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过街老鼠和小太阳

陀思被我打了一巴掌。

当然了,没打他的脸,而是打了手。

他的手背瞬间红了,但他没松手,帽子依然稳稳地按在太宰的脸上。

真倔强。

于是我又补了一下,敲在了他的手指骨节上,他终于松开了手。

帽子也掉在了桌上。

陀思抬眸看我,眼白里布满了因为熬夜和疲惫产生的血丝,嘴角因为还咬着酸奶吸管而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

“看什么?”我扬了扬眉,“跟你学的。”

以前在俄罗斯念书时,我常常因为讨厌老师而翘课,弄得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在我快要失去交换生资格时,陀思开始替我补课。

他从不上学,但我的书本他翻一遍就懂了,而且讲课要比课堂上的老师水平高太多。

枯燥的文字被他用语言修饰得十分有趣。

他随手画个图,白纸上也能开花。

但他非常严厉。

这是我最头疼的一点。

内容他只讲一遍,做过的题目再错,就会让我在雪地里没日没夜的罚抄。写题目时不专心,他手里的钢笔就会敲在我的骨节上,那种滋味,如果他没有切除自己的疼痛神经,那么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了。

“跟我学的……”他低喃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将湿纸巾盒推到了太宰的面前。

“太宰君,你还好吧?”

他伸手接过,擦了擦,依旧用爽朗的语气说道:“哈哈我没关系。”

太宰治确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即使被浇了一脸的酸奶,也丝毫没有责怪陀思的意思。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但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三次都是多亏他帮了我。

在侦探社,他也是一个活跃气氛的存在,后辈们遇到难事沮丧时,也总是他在笑眯眯地说没关系。

开朗得好像从来没有任何困恼。

因此我实在不懂,乱步为什么让我如果觉得无聊,可以找与谢野小姐或者与谷崎小姐玩,但是少和太宰聊天。

他都不知道,我能够追到他,太宰是个大功臣。

我追问下去,乱步就会按住我的鼻尖,往上压,跟陀思说一模一样的话:“变猪耶——”

“清溪酱。”

太宰叫我,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将脸上的酸奶擦干净了,“开个玩笑,中也的鸭子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的。”

我再一次为他的风度而对他感到佩服。

中原中也的Chu鸭,某些事情上比乱步还要聪明,它认识横滨几乎所有的路,会自己搭电车——这是横滨市市长和议长因为它的功绩而给它的特殊荣誉。

因此它也是一只十分骄傲的鸭子,绝对不可能在帽子里解决问题。

太宰只是开玩笑,陀思却小心眼地当场进行了报复。

……心眼比针尖还小。

我把陀思的帽子扔给了他:“Chu鸭和太宰君一样有素质。”

“不,那只鸭子青出于蓝。”陀思很平静地放下了筷子,“吃不了了,手疼。”

他的手全红了,碗里的红汤比手红得更吓人。

他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了。

太宰单手托腮:“这是清溪酱的心意,你不再努力一下吗?”

“只依附语言和行动的努力并没有本质上的意义。”陀思将帽子叠整齐,放在了一边,开始神神叨叨,“心意只有得到与之相匹配的东西,才能长存。”

我听不懂,但觉得有点烦:“吃个面话这么多,不吃就不吃,手疼就少说两句。”

习惯了和乱步简单的相处模式,我实在听不惯陀思的长篇废话。

如果乱步不想吃一样东西,他只会说:“我不吃。”

很简单的一句话,也许陀思的舌头生来就不够简洁。

我埋头继续吃面,陀思又叫了我的名字:“源酱。”

我放下筷子:“干嘛?”

坦白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结婚以后,“源清溪”一名被“江户川清溪”替代,熟悉的人叫我“清溪”或者“清溪酱”、不熟的人则叫我“江户川太太”。

没有再听到别人叫我“源酱”。

这本就不是一个好的称呼。因为只有死屋之鼠的成员,才会那么叫我。

身为死屋之鼠元老级的成员,我却不是鼠,甚至从一开始就误解了陀思成立它的初衷。

以往出任务,我总是被留下断后,不战就是死,他绝对不会在前面给我留路。

异能力是在实战中得到控制的,我从对它一筹莫展到逐渐能掌控它,也是因为陀思的教导,他在这一方面甚至超越了津。

我也感激过陀思。

我唯一费解的是,他在去完成天人五衰计划的时候,唯独没有带上我。

“你留下。”

他将我的逗猫棒还给了我,也将我锁在了一本书里。

应该是借助了某个异能力者的能力,那本书里只有毫无人迹的雪山,仅凭我的头脑,根本找不到出口。

茫茫的白色是最深刻的恶意,他留给我的不是一条生路。

存粮是有限的,湖里是没有鱼的,天空不会有鸟飞过,白雪底下也不会长出植物。

东西吃完了,我解不了谜找不到出路,只能死在书里。

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书突然打开了,我又掉回了陀思的房间里。

桌上有他留的字条,还有一些临近保质期的饼干。

字条言简意赅,只有一个字。

【等。】

我大概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

幸好失败了。

否则我大概也已经死了。

我被他算计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没办法顺利离开,“等”字对他来说是“等”,对我来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等”。

……

快十个月了,我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

安静、闲适,偶尔会为开支有点小烦恼,丈夫有时候会很孩子气,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经常走在傍晚的十字街头,看万家灯火在黑夜中逐渐亮起。

回家之后,看着油锅里翻滚的酸甜苦辣,听着乱步在耳边的叽叽喳喳。再没有没完没了的出任务和那遥不可及的……妄想。

这是最平凡普通的生活。世界一贯如此,偏偏有人要去折腾。

“你的生活状态并不是你理想中的状态。”——现在,偏偏也有人要指手画脚。

——你知道个鬼!

如果太宰不在这里,我一定会爆粗口。

但在丈夫的同事面前,我不想骂得太难听。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混了一半的中国血统,也读一点经史子集,也难得用来装逼一回。

但我低估了陀思的知识量,他垂眸低声说:“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不乐。”

被说了下半句,我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早知道就不装逼了。

“费奥多尔,你最近过得不太顺利的样子。”太宰突然对陀思说。

陀思“哦”了一声问:“你知道?”

太宰换了一只手继续托腮:“知子莫若父~”

陀思眼神一冽,我以为他会动手打人。能从他嘴里占到便宜的人,实属罕见。

我对陀思的成见太深,太宰这句话我非但没觉得不礼貌,反而觉得说得很好。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太宰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

他们两人,一个是心黑的烂泥,一个是正常的青年。实在不懂他们有什么好谈的,而且我担心太宰会被陀思再坑一次。

最起码得是中原中也那种段位的人,才能和陀思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智商上一较高下。

“太宰君……”但我又实在没什么理由拒绝他。

“没关系,清溪酱。”太宰朝我眨了眨眼睛,嘴角咧得很开,“我相信费奥多尔,他改过自新了。”

……尽管被骗过,还是愿意相信别人。

他相信,我可不相信。

“我没事啦,只是想和他聊聊和我们创业的伙伴涩泽君。”太宰顿了顿又说,“有事的话,我会给清溪酱打电话的。”

听他这么说,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那我就先走了。”我想了想,补充道,“别借钱给他。”

陀思:“……”

太宰朝我笑:“是~”

“有事打电话给我。”

“是~”

走到门口,我又回过头对陀思说道:“陀思,死屋已经不在了,是去是留,你的自由。”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快要天亮了。

我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我想了过去的很多事。

死屋之鼠确实不在了。我想起当初建立它的时候,我为这个名字向陀思抗议过多次。

我觉得不吉利,因为中国有句俗语叫“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陀思听了只是怅然:“没有人明白老鼠为何过街。”

我反问:“老鼠为什么非要过街?”

属于人的路,老鼠却偏偏要去尝试。

属于神才能做到的事,人却偏偏要带狂妄的自信去挑战。

神才不会派出什么神之侍者呢,他们深深地爱着,也不屑一顾着,这个由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

“乱步桑……”

十字街的路口,我看到乱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带着一脸的茫然。

貌似是迷路了。

他也看到了我,朝我挥了挥手:“清溪溪——”

他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刚好是绿灯。他飞快地朝我跑了过来。

“终于找到你了,这边的路我不太认识。”

他应该是跑得太快了,还有点喘气。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很认真地跟他道歉。

“没关系。”乱步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了我面前,是一杯咖啡,“刚才给你买的,幸好找到你了,还是热的,我记得没加糖哦。”

然后他将咖啡杯贴在了我的脸上,温温热热的感觉传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有点凉。

他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炫耀:“这是店里今天卖的第一杯噢,店家说谁喝了就会是今天第一幸运的人!”

一缕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衬得他笑容更加灿烂。

我的视线越过他,抬起看向天空。天亮了,天也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