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的话, 不能只听半句。
他和陀思互相认同对方,并承认对方为自己的挚友,早些年还让我误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天人五衰在横滨蹦跶那么久,搅得天翻地覆,虽然我没有参与,但也听太宰治提到了部分。现在他突然流露出对陀思强烈的杀意, 确实是——
等等。
很奇怪, 他对陀思, 只有杀意, 并无恨意。
与我相反。
我对陀思只有恨意,并没有杀意。
即使陀思搅乱了我从少年时代至今的全部生活, 让我落到现在的下场,我也无法保证能下狠心杀死他。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也绝对不可能吃饱了撑的再将他复活。
“果戈里, 不管你和陀思之间有什么仇恨,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果戈里双手托腮, 像个孩子似的, 歪着头看着我。
“源酱,你说的不对哦。陀思君是我唯一的挚友,我和他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仇恨?”
我无言以对, 从旋转木马上跳到了中心位置, 伸手迅速捏碎了负责旋转的轴心, 整座旋转木马都静止了下来。
嘈杂的音乐声也停了。
整个空间有了片刻的安静。
“果戈里, 书在哪里?”
想从自诩伟大魔术师的真实骗子嘴里知道问题的答案, 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乱步曾有一次教我观察和套话的小技巧,让我去揣摩对方的心理,但我从来只会打直球。
我也习惯把目的浓墨重彩地写在脸上。
“书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果戈里的问题,我基本上回答不出来。
我曾听陀思和果戈里探讨过人类与世界的意义,关于永恒不变的信仰话题。他们用神神叨叨的语言,弯弯绕绕让我从头到尾一头雾水。
可我并不觉得他们懂得真正的幸福。
“源酱还真是言简意赅,多说一个字都不肯。”果戈里也从静止的旋转木马上跳了下来,“你知道这一关为什么叫罪与罚吗?”
完蛋。
果然是神神叨叨的问题。
还好陀思经常把考题和答案挂在嘴边,于是我回答:“罪即是呼吸,罚即是思考。”
“照搬陀思君的话可不好。”果戈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况且你根本就不明白他话里的意义。”
我有些气结:“你也知道他的那些话,我根本不可能明白。”
“凡人的头脑和陀思君确实不会相通,难为你了。啊啦啊啦,那你就说说你自己的理解吧。”果戈里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块紫皮糖,递给了我一块,“就像以前那样告诉我。”
陀思的糖我敢吃,果戈里的糖我还真不敢吃。
罪与罚和俄罗斯套娃般的游乐园联系在一起,我能想到的含义,仅仅只有——
“罪是以前我们没有好好度过童年,罚就是现在不停地玩游乐项目?”
似乎……说得通?
“哈哈哈哈哈哈——”
果戈里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直接笑岔了气。笑了半天,他才扶着柱子直起腰来。
“源酱,你可真是一个有趣的家伙。”
“你过奖了。”
“我对陀思君的一切都很认同,除了挑女人的眼光不认同。好好奇他是怎么看上你的?”
“……”
果戈里的话果然永远不能只听半句。
“一年前,我曾经出卖过陀思君。”果戈里笑完了,也开完玩笑了,似乎是打算开始认真说事了。“应该等同于你们眼里的出卖吧,因为我想知道他的异能力。”
“陀思的异能力?罪与罚?”我疑惑地问道,“不是只要触碰身体,就能杀死对方吗?”
果戈里苦笑着说:“你果然一点也不了解他,算了,你连我的异能都不清楚,一直把我和送快递的混为一谈。”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想知道所有关于罪与罚的情报。”
“罪与罚的话,我有听过一个同名的故事。”我插嘴道。
不仅是《罪与罚》,一路走来,我所见到和听说的每一个门牌名,无论是最开始的《白痴》、《穷人》、《赌徒》,还是后来的《白夜》,中岛敦和泉镜花他们遇到的《群魔》,所有的这些门牌名,都是陀思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
少年时的我在异国他乡,经常夜里失眠,整夜都醒着,陀思知道后,就来我的房间给我讲睡前故事。
他喜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着一杯咖啡,从热气腾腾讲到温度冷却。
起初我以为他会讲《一千零一夜》那里面浪漫的童话,因为小时候幸村也曾为我读过。
但陀思讲的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关于社会各类人群的生活,他们或辛苦或悲惨的遭遇。关于宗教的思想,非理性的讨论,理想与现实冲撞迸溅出的火花。
他总是爱用长句,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凛冬散尽和星河长明,也没有童话里普遍的完满结局。
认知肤浅的我常常听到一半就沉沉睡去,他的故事也就真的成了催眠故事。
他这个人本身就充满矛盾。
他能无偿为孤儿院的孩子们拉奏大提琴,却在利用孩子杀人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他能握住为生活所累病重而死的矿工的手,真诚地为他祈福,却也能转眼让一堆与他并无仇怨的人尸横遍野。
慈悲是他,生灵涂炭也是他。想要灭世是他,想要救世也是他。
一言以蔽之,他是疯子。
“我对听故事可没有兴趣。”果戈里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想要知道陀思君的异能罪与罚,才会去问西格玛。那小子的异能可以帮助我。”
“然后呢?”
“然后还是杀不了陀思君诶。”果戈里耸了耸肩,“我以为我成功了,实际上我失败了。”
“你想要杀陀思?为什么?”如果果戈里说的是实话,那他的话就太惊人了,“你们不是挚友吗?”
“是啊,我们当然是。”果戈里,“就是因为他是我毕生的挚友,我才想要杀死他,将自己从道德和思想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获得像鸟儿那样真正的自由。”
“疯子!”我越听越觉得离谱,打断了他的话,“杀掉挚友你只会背负罪恶,哪来的解脱?再说了,鸟类的社会和人类的社会其实也是差不多的,你所追求的像鸟一样真正的自由,其实是你自己虚构出来的产物。”
我俯身将手掌贴在地面上,地板在我的手心下分解,消失的范围逐渐从中心扩散至四周。
津先生和太宰治对我的特训,还是第一次大规模地用到实践中来。
“真好笑,明明都是人,一个想当神,一个想当鸟人。”我感慨道,“只有西格玛,虽然是个纸片人,却想着做真正的人。”
一年前天人五衰为什么会失败,我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
疯子太多。
“告诉我,书在哪里?”
“得到了书,源酱你想做什么?”果戈里的手上出现了一本书,他用指尖点着书脊,在手里慢速地转动着,“你想要的东西,陀思君交给我了。”
我如实答道:“我想修好它,复活我的朋友,江户川乱步。”
原本我设想的情况是,我可以用复活陀思为借口从果戈里那里骗来书,然后只写下乱步的名字,只让他一个人复活。但我没想到,果戈里和陀思不是盟友,前者竟然想杀死后者。
“我虽然没能杀死陀思君,”果戈里拉开外套,将书放到了里面,“但是啊嘞,阻止他的复活,也算是一种背叛吧。所以我不能把书交给你哦,抱歉了。”
在我跳到他面前抢书时,他的身体一倾,斗篷连接到了远处的墙面上,将他瞬间拉离我的面前,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果戈里,我不可能复活陀思,除非我是头蠢货。”
“难道你不是吗?源酱。”立在墙上的魔术师唇角带笑,“你先别急着生气,你看你,只是想要拿到书,只知道恢复书可以完成你的愿望。但是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关于书的法则吗?”
我还没来得及为他的前一句话而发怒,就因为后面一句话愣住了。
是啊。
我根本就不知道书的法则,关于它的情报,我一律不知。我不知道行文格式,也不知道要用什么颜色的笔写,写日文还是英文还是汉字,也没有事先告知的要求。我甚至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主要是找书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
“按照源酱的理解能力,我也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果戈里收起了眼里所有的玩味,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书上写下的内容,和现实世界之间是要符合逻辑的,否则就只是一张废纸。”
我重复了一遍:“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
“对,比如说你只粗鲁地写下‘让普希金先生成为世界第一的帅哥’,这种不符合现实逻辑的事就不会实现。”
“这个难度太大了,书也实现不了。”除非全世界长相中等以上的男性一夜之间,全部暴毙,普希金才有可能拔得头筹。
“所以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要与现实世界相符合啊。”
果戈里低垂着的眼眸微微向上抬起。
“只恐怕你得到了书,要想复活江户川先生,也必定会复活陀思君。他们是一起消失的吧。”
“……是。”
我为了防止陀思伤害乱步,在乱步的身上偷偷种下了普希金早年给我的异种病毒,陀思的命运被单向绑定,当天在乱步被分解之后,他也随之消失了。
“陀思君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普希金那里得到了异种病毒,并且知道你种在了他身上。”
我攥紧了拳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啊啦啊啦,”果戈里歪了歪头,,刻意把语速放慢,滑稽得像个孩子,“这是陀思君默许的啊。”
“!!!”
“他很早就得到了书,他也并没有预知的能力,他只是根据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用他那颗不同于常人的头脑,做出了所有可能的假设。一切可能会发生的结局,他都考虑到了。
包括这里的密室,也包括我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就像是衍生出了无数根IF线,每一根线的端点,都被他捏在手里。”
“看你不太理解的样子,算了,这么说吧,陀思君对书的法则研究得相当熟悉。他相信你能够修好书,也相信你会复活他,无论是否出于你本身的意愿。”
果戈里说到此处,竟然流下了两行眼泪。
“太可悲了。”
“真的太可悲了,这样等于即使知道是陷阱,也必须义无反顾地往里跳。”
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才能变成现实,无论是否出于我本身的意愿……
这太强人所难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放弃了对挚友的承诺,也算是一种背叛吧。阻止陀思君复活,等同于杀害他。”果戈里将那本书往空中一抛,从他巨大的斗篷中落下了很多黑色圆球——他携带了大量的□□。“我享受着极致的痛苦,却也是极致的快乐。”
书如果被炸得粉碎,那我就很难再收集到所有的残骸,再将它复原了。
它坠落的过程在我的眼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我想起了乱步写给我的信。
那些藏在纸下的,未干就被藏起的墨迹,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呢?
……他把他的未来交给我了。
乱步他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乱步活下去。
我脚尖一踮,朝书追了过去。
在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中,我看清了果戈里的口型。
“我解脱了。”他说。
魔术师向来喜怒无常,这一刻他应该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