季节,我们在山里绕来绕去。我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
说是跟我一起散步,但津始终走在我的后面。我放慢了好几次速度,他都慢慢落在了我的后面。
我以为他是故意的。
“津先生,开玩笑总要有个次数——”
转身的刹那,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爸爸安静地躺在地上,而津则是站在他的旁边。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俩同框。
“爸爸!”我赶忙跑过去探了探爸爸的鼻息。
“他只是睡着了,过会儿就醒了。”津平静地说道,“你放心,异能和记忆,都会回到他身上。”
“噢。”听他这么说,我才放下心来。
“关于书的使用方法,我告诉你爸爸了,你问他就好了。你是女孩子,不用像我当时那么辛苦。”
“你怎么突然从我爸爸身上掉下来了?”
“他不要我了,就把我踢出来了。”明明是很悲伤的话,他的语气却很轻松,就像并不在乎一样。“灵魂没有宿主,很快就会碎掉。太好了,我能真正地死掉了。”
“津先生,灵魂……不是应该去投胎吗?”
“投胎?”他摇了摇头,“那多累啊。”
“你不想再见到织田作之助了吗?”我尝试着搬出他最珍视的友人,企图唤起他对身为人类的一点热爱。
“不见了,他应该过得不错。”
“你没有亲眼见到吧?”说着,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没有亲眼见到就不算啊!”
津温柔地注视着我,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我得偿所愿,你不为我开心吗?”
“难道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都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吗?”我想起了他喜欢的那些东西,胡乱说道,“你吃过阳澄湖的大螃蟹吗?你喝过82年的拉菲吗?你吃过太太乐的味精吗?”
“吃过了。”津重复了一遍,“都吃过了。我没有遗憾。”
我没话说了,只能继续哭。
“好啦,别哭了,我又不能帮你擦眼泪……你看那边几朵云,好胖啊,都要掉下来了。唔,当一朵云也有烦恼吧,被风吹着跑,也不是很自在呢。”
“所以还是什么都不剩比较好。”
我看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透过了光。
“清溪小姐,你走的路,是很多人的牺牲和退让换来的,但你没有必要愧疚,因为这是他们的选择。如果你心存感激,就要珍惜现在的生命,好好活着,才配得上他们的成全。”
好好活着。
“是啊,人都要好好活着。”
“当然了,不包括我。”津笑笑,“所以你不用记得我。”
“好。”我含泪点头,“你能……抱我一下吗?”
在他略微诧异的目光里,我张开了手臂:“……我想知道灵魂的体温。”
“灵魂是没有温度的。”
“我没抱过!”
“真的没有温度。”
他从腿部开始,慢慢往上碎开来。
我固执地说道:“有的!有的!有的!”
“嘘。别吵。”
他看了我许久,才慢慢靠过来。
他张开了手,作势抱住了我。在他全部变成碎片的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满足的叹息。
“逝于灿阳,还蛮不错的哦。”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午后的阳光照在我身上,迎面的风吹来一阵鲜活的热气。云彩在天空中勾勒出一幅随性的画卷,整个世界都生机勃勃。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津的场景。
他向我走来,朝我伸出了手。
“小家伙,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可以叫我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