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捡起那枚戒指时, 陀思和果戈里都发现了我。
“哟, 是源酱呀。”
果戈里热情地朝我挥了挥手,而陀思在瞥见我手上拿着的戒指时, 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你们两个是在表演窝里斗吗?”
我是不相信果戈里会真的杀死陀思, 即使陀思坚定地“表示”要脱离天人五衰,果戈里看在昔日的同僚情谊上,也不会狠心杀死他。
说不定是在合伙演戏骗我。
我四处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中岛敦的存在, 心才踏实下来。
……不能再把乱步的同事们牵扯进来了。
“唔——”
我扭头回望, 果戈里的手已经掐在了陀思的脖颈上, 涂成黑色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喉咙里。
陀思的表情却并无痛苦, 那慷慨赴死、从容不迫的模样。像他, 又不像。
他是任何时候都能为理想殉身的人。
无论前路有多遥远,他眼里只有两点一线, 他自身是一点,至高无上的理想是一点,中间全部都是随时可以为心中大义牺牲的无关紧要。
“毫无斗志的陀思君,还真是碍眼。”果戈里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起来,“那么我就大发慈悲地送你去死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陀思依然没有半点挣扎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逐渐变弱。
果戈里想要杀他,完全可以一招杀死, 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费劲地折磨。
他想要陀思回心转意么?
陀思的视线转向了我, 他朝我投来微笑。
是风轻云淡的一个微笑, 像是我们从莫斯科的郊外游玩回来路过白桦林时, 阳光从茂盛的树叶之间的缝隙间倾泻下来,斑驳地落在他脸上时的微笑。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刺啦。
咔擦。
刀光闪耀。
我听到了两种声音。
一种是刀尖没入陀思衣服的声音。
一种是我折断果戈里手臂的声音。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他啊,源酱。”
对于果戈里的冷嘲热讽,我充耳不闻。我解开陀思的外衣,发现果戈里的匕首并没有伤及要害,但是陀思身上的伤痕却触目惊心。
一道又一道,扭曲的疤痕,新旧交错。不像他的身体。
我知道很多都是频繁的手术造成的。
其实他从俄罗斯回来时,我几次都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
……只是我一直选择无视而已。
“你没事吧?”我压住他的伤口问道。
陀思抬眸,紫红的眼睛褪去了平日里的狡诈之色,此时看上去竟跟个单纯的大孩子似的。
“不用你管我。”他像是在赌气。
我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想管你,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阴谋。”
虽然他的体术不算优秀,但他心思缜密,奸诈狡猾,没道理会被果戈里吊打。
以前听西格玛说过,陀思为了拿到港口黑手党干部A秘密收集的情报,故意被抓去严刑拷打。这是他一贯的伎俩。
如果他并没有放弃毁灭世界的理想呢?
如果这是一出苦肉计,故意骗我上当呢?
“源酱,原来你丈夫是武装侦探社的那位名侦探啊。”
果戈里在不远处阴阴地磨着牙,折断一只手臂对他来说看上去影响不大,早知道我刚才就应该直接分解了他的手臂。
虽然我刚才又一次答应了乱步,不会再使用异能力了。
“是又如何?”乱步从来没有隐瞒过我他的工作。
“据说他的异能力是一眼看破事情的真相,”果戈里咧开嘴角,“那么你说,他会不会很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呢。”
“……”我不知道乱步究竟有没有异能力,我只知道他在某些事情上很聪明,比如打麻将,比如会告诉我哪边的菜价比较便宜。但他不认识路,也不会自己搭电车。
他工作上的事,我更是一点没有参与,也没有问过。
“只认识了几个月,就将源酱收拾的这么听话。名侦探果然是名侦探,算得厉害呢。”
我在心里重复:算得厉害?
“源酱,你真是大胆。”果戈里跳上了墙头,身姿盈盈,“你觉得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跟只认识三个月的女人结婚呢?”
他身后的树叶缓缓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的脑海中快速略过了我和乱步相识以来发生的事情。
认识是偶然,后来我见他性格单纯没心机,于是追求他,本来没什么希望,但是他出人意料地答应了我的追求,又很快地答应了我的求婚。
在旁人看来,我和他都是没有理智的。
“名声、地位、财富,这些东西吗?可源酱你一样也没有。”
果戈里的话让我心里一梗,但他说的没错,我嫁给乱步时,只带了一个旅行箱的家当,爸妈倒是要给我置办一些物品,被乱步拒绝了,他说他都有。
“你只有一样,能吸引名侦探。”果戈里继续说道,“就是你是他敌对阵营的成员,牵扯了太多他想查下去的秘密。”
“住口。”陀思突然愠怒道,“你闭嘴。”
我望了望陀思,他脸色铁青,极为愤怒,我是头一次听他厉声说话。
他好像在生气。
“源酱,你别在意他的话,他是在离间你和你丈夫的关系。”
“……我知道。”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丈夫对我很好,他一直在保护我。”
我的异能一度让我困扰,这是我悲剧的源头。乱步宁愿自己疼,也不愿意让我使用异能。
他希望我做个普通人,他说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
“保护?”果戈里嗤笑一声,“那你恐怕不知道,侦探社的社长,你丈夫最尊敬的那位福泽大人,异能力就是让人控制自己的异能力吧。”
“你说什么?”
“源酱,你别再听他说了。”陀思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努力想使我平静下来,“他只是想要激怒你。”
“真可怜。”
果戈里叹息着摇了摇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目光中竟然有怜悯和同情,像是在看一个上当受骗的呆子,又像是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你可以了解一下侦探社的人虎,他的异能力是怎么控制成功的,希望你别再被人蒙在鼓里了。”
果戈里扬了扬他的披风,在空中拉出一道极长的弧线,瞬间就消失在长路的尽头。
我没有追上去。
“源酱,你听我说,”陀思擦了擦唇角的血迹,“你的丈夫不会骗你。”
我毫不犹豫地说:“是,他不会。”
“你值得任何人去珍惜。”
“……这些让人牙酸的话就别说了。”我对陀思的好话已经麻木了,年少时听了很多,知道这是糖衣炮弹,耳朵就自动免疫了,“我走了,你自己去找个医院吧。以后别因为以前是同僚就乖乖挨打了,尽全力用异能自保吧。毕竟你和我不同——”
我掸开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你能够控制好异能的能力。”
对自己异能力无法控制的下场是什么?
我看着寂寥的长街,看着穿行而过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行人。
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街头流连,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我异能失控后的场景。
目光所触及的一切,都会消失,繁华与衰败,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不曾存在。
陀思眼眸微敛,朝我伸出了手:“源酱,请把我的戒指还给我。”
“你的戒指?”我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个冰凉的物品,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你该不会是当年用另一枚戒指换了我买的这个假货吧?”
之所以确定这是我买的戒指,是因为外侧有一道很浅的刮痕,当年我知道买到了假货后,狠狠地摔过它。我一直随身携带这枚假货,提醒自己不要妄想在路边赌石发财。
后来戒指上的刮痕不见了,我以为是我之前眼花了,毕竟戒指的颜色和造型一模一样。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枚才是我买的戒指。
刮痕还在原处。
“不是的。”陀思急忙解释道,“这是我买的,当时觉得好看,但是你又不愿意送我,所以我也去买了一枚,跟你在同一个地方。”
他偏过了头,似乎不想直视我的眼睛。
我伸手拧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与我对视。
“那卖戒指的波兰商人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是紫色眼睛还是黑色眼睛?”
“……忘了。”
“骗人,我都没有忘记,你过目不忘的能力怎么可能忘记。”我低声说道,“你之前说再也不骗我了,但是你现在还在说谎。”
“……我,抱歉。”
他犹豫了一下,我从他的犹豫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枚戒指,有什么奥妙吗?”
乱步对那枚戒指情有独钟,从来没有摘下来过,连我们婚礼交换对戒时,都是戴在了右手上。
我妈对此颇有意见,问我那枚戒指是不是他的前女友送的。我寻思着是我送的,也就没多想。
后来我好几次要拿下那枚戒指,都被乱步有意无意地阻止了。
“费佳,说句实话那么难吗?”我实在开心不起来,“为什么要换走我的戒指?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陀思依然摇头:“抱歉。”
看样子戒指里的秘密需要我自己去求证了。
“你和我丈夫,很早之前就见过面了吗?”
“是。”
我心想,那你们上次见了面,还装作一副互相不认识的样子。
“他真的有一眼看破事情真相的异能力吗?”
果戈里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了我原本对乱步并不存在的好奇心,“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明知道是死敌所在组织的成员,还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与她恋爱结婚——要真是这样,乱步到底在想什么呢?
“源酱,即便如此,又能代表什么呢?”陀思反问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他接近你,是为了找一个突破口,顺藤摸瓜,找出你背后天人五衰的其他秘密?”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不可能是那种人。我现在吃的住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他的。”
他是我的乱步桑啊。
他对我那么好,看到合适我的东西都会给我买买买,收下客人送的伏特加给我留着,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每周陪我回娘家,我发呆不吃饭会敲我的头给我剥一只虾,我做了合乎他心意的料理会大声表扬我,吵架了会用小鸭子写纸条先向我道歉。
我和他享受过婚姻里的各种腻歪,吃过无数块甜腻的蛋糕,看过很多个美丽的星空,也享受过身体上的盛世繁华,幻想过无边无际的未来。
他真的很好。
好到我现在死活想不通,他同意跟我闪婚,是因为什么?
我想找出一个理由,但是我找不到。
果戈里说的没错,我没有名声、地位、金钱,我有的只有劣迹斑斑的过去和随时会失控和伤害他的垃圾异能。
我看着陀思,他以前也很好。
他在异国他乡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和勇气,在我孤身一人时陪在我身边,鼓励我给朋友们发邮件。
他教我戴头花,教我说俄语,辅导我功课,教我钢琴和大提琴——在没有坦白他的理想前,他的好比起乱步,不遑多让。
但是在那之后呢?
陀思或许是伸出手想拍拍我,但在半空中就停住了,然后摊平了手掌。
“戒指还给我。”
他的眼眸里闪着光。
感觉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在很多时候,任何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因为不排除会为了某种利益出卖你,感情是真,利益也是真。”
他从我手上拿回戒指,戴回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假戒指也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银光,“源酱,你只能相信自己。”
……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侦探社的了。
谷崎直美早就回来了,她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接。
我走到乱步的病房里,他正在看资料,包起脚趾的右脚跷得很高。
我看了一眼他的脚。这是他在找我的时候,怕我被欺负,急着破门而入造成的。
闭上眼睛,我还能看到他对坂口安吾说的那番话时冰冷又迷人的表情。
“清溪溪,你回来啦。”乱步从书里抬起脸,拍了拍病床的右边,“快过来这里坐。”
与谢野晶子进来替他敷麻药,看了我一眼,疑惑道:“清溪桑,你衣服上怎么有血迹。”
我低下头,看到白色的外套上溅了零星的血迹。
应该是扶着陀思时碰到的。
“你受伤了吗?”与谢野晶子又问了一遍。
“啊,那是清溪溪之前抱我,我不小心蹭到她身上的。”
乱步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与谢野晶子无奈地说道:“乱步先生,坐好,我替你换敷的麻药。”
“你轻点啊。”
……他根本没蹭到我身上,还不假思索地帮我圆谎。
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上,无名指的银色戒指闪出静谧的蓝光。
它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