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酱, 乱步桑,晚上好啊。”
太宰治推开门,从光线阴暗的长廊里走了进来。他浑身都湿透了,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脸上挂着神清气爽的笑容。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他将苹果抛给了乱步,嘴角一扬, 露出白而齐的牙齿。
“乱步桑,上次吃了你的苹果,还你一个。”
他站在我面前时,微微敛眸, 时间静止了一下。
我看着他鸢色的眼眸。除了粉色之外, 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有人说这种颜色很像是树叶枯萎腐烂时的颜色,但我却不这么觉得。
因为这是我重新回归世界时, 见到的第一种颜色。
当年我第一次异能失控时, 津将我保护了起来。因为他的异能对我产生了某种因果制衡, 我眼中的任何东西都失去了颜色。
入眼都是茫茫的灰,生无所恋又生无所息。
没意思。
当我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意思时, 第一次看到了太宰治。贴近他冰凉的手指,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看到了他鸢色的眼睛。
蒙在我眼中深深的灰就那样被轻轻揭去了。
于我而言,树叶枯萎腐败的鸢色是象征着重生的颜色。
……
“清溪酱。”
太宰的手指抚上我的长发, 在呆毛的位置作了短暂的停留, 然后轻轻往下滑过。
这个动作极其缓慢, 又极其温柔。
随即他笑得眉眼弯弯。
“你头发乱了。”
我下意识地往玻璃窗看去,原本顽强的翘起、连发胶都压不住的呆毛,在他的手指下变得服帖,顺从的平了。
他身上都是水,有一滴水珠从他抬起的衣袖间飞出,溅到了我的鼻尖上,冰冰凉凉的。
咔擦。
是乱步啃了一口苹果的声音。
我朝他看过去,他已经倚在窗边眯着眼睛开始啃苹果了,没有削皮,没有切成小块,是他最喜欢的吃法。
“太宰,去吹吹头发吧。”乱步指了指浴室的位置,嘴里因为含着苹果而含糊不清,“你又去哪里跳水了吗?”
太宰遗憾地说:“是啊,被人当成河童用渔网捕上来了,不好意思啊,清溪酱,苹果是别人跟我赔礼道歉的,只有一个。”
“没……没事,这次是多亏你的帮忙了。”
至于他帮了什么忙,我们三个都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
等到太宰去浴室吹头发,乱步也终于吃完了苹果,在他想伸手抱我的时候,我赶紧说:“别动,你先等一下。”
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我摸了摸旁边的窗户,确定窗户没有消失之后,才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我在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他抱住了我,用力地抱了一下,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没事了。”
“诶?”
“因为我是世界第一的名侦探啊,一眼就能看出你有事没事了。”
“超推理么?”
“嗯。”
事实上这不是我和乱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了。
认识刚一个月时,我的异能力就失控过。那次我邀请他来我在横滨租的房子里吃晚餐,他欣然同意。很不幸的是在端菜的时候,料理和餐盘一样一样地消失在我的手里。
我们什么都没吃成,最后只能点价格昂贵的外送。我囊中羞涩,还是乱步付了钱。
当时他就提醒了我,不要轻易使用异能力。
他答应跟我结婚时更是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要照顾他对他好,第二个就是永远不要使用异能力,他要我当作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异能力,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
我本身非常讨厌这种异能,因为它几乎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但又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它确实非常好用,不仅仅是可以偷懒不用做垃圾分类,但凡有任何看不顺眼的东西,都能让它瞬间消失,用来犯案的话,也绝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没有人能收集已经散尽空气中的原子作为证据,那已经超出物质本身了。
所以我是陀思最重视的成员,因为我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犯罪。
这个异能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我频繁的使用后,会出现失控。失控的程度取决于先前使用的程度。
它不是我与生俱来的,而是九岁时突然得到的。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不想被政府监管,也因此未能真正了解它。这世上有很多拥有危险异能的人,他们的能力被政府知道,被当成异类监管,必要时还会被抹杀。
“清溪溪,你这两天,用了那个能力吧。”乱步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因为我担心果戈里会影响我的生活,海泽大楼的那几层东西都是被我弄消失的。
“对不起。”
乱步提醒过我很多次,但我还是食言了。
“我不想说没关系。”乱步吸了吸气,“不过,你以后要更相信我啊,用我的超推理就可以了啊。”
超推理。
其实福泽谕吉告诉过我,超推理是他编出来让乱步安心的一个善意的谎言。而乱步也早已知道了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他依然这么跟我说。我觉得他是为了让我安心。
没有异能力却说自己有异能力,这和我的前任兼前任老板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相反。
他倒是明明拥有罪与罚的异能力,却偏偏伪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以后都靠我的超推理吧,清溪溪绝对不能再使用任何一次异能了。”乱步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道,“呐,清溪溪,你心里有事,可以跟我讲,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都可以?
——那我要是说了自己是邪恶组织死屋之鼠的成员,那你还能包庇我吗?还能把我当成普通人那样看待吗?
很显然不能。
任何人都不能。
连国家都是鼓励亲友举报的,对待罪犯绝不姑息。大义灭亲这个词,用“义”字压住了所有的情感。
我对乱步没那么深的信任,对正直善良的父母更没有,我不愿意失去自由,下半辈子都在铁窗中坐牢剪线头度过。
可不在监狱里,我就拥有真正的自由了吗?
我想起果戈里将我从海泽大楼上扔下时,对我说:“你没有真正的自由,画地为牢,那也是坐牢。”
这句话该死又该死的正确。
普希金早就在我试图脱离死屋之鼠时提醒过我,小恶小罪如同毛发皮肉,尚且可以洗刷,但我们身上沉重的罪孽如同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没法洗刷了。
陀思和伊万都虔诚地相信自己是神之使者,是在造福人类,普希金变态的享受着犯罪,他喜欢看强大的人痛苦又绝望的表情。他们是没有负罪感的,即使是关去坐牢也只是当成换了一处住所。
“清溪溪,你相信我。”乱步抬起头,捧住我的脸,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我“嗯”了一声后说:“我相信你,乱步桑。”
觉得这样的承诺没有什么说服力,我很快补了一句:“那乱步桑能不能帮忙用你的超推理来推理一下……我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得到异能呢?我非得把害我得到异能的那家伙剁了不可!”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多年了,九岁之前我是正常的,九岁之后我就不正常了。九岁是个分水岭。
我隐约记得九岁生日那天,我吃了爸爸买的生日蛋糕,因为幸村他们去东京参加小学生网球赛了,我没法找他们,就独自去了后山的树林玩……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我应该是遇上了一些事,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了。
这几年我也有关注人工异能的相关报道,在死屋之鼠收集来的资料里也看过,有一些秘密组织会偷偷用活人来进行一些装置异能的实验。
被挑中的人都是一些极有天赋、身体素质又绝佳的人,没道理会挑中我啊。而且在时间上,也太短了一点。
我也不指望乱步真能推理出这件事,毕竟超推理根本不存在,但我感觉他的手指僵了一下。
是很明显的一僵。
……大概是被我难住了,然后又得死撑着面子。
我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难道说,你推理不出来也很正常。这个要伤他自尊了。
“清溪酱,那个大白兔润肤霜是你的吗?”就在这时,太宰治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不仅吹干了头发,还顺便冲了个澡,浴室里有干衣机,他把他的衣服也烘干了,“我用了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刚才这里有点干。”
“是乱步桑的,没事,你用吧。”
太宰的出现不仅解决了我们的危机,还缓解了我和乱步之间微妙的尴尬,他舒展了一下四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那我先回去睡觉了。拜拜~”
病房里没有隔间卧室,我肯定也不能留太宰住在这里,只能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离河流远一点。
他走的时候心情很好,我问乱步:“你是怎么把太宰君叫来的?”
乱步瞥了一眼垃圾桶:“叫他把上次偷吃了我的苹果还给我,不然我会告诉社长。”
“呃……”居然是这么随意的理由吗?
危机解除了,但是我的心情却始终不能平静下来。
这次并不严重,太宰来的也十分及时,所以除了一把剪刀一把梳子和一串手链,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是下次呢?
我真的能遵守和乱步的约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再使用异能吗?
“清溪溪……”
耳边传来乱步咂嘴时的梦话,我轻轻地放下了手机。
这里有两张病床,乱步却非要跟我挤一张。他睡觉不安稳,非要抱着什么东西才能睡着。
书上说这是潜意识有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他少年时期失去父母,无人庇佑他,经历过一段时间辛苦的生活,幸好遇到了福泽谕吉,将他重新保护了起来,才能让他在二十七岁时,依然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
因为怕他睡相不好掉下去,我起先是不同意的,他就委屈巴巴地噘嘴,我就同意了。
跟挤在飘窗上没什么两样,虽然位置小,但彼此能交换身上的体温。
我想起小时候跟太宰说过,电视上说,躺在一起的人都是要结婚的,太宰说电视上都是骗人的。
现在看来,的确是骗人的。准确的说,是结婚了以后,才会躺在一起。
因为头靠着头,耳朵也靠着耳朵,才方便说话交流,讨论关于明天的晚饭,周末的出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生活也确实是由一件一件的小事堆砌起来的。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这款手机是前不久乱步发工资给我新买的,和他的是同款进口货。
亮光让我很不适应,我眯起眼睛,直接点开邮件。
一行黑色的小字慢慢在我模糊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没事了,要问为什么?因为我来了。】
再往下拖,是一行更小的字。
【哈哈哈哈模仿了一下你男神的口头禅,爽死了。】
是太宰发来的。
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太宰君,你到家了吗?还没睡吗?】
他回复了一个表情包,是一个正在喝酒的大白兔,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只大白兔头上戴着的帽子居然和陀思的是同款。
对了,陀思先前怎么跟我说来着的,说是我的异能还有另外一半——他的鬼话我可不敢相信,没准就是另一个深坑,况且现在果戈里已经成功越狱,剩下的那些人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一定会有新的计划和阴谋。总之,那边人的话我都不能信。
我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我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太宰君,我想见津先生。】
发出这封邮件后,我把手机的屏幕调暗了,然后又放到了枕头下面。
室内静的出奇。
我凝视着窗外,窗帘没拉,凌晨的星星疲乏又漂亮,挂在隐约泛蓝的夜空中。
太宰的回复迟迟不来,我猜他已经睡着了,在这个时间还在喝酒的人,大概是寂寞的。
……他,不会寂寞的吧。
在我看来,他的寂寞只有小时候被津强行掳来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被迫离开家庭,离开同伴,来到一个陌生又孤独的环境里。
他不哭不笑,阴沉沉的表情直白的写在脸上,连漂亮的下颌线都勾着冷漠疏离的弧度。
他绕过众多的童话故事,偏偏挑中了最下面一本连成年人都不会去阅读的《完全自杀手册》。
他对《完全自杀手册》爱不释手,并且开始刻意模仿上面的情节。
我避讳死亡的话题,直到现在都没法直接面对,他却视自杀为一种乐趣。
我怕他彻底疯掉,所以央求津让他回家。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津对太宰说:“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我可以成全你。你死以后,我会把你提炼成药剂,去中和那个小丫头身体里的异能。”
我被这句话吓呆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温柔善良的津能说出这么冷漠无情的话,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太宰始终面无表情。
七岁的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和害怕的表情,仿佛身边的人只是在询问他明早吃三明治还是味噌汤。他抬头凝视着星空,许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吗?”
“……清溪说的话,你不用当真。”
“那死亡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会有疼痛,但最后的感觉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噢。”
那一声尾音上扬的“噢”,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津做出这种事。
于是我去拜托了津送太宰回家,我说他一定很想回家。
津摸了摸我的头发,他和太宰都拥有着将我翘起的呆毛抚平的能力,他说:“他不想。”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呢?我们俩已经够不开心了,你就别让他也不开心了。”
我坚信太宰回归他平常的生活之后,一定能摆脱那种阴郁糟糕的心态。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他虽然没上大学,但念了书,当过班干部,还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性格也开朗活泼了很多。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都快睡着了,我终于等到了太宰的回复。
【不,你不想。】
——我想见津先生。
——不,你不想。
太宰和津的关系一度让我迷惑,他们长着极为相似的一张脸,有着同款的发色和眼眸,连保持沉默时低垂眉眼的神态都差不多。
幼宰的时候还看不出来,现在是越看越明显。
莫非他是津的……不,不可能,年龄有点对不上。
【拜托了,太宰君。关于我的异能,我有问题要问他。】
津或许是除了陀思以外,最了解我异能的人了,但是自从被他送去俄罗斯念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唉,你好烦。】
出人意料的,这是太宰对我第一次发出抱怨。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他在家中的餐桌旁放下酒杯,发出的轻声叹息。
唉。
你好烦。
【太宰君,我保证不会让津先生伤到你的。】
其实要是津想伤害他,以我的能力,恐怕也护不住他。
……我究竟是为什么能这么自信地做出保证呢?
凌晨四点钟,我还是没等到太宰的回复,但我该起床了。
乱步依然在呼呼大睡,我因为背上有伤,在柳生的要求下不能跑步,只能在医院里缓慢的散步。
医院的后面靠着海,这个光景里的海还没有醒来。海浪有气无力地相互拍打着,带着未开眠的困倦。
一阵凉风吹来,我打开了手机。
【有人曾为我摘下星星。假如再摘一次,我就同意。】
我心情刹那间就好了很多。对于捉摸不透的未来,登时有了一份笃定。
【行啊,月亮也能给你摘来。】
*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遇上歹徒劫持?看清楚长相了吗?配合警察画肖像图了吗?”
不到早晨九点钟,我妈洪亮有力的声音就穿透了整整一层楼。有人好奇地驻足观看,我爸无奈地关上了病房的门。
乱步苦着一张脸,连椅子都没得坐了,哼唧哼唧地站在了旁边。
我躺在病床上,佯装虚弱:“……配合了,但没看清楚,不好意思。”
“气死我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要让我遇到那个歹徒,我非剁了他不可!清溪,你现在还疼吗?”
我“噫”了一声:“耳朵有点疼,妈妈,你音量稍微小一点。”
在我早上告诉我妈我遇到歹徒袭击,现在正在住院时,不到两个小时,她就捉了在上班的我爸,两人急吼吼地赶了过来。
在看到我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躺着时,我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确定我平安无事之后,她先是把歹徒骂了一顿,又把乱步站了起来,准备开始批评。
我不准她责备乱步,这事跟乱步没半点关系,因此我们立刻吵了起来。
这世上的母亲大抵都是一样的,任何威胁到子女安全的因素,哪怕是不稳定或者可疑的因素,都会成为和她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乱步就不能换个工作吗?非要当什么侦探,是不是被仇家找上门了?”
虽然我也不知道武装侦探社具体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是个体户,然后公司规模比较小,大部分都是没有学历的年轻人,还有没念过一天书的。我猜大概是帮忙查外遇的,所以叫【武装】侦探社……恩,要武装起来吧,不然容易被有外遇的发现。
“什么仇家啊。”真要说起来,是我的仇家,“妈,请你不要乱说。连警察都没有调查到的事情,你这么说,对我和乱步公平吗?”
我极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我妈说话,她嘴张了两下,语气软了下去:“横滨现在很乱,我老是看这边的新闻,都不太好,你和乱步能不能回镰仓发展呢?住在咱们家也是一样的。”
我妈还想说些什么,被我爸拦住了,我爸的心态要好很多:“没事就好,你别把孩子们吓坏了,你看乱步都不说话了,遇到这种事是他们能决定的吗?”他拍了拍乱步的肩膀,“乱步,你妈就这性格,别生气啊。这两天照顾清溪,辛苦你了。”
“……不辛苦。”乱步努了努嘴,半天才憋出一句。
“乱的是人心,城市是无辜的,镰仓也不是都是好人。好了好了,我遇到这种事只是倒霉,概率很小的啦。”天人五衰如果还要找我,是不会管我在横滨还是镰仓的。我不好跟我妈这么解释,只能说,“妈,你还是想想看,中午给我买点什么好吃的吧,我可是病人啊,需要补补的,乱步也需要补补,他照顾我很累的。”
一提到这件事,我妈的心思立马被转移了。她又火急火燎地去找了柳生,询问该给我吃些什么。
我爸跟我道歉:“爆豪说,你是追过去拍照所以遇到了危险。对不起,清溪。”
我摇了摇头:“不是爸爸的错。错的是歹徒,我们自己家里人为什么要怪来怪去的呢。”我朝乱步使了个眼色,谢天谢地,他看懂了,立刻去扒拉我爸:“爸爸,我想吃小熊果冻。”
“好嘞,爸爸马上去买。楼下刚好有自动贩卖机。”我爸出门前还不忘叮嘱了一句,“等会儿别说是我给你买的,就说是别人来看望清溪时送的啊。”
要是让我妈知道他又给乱步买零食了,非要痛批他一顿不可。
我爸和我妈的性格截然相反,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急不躁,谦和地把每件事做好,用善意对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就像最温柔最有包容心的水。
我偷听过津和太宰的对话,他描述死亡的感觉,说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爸爸,今天辛苦你了。”
我爸先我妈一步回来,将一大包果冻递给了乱步:“乱步,不可以一次吃完哦,不然我下次不给你买了,等会儿午饭也要多吃点。”
“知道了,谢谢爸爸。”
得到果冻的乱步非常开心,在取出几个之后,把剩下的果冻藏进了柜子里。
我大概能猜到我妈中午会给我吃什么。
失血就补血,所以肯定是猪肝粥打头阵,还有一些同样的补菜。
不仅是乱步,连我都不爱吃。不,因为它独特的气味和粗糙的口感,我觉得猪肝粥是很多人的敌人。
我虽然不爱吃,但在别人缺血或者受伤后,我也会煮它给别人吃。
陀思因为给我献血住院那阵子,我每天都给他煮猪肝粥,他气得说我是恩将仇报,还说净化世界之前要先净化掉世界上所有的猪肝粥。
我才不管他怎么说,三个夹子夹住他的后颈,立马让他老实了。然后让伊万配合我一起给他灌下去——伊万只有念及陀思的身体时,才会造次,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大爷,你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被身体拖累。”
……
“妈妈,少盛点,你怎么给我盛的最多?”乱步碗里的猪肝是最多的,这让他很不服气,“这不公平!多给爸爸盛一点啊。”
我妈连白眼都懒得翻:“谁叫你总是吃零食,多吃点饭菜,零食就会少吃很多了。”
“清溪溪生病了,也应该多吃点吧。清溪溪,我和你换。”
乱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和我“自相残杀”。
“不换,你多吃点比较好。”我朝他挤了挤眼睛,“你零食吃太多了。”
“零食吃多了,以后给孩子也树立不了好的榜样。”我妈顿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开始催别的了。
我脑壳疼。
“你们结婚也半年了,该要个孩子了,我也快退休了,到时候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
我礼貌地婉拒道:“这多不好,影响你打麻将的。”
“带孩子就不打麻将了。”我妈眉飞色舞道,“我前天晚上睡觉做梦,梦到你们生了一个儿子,我翻了一天字典,给他想了一个名字。”
我轻咳了两声:“梦都是假的,不要太当真。”
乱步边搅拌粥边问道:“什么名字?”
我妈清了清喉咙:“江户川大器。”
气氛沉默了一下,我嘴角抽了抽:“这名字太……”太没水准了吧。
乱步立刻拒绝了:“不要,难听,孩子会恨我。”
我妈可能是对这个名字太过满意,被乱步打击到了,眉毛都竖起来了:“那你想叫什么?江户川乱跑?”
“反正不要叫江户川大器。”
一顿午饭在两人因为未来孩子名字的争执里结束了,虽然争得不相上下,但先前紧张的气氛被冲淡了很多,下午他们在得到柳生比吕士的许可后,带着我在周边的主题公园逛了一圈,又去商场买了一些衣服。
我央求他们在横滨留宿一晚,我很难得跟爸爸提要求,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并又请假了一天。
……其实,我等的是晚上。
我让妈妈带乱步去24小时的西方侦探艺术展,我妈起初不肯,但乱步居然很配合我,对妈妈撒了一顿娇。最终妈妈还是同意了,并提醒爸爸好好照顾我。
等他们离开,我才拿出了手机,给太宰发了一封邮件:【麻烦你了,太宰君。】
他回复的很快:【我就在门口^_^】
“爸爸。”我很轻地叫了一声。
正在看报纸的爸爸立马抬头,温柔地看着我:“什么事?清溪。”
“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是猫吗?”
“噢,我去看看。”爸爸放下报纸,走到了门口,推门的瞬间,他看到了倚在门边的太宰。
“你是——”
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太宰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清溪的朋友,也是——”
爸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周围浮现出莹莹的白光,他从一个温和宽厚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雅致俊秀的青年。
不,应该说是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年纪,是我们都已经过了的灿烂年华。
他睁着鸢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也是世另你啊。”太宰慢吞吞地补完后半句话。
我朝少年鞠了一躬:“津先生,好久不见。”
“找我什么事?”
对津来说,永远不会有热闹和寒暄,只有直来直往。
我在九岁时得到异能后,因为弄坏了很多东西,哭着跑回家,在路上遇到了爸爸。
爸爸的眼镜跌落在地上,我想替他捡起来,也被我弄消失了。
然后站在我面前的人就变成了津。
他是第一个被我触碰后不会消失的存在,但是很遗憾,他太虚弱了,他很难稳定我的异能。
我找不到爸爸了,问他,他是谁,他是不是我爸爸的异能?
他告诉我,他和我爸爸毫无关系,也不是他的异能。
津是已经自杀成功的人。
他见惯了世间丑陋虚伪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能填满他内心孤独的东西,加上他已经完成了任务,所以他跳楼自杀了,却不知为何被我爸爸碰到了。
他们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弥留之际,爸爸问他有没有感知过快乐。
他答不出,估计没有,爸爸出于好心,留下了他。
代价非常大。
我知道爸爸以前有异能,虽然他几乎不用,但是我知道,爸妈都有异能。只不过外公怕天性憨厚的妈妈走错路,刻意让她以为自己无异能,她的异能是反弹所有触碰到她的异能。他们希望她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所以一辈子都在隐瞒她。
爸爸告诉我他也有异能,但是他答应外公,绝不使用。
津告诉我,为了留住他,爸爸将自己的异能给了他。
津的身体已经死亡,只留下不散的灵魂,他用爸爸的异能因果律,长眠在爸爸的身体里,共享爸爸的喜悦和悲伤。
我以前听不懂,他懒得再解释,只告诉我两点:我爸爸会回来;他会救我。
我相信津,说他是个好人。
他说他不是好人,他从不隐瞒他会救我的原因,他不希望我死,只是不想我爸爸在失去女儿之后陷入永恒的悲伤之中。
他活着的时候,内心孤独,在死后却分享到了别人的快乐,感受到了很多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他说我爸爸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原本我爸是个极其聪明极其强大的人,能守护家里的一切,却因为他的仁慈和善良,在献出异能后,变成了一个头脑简单的普通人。
爸爸对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虽然没办法让你从外界感到快乐,但是不妨试试看能不能共享给你我的快乐。”
我不好评价爸爸是对是错。但爸爸从来不用,给就给了吧。
我不认同陀思要通过杀死所有异能力者,以此完成净化世界目的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异能不是原罪。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拥有强大异能的异能力者。也不是所有拥有强大异能的人都是坏人。
坏的是人心,不是异能。乱的也是人心,不是横滨。
它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在细雨蒙蒙的季节遇见它,我对它一见钟情。
“我们有十年没见了,津先生。上一次见面,还是我国三的时候,您送我去俄罗斯留学。我现在已经结婚了。”
津的目光在我和太宰身上略过,挑了挑眉:“所以你现在叫太宰清溪?”
“不是。”我赶紧解释道,“我和太宰君的同事结了婚。我之前有想邀请您——”
“没兴趣。”津打断了我的话,“我出现,你的父亲就无法出现,你用什么理由对你的家人解释?”
他说的话也是我考虑到的问题,因为津的存在太过不可思议,连我父亲本人都已经忘记了,所以我和太宰没有对第三个人提起过。
“还是不要废话了。找我到底什么事?”津打了一个哈欠,悠悠地说,“不说的话,我要休息了。”
之所以找太宰才能见到津,是因为津要么自己醒来,要么太宰消除一下他的异能,逼他醒来。
对于后者,津的态度相当不好。
“我想要知道关于……我异能的事。”我缓缓说道,“我想要知道关于它的一切情况,它到底怎么来的,还有我想控制它。”
我真正厌恶自己异能的原因,是我不能掌控它,失控后的场面可怕又丑陋,简直像个怪物。
津嗤了一声:“我不是让你守住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吗?你不用,就什么事都没有。很难吗?”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我的底细全让陀思像个土拨鼠一样刨光了。
“我……对不起您,我交错了朋友。”
“交错的不叫朋友。”津伸出两只手,一只递给了我,一只递给了太宰,他对我说,“把手伸出来。”然后又对太宰冷淡地说:“把你的心跳给我先停止。”
我:“……”
双手交握的瞬间,我们三人离开了病房,身处在了夜晚幽静的丛林之中。
树上掉下一个浆果,津将它捡起,看了一下,又丢进了面前的小河里。
我和太宰跟在他的后面,我小声问太宰:“他是你的父亲吗?”
“怎么可能?”
津和太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脸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嫌弃。
津敲了敲我的头:“别胡说。”
太宰也拽了拽我的呆毛:“ 1。”
这个夜晚相当宁静,津决定带我们去我九岁时爬的那座山。
走着走着,我发现旁边的太宰突然不见了。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的落水声。
“津先生——”
隔着一米远,我能感受到津身上的愤怒。
我回头看了一眼在水里游来游去,捧着心口说“这条河真适合和美丽的小姐殉情啊”的太宰。
“我去把太宰君捞上来。”
“捞?”津拦住了我。他缓慢地走到河边,俯身将手伸向了河水。
津和太宰的视线在这一刻交汇,撞出一股交锋的硝烟。
下一秒,太宰从水中跳出,整条河在瞬间全部沸腾,热浪几乎吞没了整片森林。
我看得目瞪口呆,津擦了擦手,瞥了太宰一眼:“这不是上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