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想自杀, 也不要选在这里啊。”
想象一下,要是太宰死在了浴缸里,我和罗莎莉以后还能在这里安心住下吗?
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倒是还好,但我怕给小姑娘留下心理阴影。
太宰像是装死没听到我的话, 又像是已经昏迷过去了, 我最担心的情况是他已经溺死了。
……应该不会吧。他也不是第一次装死骗我了。
但他毕竟不是靠鳃呼吸的鱼。
我拽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头拖离水面,托住了他的下颌。
水很凉。
哪怕是在夏天, 用这样的水来泡澡,温度未免也太低了。
我把排水口打开,满池静止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流动起来。
水位线逐渐降低, 直到一点水都没剩下, 我才关上了排水开关。
我抬起太宰的脸, 他双眼紧闭,皮肤冰冷, 已经是成年男人的脸颊透出几许年少的稚嫩。
脸上血色全部褪尽,惨白到令人触目惊心。
“太宰,醒醒, 喂——”
我拍了拍他的脸颊, 捏住他的下颌,逼他张开了嘴。
下一秒,滑过他唇边的食指, 就被他的牙齿咬住了。
“松口。”
他齿间咬得更用力, 像是一只野狗, 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指。
疼痛从指尖传来,丝丝辣辣的,我知道皮肤一定被他咬破了。
“你是属狗的吗?!”
他突然掀开了眼皮,视线精准地锁在我身上。
他目光幽深,鸢色的眼睛像融进了整片深沉的夜色,又因为面无表情显出几分醉意。
常态下的太宰做不出这么出格的事,我知道他喝醉了。
他眼睛的颜色曾经是我再次打开世界时看到的颜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能清楚地想起初遇太宰那天的场景。
“太宰,他们说你是黑泥。”
咬在我指尖的牙齿愈发用力,他的眼神慢慢下移。
“津先生和陀思都说你是存在于世间的罪恶,连乱步都让我与你少接触。我本来不信,但是你对幸村做出了那么过分的事……”
我蹲下身体,视线与他持平。
“太宰治,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我忍不住想吼他,但是又怕夜间扰民,只能低声咒骂。
“幸村他明明救了你,你怎么忍心把他推下去,要不是他运气好,他现在就变成残废了!他是个运动员啊!”
陀思再坑幸村,也只是阻断了我和幸村之间交流的邮件。他没有实质上对幸村的身体做出伤害的行为。
而太宰却是差点毁了幸村。
“你知道全国大赛对他有多重要吗?你知道网球对他的意义吗?”
如果幸村再也不能打网球,那他的人生恐怕也没有希望了。
“那是全世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没有网球他会死……不可否认,你是个混蛋!你简直丧心病狂!不算陀思,你就是全世界我最讨厌的人……”
我说完后,久久的陷入了沉默之中。太宰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平静下来后,又轻声说道,“……但也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可能性。”
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太宰的好话。
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
陀思让我远离他,乱步让我远离他,幸村让我远离他,连中也君也叫我离他越远越好。
确实,我应该远离他。
但他们都不知道是,最初把我从孤独和绝望中解救出来的,偏偏也是太宰。
“我曾经很感激你。”
凝视着他眼眸里深沉的颜色,在逐渐扩展的环境和无限延伸的时光中,我看到了记忆里的那片金色沙滩。
有人站在夕阳里,天和海在他身后慢慢拉长,霞光落了他满头。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渴望和动力。
……那天,我原本是想等到日落时分,就去跳海的。
我本应该在失去色彩的世界里,结束短暂的一生了
我得到了无法控制的异能,我杀了人,我不可能再见到我的同伴们。我是罪恶的。我是不该存在的。
跳楼没有楼,喝药没有药,自己掐自己也掐不死。
我唯一能想到可实现的自杀方式,就是跳海。
况且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回归大海,听起来也还算美好。
我读了好几遍《海的女儿》,幻想着自己是从陆地上要再回到海里的小美人鱼,才下定了决心。
遗书我写好了,压在桌子的水杯下,我告诉爸爸妈妈,我是回故乡了,不是死了。
后来太宰刚住进海边小屋,第一眼就发现了那张纸。他带着嘲讽的表情,将那张我写了两天修改了无数遍的遗书看完,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火炉里,烧成了一把灰。
我做的关于我是小美人鱼的美梦,就这么醒了。
我只是源清溪而已。
“虽然我很想杀了你,但还是要说一声……”
那个站在夕阳里的人,从来都是太宰啊。
“谢谢你……”
记忆里不近人情的小少年,逐渐与面前的男人的脸渐渐重叠。
隔过空间和时间,我最后一次叫了那个名字。
“治酱。”
——谢谢你替我重新打开了世界的大门。
指尖又传来柔软潮湿的感觉,他没有再咬了,转而含住了我的手指。
很神奇,我的拇指抵在他的下颌,那里传来确凿无疑的冰凉,而食指又被包裹在一片带有热度的温柔里。
在机场答应替我向幸村转达分手决定的太宰;
在武装侦探社楼下鼓励我向乱步表白的太宰;
在我和乱步的婚礼现场闹着抢捧花的太宰;
在月萤山的星光下抱着萤火虫月亮的太宰。
光看表面,他确实是个开朗健康的积极人设。
“我只要想到你把幸村推下楼,就想宰了你,你当时才十三岁,怎么杀心这么重?”
我拿出了手指,上面沾了晶亮的水渍,还有一点血迹。
醒酒汤已经凉了,我把它放到了他面前:“随便你喝不喝,醒了就回家吧。”
我走回客厅,将没电关机的手机插在接线板上,开了机后才发现电还有一小格。
根本不是没电关机的。
难道是——
我转头看向了浴室,那个疑似替我关机的罪魁祸首已经出来了。
他浑身都是水,胳膊和脖颈的绷带也全散了,脸色依然惨白,眼尾倒是泛起了一抹俏丽的红。
我别过脸去,指向玄关:“门在那里。”
他置若罔闻,径直朝我走过来。
“饿了。”
我嘴角一抽:“喝点水。”
他没动,重复了一遍:“饿了。”
“喝点水。”
我们俩互不退让,时间静默的流淌,直到他的肚子传来了一声“咕”。
“这样吧,我给你煮个面,你吃完了,帮我把津先生叫出来好吗?”
他点了点头。
这次答应的倒是痛快。
但这个人狡诈狡猾,一面之词不可轻信,更何况还可以赖是醉话。
我拿来纸和笔,写下:【太宰治吃了饭就帮源清溪叫出津先生。】
我把笔递给他,让他签名,他歪歪扭扭地写上了。
然后他歪了歪头:“那我要吃好的。”
我收起签名,敷衍道:“冰箱里还有两个馒头,给你热一下。”
我打开冰箱门,他也跟了过来。冰箱里除了有馒头和鸡蛋,还有中原中也送来的几只大螃蟹。
……糟糕,那是我的宝贝。
我取出馒头,刚要关上冰箱,太宰把手撑在了冰箱门上,哼唧哼唧道:“那是什么?”
“塑料玩具。”
他表示不信:“给我看看。”
“乖,我们吃馒头。”
我拽着他的手往冰箱外拖。
他死死地按在冰箱门里,坚定道:“我!要!吃!好!的!”
按照道理我应该一巴掌扇死他,但看他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是真的喝醉了。跟喝醉了的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况且我已经得到了他的承诺书。
大螃蟹,中原中也送的大螃蟹,我本来是要和罗莎莉两个人吃的,现在要分给太宰吃,我有点不情愿。
“只许吃一只啊,要是你敢贪得无厌,”我威胁道,“我就吃了你!”
“吃了我?”太宰砸了咂嘴,手指搭在肩膀处的绷带上,轻轻一扯,“那你来啊——”
“别。”我按住了他的手,“我们好好说话……吃两只。”
……冷静,别和喝醉的人讲道理。
六只大螃蟹,我洗了两只,放进了蒸锅里,加上了水,然后去清理浴室。
浴室里的碗已经空了,醒酒茶也不知道是被喝了还是倒了。我将浴缸也清洗了一遍,确定没有太宰身上残留的酒味了,才走出了浴室。
太宰安静地坐在客厅,双手托腮,表情呆滞,正在等吃。
等我打开蒸锅时,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原本只放了两只大螃蟹,现在一下子多出来四只,变成了六只,已经都熟了。
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宰治,你这个贱人!”我气得一下子爆了粗口,冲出了厨房,“你马上给我滚,还吃螃蟹呢,吃个鬼!去死吧你,你只配和普希金殉情!”
我扯起太宰的衣领往外拖,他抱着桌子腿不肯走。
“蟹蟹一家人——”他艰难地说道,“要齐齐整整。”
“滚吧。”
“不——”
刺啦。
刺耳的一声。
他原本就不太齐整的衬衫,彻底报废。
我:“……”
太宰:“……”
我终于松了手,指着锅说:“吃完了顿,以后我想见津先生,你随时过来帮我叫人,你要是敢驴我,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太宰仰起脸,美滋滋地说:“好~”
六只大螃蟹,全部齐齐整整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心很痛,倒不是因为我馋,而是我不想把好的东西给他了。
他以前对我有恩,所以我才没有给幸村报仇,算是一笔勾销了。要不是只有他能叫出津先生,我早就把他踢出门了。
也不知道喝过酒能不能吃这么多螃蟹,吃死最好,我万分恶毒地想着。
“吃吗?”
太宰开了一个螃蟹肚子,对我说道,“很好吃。”
“不吃。”我哪里还有吃螃蟹的心情,对他说道,“吃完了请你快点回家,明天听我安排。我去睡觉了。等等,要是让我发现你吃饱了还不走,跑去睡罗莎莉的房间,我就杀了你。”
罗莎莉今天去爱伦坡家了,明天应该就会回来了。我得在她回来之前,再去买几只大螃蟹。
为了防止太宰干出混账的事,我把罗莎莉的门锁上了,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把门锁上了。
客厅和浴缸留给他,随便他折腾,哪怕他再去玩溺水游戏,我也不会管他了。
我压根就睡不着,本来还想给福泽谕吉打电话来接太宰的,耗到这么晚,也不好意思叫他了。
我翻来覆去,睡到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了咔哒一声。
门开了。
怎么回事?我不是锁门了吗?
我费力地抬头看去,太宰站在门口,逆着光,无辜地看着我:“冷。”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朝我晃了晃手。
“这个。”
透过客厅传来的亮光,我看到他手里晃着的,是一只吃剩的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