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 他养过一只猫。
是一只黑猫, 眼睛和毛皮都是纯黑色的,小小的,被人遗弃在垃圾堆旁。
他捡到它的时候, 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晚下着很大的雨, 他避开了所有人, 光着脚从老式的壁炉里爬出, 跑出了家门, 在雨中一路狂奔。
大雨如注, 在初夏的深夜赐予他罕见的肺炎和高烧。
雨声淹没了他的咳嗽声,也淹没了黑猫发出的微弱的喘息声。那么他是怎么发现它的呢?
因为他踩到了它绵软的尾巴。
石子路凹凸不平,磨破了他细嫩的脚掌。每走一步, 都增添一道新的伤口,直到他踩到那条软软的猫尾巴。
猫尾巴像是不溶于水的棉花糖,让他的脚掌没有那么痛了。
他停下了脚步, 蹲下身子, 好奇地看着脚下这团在大雨里一动不动的一个小黑团。
它满身是水,眉眼紧闭, 看不出是死是活,但他没有由来的肯定, 它是活着的。
他张开一只小手, 放在了它的脸上, 挡住了淋下的雨水。
再往下, 他摸到了它的脖颈处。只要再用点力, 它就能从这里得到彻底的解脱。
手指处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是猫咬了他一下。
也仅仅是咬了一下,不痛也不痒,显然它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眨了一下眼睛,改变了主意。
……
他开始饲养那只黑猫,照着书上说的那样。
他向大人要了一根逗猫棒,是很普通的逗猫玩具,没人阻止他养猫,小孩子搭配小动物很正常。
黑猫浑身是伤,四肢上都是伤口,很难想象它究竟受过什么样的虐待。但它生命力很顽强,在没有看医生和敷药的情况下,也坚强地挺过来了。
他给它倒了牛奶,它爬过去喝牛奶,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肮脏又可爱的脚印。
脚印里带着泥,带着血。
“不行啊,地板都被你弄脏了。”他小声嘀咕。
黑猫看也不看他一眼,昂首挺胸的样子像是不知疼痛。
“我来想个办法吧。”他歪了歪头。
他翻遍了抽屉,找到了一卷绷带。绷带雪白柔软,既能遮盖四肢上丑陋的伤痕,又能防止猫弄脏干净的地板。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完美。
黑猫却不配合。
它发疯般地挠着绷带,想要撕开自己四肢上不属于它的玩意。它从安静状态彻底变得疯狂。
他有些困惑。
“有那么痛苦吗?”
黑猫的眼睛很漂亮,黑宝石一样。黑到了极致,远远看上去有种浓烈的温柔。
这份温柔已经被彻底打破了。
他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黑猫挠开绷带,他就再给它绑上。它太小了,难以反抗,抓住它很容易。
后来有一天,他午睡醒来,发现他的猫死了。他正在做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听到一声巨响,然后他睁开眼睛,垂下眼眸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猫。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它已经死了。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它在大雨里也是一动不动,他却觉得它是活着的。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静到能听见杯子里的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猫撞到柜子上,碰翻了水杯,杯口倾斜,水从里面一滴滴流出来,像是眼泪。
死因不明,自杀还是意外,全靠他的臆想。
盘子里的牛奶没喝,绷带到死也没能解开,只是挠乱了一点点。
爪子太软了,不像只猫。
它太弱了。
他茫然地想,应该扔了还是埋了?
他曾在海边看过一场属于兔子的葬礼。一群比他还要年长的孩子,在安葬一只意外被车撞死的兔子。
仪式隆重浩大又滑稽。
坟墓、鲜花和哭声一样不少,像个认真的笑话。
他的猫死了,他以为自己会象征性地哭一下,像那群孩子一样。但是他摸了摸脸,脸上什么也没有。
他并不感到悲伤,像是早就丧失了这种感觉,又像是从未有过。他只是想不通,它为什么挣扎呢?
它为什么总在挣扎?
他解开猫四肢上缠绕的绷带,尝试着绑在自己的手臂上,拿起了逗猫棒,首次颠倒了位置,轻轻刮过自己的下巴。
陌生的男人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有着和他同样的鸢色眼睛,以及蓬松微卷的头发。
甚至比他过去的父亲还要更像他。
他看到男人手臂上缠绕着的绷带,和他此刻的行径奇迹般的相似。
“太宰治。”男人连名带姓叫了他,这是他的新名字,身边的人这么称呼他,他自己还不算熟悉。
他连你是谁都没问出口,就被男人抱了起来。像是笃定他不会挣扎似的,男人没绑住他,也没有捂住他的嘴。
于是他也颇为配合的没有叫。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那只黑猫一眼。
吊灯闪烁,摇晃的灯光中,他看到那只黑猫重新站了起来。
它从肮脏的地板上站了起来,肉垫踩过的地方,生出一片茂盛的草地。
那片草地一直延伸到大海,那里有光,有形状优美的浪花。
黑猫嗷呜一声,纵身一跳。
他想睁大眼睛看清楚,抱着他的男人已经在夜色里翩然离开了。
“那只猫跳海了。”他对男人说,“你看到了吗?”
男人“嗯”了一声,手掌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视觉被剥夺,听觉和触觉变得尤为敏感,男人掌心冰冷,没有温度。风从远方吹来,是略过耳边的呼呼声。
那只猫为什么挣扎?它为什么跳海呢?
问题像雪球,在他的脑海里越滚越大。
他一个都没有想明白。
*
他在见到女孩源清溪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哭丧专业户。
他曾走过镰仓的海岸线,去看那片连接地平线的海。
他看到他们在海边给兔子举办葬礼,她和一个红发男孩嚎得仿佛整个世界崩塌。
旁边紫发男孩忙着安慰他们,他的话除了好笑,还是好笑。
小兔子不是死了,而是去了天上,那里有青草和甜竹,它会在那里看着他们,为他们加油,心永远和他们连在一起。
“它死了哦。”他在紫发男孩上厕所的时候,认真地纠正,“它死了。”
紫发男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转身,趁着无人,恶劣地踢翻了他们辛苦给兔子堆砌的坟墓,他们收集的鲜花也被他踩碎了,他可以想象他们在发现之后愤怒委屈的表情。
——好孩子适合遍体鳞伤。
他不知道那件事的后续,他恶作剧不少,离开镰仓就忘了,在看到她的时候才想起来。
她站在黄昏里,独自看着那片大海,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腰线。
看样子是在准备自杀,却又满脸都写着不舍,在海里瑟瑟发抖着,抖出一种矫情的悲壮。
“津先生。”她这么称呼面前的男人。
男人放下了他,让她碰一下他的手。他不闪不躲,被女孩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热度,他心想身上的毯子有点薄了。
刹那间,他看到她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温柔。
她有一双颜色深浓的黑眼睛,像那只猫一样。
这种眼睛可以看牢一个人,一眨不眨。
他问男人:“我可以回家了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顺从地住了下来。
像是对绑架犯妥协,像是对命运妥协,但其实对他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上睫毛碰到下睫毛19700次,就是一天过去了。
太阳东升西落,一年永远有四个季节,像是一个不知疲倦又固执枯燥的轮回。
世人匆匆忙忙,不过为了身前名利身后家。
……没意思透了。
他从小缺失玩伴,却也不稀罕,比如像源清溪那样的笨蛋玩伴,他连捉弄她的兴趣都没有。
他看到了她写的遗书,字里行间絮絮叨叨,错别字连天。
不像是遗书,倒像是在声嘶力竭的求救。
【我想活着。】
活着……
活着。
与活着相反的,就是死着——不,没有死着这个词,只有死了。活着算是一个持续的状态,而死是一个休止符,没有后续的句号。
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视死如归,因为不知归在何处,即使知道,这份勇气也并不多见。但大部分人里的绝大部分人,没人愿意把羞耻的怕死写在脸上。
她大概是他看过最直白的表示怕死的人了。
她每天都要祈祷,祷告词千奇百怪,祷告的对象从宇智波鼬到火拳艾斯,少年jump上热血动漫里英俊的男配角被她颠来翻去的祷告。
她大概只看脸,而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自身都没有活到最后,折损在年轻的岁月里。
她还热衷于跟他说话,他总是爱答不理。他在来的路上磕破了舌头,一说话,嘴里就泛起浓浓的血腥味。
他听她猜测他的家庭,她猜他有一个凶巴巴的会监督他写作业的母亲,以及一个打棒球技术很好又偷偷给他塞零花钱的父亲,家里还有一只懒洋洋的橘猫,佛到被人捏尾巴都不会跳起来。
她想的很多,说得绘声绘色,像真的一样。
他回以冷笑。
在海边的日子很无聊,没有风的时候,浪花也消散了,时间就像是静止在了一望无际的海岸线里。
他们各自看书,他发现了一本绝世名著,详细而严谨地描述了每一种自杀方式的过程以及程度,他兴奋地想要尖叫,但他的舌头还没有愈合。
旁边的人替他尖叫出声了。她同样发现了一本绝世名著,一本算命看手相的书。她对照书页,无意中证实自己的生命线很长,她坚信她能长命百岁。
他对这种荒诞至极毫无依据的书籍嗤之以鼻,在他捧着的书里,有切开手部皮肤的图片。他展示给她看,现实是,无论什么样掌纹的手,皮肉分离后的惨状都是一样的。
她同样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名著给他看,并对他生命线很短的事表示担忧和遗憾。
他们各自将信仰捧在手上。
本该互不侵扰,她却固执地在他的手心,画下了一道竖线,将那道生命线延长到了手腕的位置。
他坏心眼地把她看的算命图全改了,她大吉的手相变成了大凶,她发现后开始寝食难安,但也只难安了半天,又立刻元气满满,她开始只拣书上的好话相信。
但凡说她会长命百岁的话,视作真理。但凡说她命短早死的话,全当放屁。
当书页全部被他修改后,她干脆把书都扔了,念叨着说相信科学,迷信都是害人不浅的东西。
如此可笑,如此双标,如此前后打脸。
他这才明白,她的信仰从来不在书上,她贪生怕死的信仰,写在心里,刻进骨子里。任何质疑,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他开始疑惑,她那么渴望活下去的理由,这使得他终于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期待从她活下去的理由中,觅得一两条,假装为自己量身定做。
她想见大英雄欧尔麦特,想要青梅竹马的男孩子喜欢她,想要那个男孩成为世界第一的网球选手,想要自己的母亲打麻将赢钱,想要在新的学期当上班干部,想要考试的题目全部都会写。
没了。
这就没了。
多么悲哀啊,都是些什么微不足道的理由啊。
他妄图从她脸上找到一点愚弄他的痕迹,那就证明她有所隐藏。
有所藏,他就有机可趁。可她坦诚得让人哑口无言,一句话都没有骗他。
他感受到一种无力,像是一阵惊涛骇浪向他拍来,他准备好喜极而泣的迎接,实际上却是一团烂棉花。
他开始故意和她作对。他唆使她爬上高高的枝头,去替他摘那根本不能吃的香橼果实,树被他提前砍坏了,早就脆弱不堪。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连人带树摔倒在地上,擦破了她身上细嫩的皮肉。至少会哭吧,他心想。
她却激动地跳了起来:“太好了,这么多果子都是我们的了,省得我一趟趟地爬上去摘了。”
他想,她的疼痛神经一定坏掉了。
她挑选了最大的一颗香橼,献宝似的递给他。他不接,假意客气让她先吃。
她有些受宠若惊,立马去切开了。
他等不及看她酸到哇哇大叫的场景了,但是他根本没看到,因为她很快就从厨房出来了,是有一点苦恼,但不为吃。
“治酱,果子可能还没熟,不太好吃,让你失望了。但是它好香,我把它挂在房间里了,我们晚上能睡个好觉。”
“……”
他越来越坏,想要撕碎她廉价的快乐。
她一如既往幻想欧尔麦特和幸村精市争相向她表达倾慕的时候,他开始嘲讽她,提醒她这是春秋大梦,提醒她命不久矣的可能性。
她先是打了他一顿,之后终于嚎啕大哭,抱着他嚎得死去活来。她的眼泪从他的衣领滚进去,他终于改口:“幸村概率稍微大一点。”
她像是抱到了求生的浮木,眼泪汪汪地问他,大一点是多少点?
她哭累了就睡了,醒来时又开始信心满满,哼的歌曲慷慨激昂。
她依然对他好,他喜欢吃螃蟹,却不喜欢弄脏手,都叫她替他剥,蟹黄蟹肉全部剥好,又叫她将两者分离,不然他拒绝食用。
他想看她暴跳如雷的样子,她却不气也不恼,耐着性子拆蟹,一顿饭下来,他吃饱了,她的饭都冷了都还没来及吃。
她把他当成孩子照顾,给他讲愚公移山的故事,给他讲精卫填海的故事。
教他做事要有决心,有毅力,要百折不挠。
她的语言太过匮乏,讲不出生动的故事,但她虔诚地相信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正确的信仰。
世人大多如此。
否则那些故事便不会写成成语,记入教材,一代代地传下去。
但真的有意义吗?
愚公绕过山就能继续行走,却固执地把压力加在了后人身上,自以为是的为他们选好了人生方向。
精卫像一只永动机,重复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若是把精力用在其他方面,说不定早成了百兽之王。
四季也在固执地遵守轮回,春夏秋冬的顺序永远不变——好吧,这是地球公转的错。
没意思透了。
他想在夏天赏雪,想在冬天赏樱,想要海和天倒过来,想要恐龙穿过横滨的街道,踩碎那些碍眼的桥。
他大概是太无聊了,才会无聊到生病,他身体不算健康,也习以为常。她却开始紧张了,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给他端茶倒水,用酒精擦在他的皮肤上。
还唱歌给他听——唱个鬼,简直是噪音。
他故意不肯吃药,诱使她吃味精拌饭,她竟然也没有拒绝。
他彻底挫败了,她仿佛生来如此,愿意无条件配合他的所有行为。
要问理由,居然只有一个,他比她小。
她笨拙地折纸花,写下为他祈福的幸运签,夸口说下一切空话——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他改不了戳她的习惯,笑着说,好啊,你去摘啊。
她傻眼了,大概没想到这次的任务系数这么高。
纵使这世上再厉害的异能力,也绝对做不到这种事。
他就是随口刁难而已。
而从那天开始,她所有的心思就只有一样了。就是摘星星。
……
离开镰仓海岸那晚,他没有半点留恋。
海还是海,天还是天,星星还是——
他猛得顿住了脚步。
他看到大片的沙滩上,全部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碗”。
房子里所有能盛水的工具,全被她搬出来了。碗里装满了水,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风一吹,满沙滩的星光随水波荡漾起来。
她站在星光的后面,大声朝他喊道:“治酱,星星给你摘来了——”
……好吧,这也算。
他心想,这算是做到了吧。她确实不聪明,但这一次,她做到了他也没想到的事。
那晚他回到横滨,又下起了雨,他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他看到窗外有一束光,那只黑猫,就站在那束光里,投下的剪影是一个年幼的小姑娘。
他半夜惊醒,拉开了窗帘。
窗外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看到的,茫茫的夜,茫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