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高考恢复了!◎

抚恤金?

一句话扯出十几年的公案,激发出围观群众的八卦之心。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怎么林家的水这么深?”

“刚才不是说虐待老人吗?怎么现在又变成霸占兄长抚恤金?”

“林厂长竟然是这样的人?几百块钱自己就这么贪了,却连个奶娃娃都不肯好好养?”

“冯主任是我们农场的老领导,他最为公正,大家别吵,一切都听他老人家的。”

冯国亮提高声音,大手一挥:“大家不要吵,农场会严查林正刚一案,如果林满慧等人对他的指控一切属实,我们绝不会姑息!”

底下一群人请求道:“老领导就在这里审吧!我们已经站了这么久,晚饭都没吃,总要看个结果是不是?”

冯国亮眼眸一沉,极有威势地盯着林正刚:“正刚的抚恤金一共六百七十二块钱,林正则去世之时我与场长一起过来慰问,亲自交到你的手中。这事,你认不认?”

林正刚早已站都站不住,他双股战战,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认,我认。”

林嘉明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好,她原本愣愣地站在父亲身旁,看这情形立马后退一步,缩进母亲怀里,眼泪汪汪地唤:“妈,妈……怎么回事?”

杨静芬的内心也在打鼓,她抱住女儿安慰道:“这都是大人的事,你莫管。”

冯国亮咬着牙,大声质问:“当时灵堂一片混乱,刘美玉晕倒,林景智和林景信守在一旁根本无心理睬我们,是你将抚恤金接了过去,承诺会转交给他们母子,是不是?”

面对当事人,林正刚无法抵赖,只得点头:“是!”

冯国亮继续追问:“你转交了吗?”

林正刚抬起头,望向林景智的眼睛里满是哀求之意:“景智,你帮叔叔说句话。当时那个钱原本是要交给你的,可是丧事里里外外都是我的操持,你妈生病在医院也要钱,用来用去的剩下也没多少。再说……这笔抚恤金里也有你爷爷的养老钱是不是?”

林景智“呸!”了一口,再不给他留半分情面:“丧事都是农场总工会在协助办理,需要你用几个钱?爷爷的养老钱,你若是和我们兄弟商量,难道我们会不考虑?六百多块钱,你一分钱都没有和我们提过!如果不是冯主任提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冯国亮内心也十分沉重。

原以为林正则与刘美玉死后,有农场的抚恤金、叔叔婶婶的扶持、众人的关照,六个孩子会健康成长,哪料到林正刚狼子野心,不仅贪下所有钱,还私下虐待奶娃娃,表面却摆出张伪善的面孔,真是令人恶心。

林正刚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

冯国亮送完抚恤金之后不到一周便调往边疆,根本来不及确认。如果不是这一次林满慧主动来找他,跟他说明情况,恐怕冯国亮还一直蒙在鼓里。一笔十三年前给出去的抚恤金,谁会想到追问它的去处呢?

只怪他当时错信了林正刚,低估了人心的险恶。细细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听到这里,围观群众基本将事情捊清,一个个气愤不已。

“林正刚连死人钱都要贪,不是个好东西!”

“拿了他哥的钱,却对几个侄儿、侄女没有半点关照,不要脸!”

“还不晓得他背后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呢,连亲爹都虐待的畜生!”

有人振臂高呼,一时间集体应和,声震四野。

“严惩林正刚!抓起来,坐牢——”

声音越来越响,林正刚四下里张望,眼神茫然。树倒众人推,此刻围在他身边的人不再讨好、不再赞叹,全都在痛斥他,眼神里满满都是鄙夷。

只有一双眼睛,眼神浑浊,带着一丝怜惜。

林正刚呆呆地对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喊了一声:“爸!”

林春雨嘴唇有些哆嗦:“正刚,你可都改了吧。”

葛翠萍也只有村妇撒泼骂街的胆量,哪里见识这种群众的力量,也吓得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拼命摇头,嘴里胡乱说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没有,不要,不是……”

杨静芬见势不妙,扶着林嘉明的肩膀转身就往外挤:“让一让,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得赶紧回家把存折收好,不然都得被林正刚赔光。

柳书记笑得像只老狐狸,一把拉住杨静芬的胳膊,阻止她离开:“杨主席,夫妻一体,你可不能走。”

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吼声。

“不能让她走,林正刚和杨静芬是一伙的!”

“打倒坏分子!惩治恶夫妻!”

潮水般的吼声把杨静芬吓得面无人色,尖叫道:“跟我没关系,都是林正刚一个人干的!”

这一刻,林正刚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

他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从嘉明的先知梦了解到那么多有用的信息,不想着为未来筹划,却偏偏非要与这六兄妹作对?

他以为只不过是小小地给林景智添点堵,大了不起林景智把老人送回来继续养嘛,能出什么事?

哪里料得到林家兄妹集体出动,借助舆论的力量,先给他扣上个虐待老人的帽子,再扯出虐待满慧的旧事,最后一记重锤,将抚恤金一事翻出。

连冯国亮他们都请得出来,林正刚知道除了低头再无其他出路。

“我……我认罪。我明天就把抚恤金全部交给林景智,如果你们还不满意,我认打认罚,诚恳接受大家的批评与教育。”

林满慧朗声道:“你认罪、还钱是本分,半点不值得同情。我只关心三件事——”她停顿了一下,下巴一抬。

“第一件,你虐待爷爷,我们不放心再将老人交给你。从此以后爷爷由我们兄妹照顾,你每个月给养老钱二十块。”

林正刚面皮一阵抽搐,一个月二十块钱!你怎么不去抢?

葛翠萍“嗷——”地一声叫,扯开嗓子喊,“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凭什么交给你们?”

林满慧瞟了她一眼:“至于你……”她问林春雨,“爷爷,你还要和她一起过吗?”

林春雨平日里畏妻如虎,今天陪着孙儿们大闹糖厂已经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听到葛翠萍的喊声,吓得整个人都恨不得缩成一只鹌鹑,再一听到林满慧的问话,慌忙摇头:“不不不!不过。”

柳书记是个聪明人,立马站在支持林家兄妹的队伍里。

“老一辈的人结婚也没办什么结婚证,不需要到民政部门办离婚手续。既然你们老两口不愿意一起过……

这样吧,我今天当个中间人,也请大家一起做见证:两个老人分开居住,母亲的养老归林正刚负责,父亲的养老由林景智兄弟五人负责,并由林正刚每个月支付二十块养老钱。”

第一次见到当众离婚的,众人一阵哄笑:“好!”

林正刚一张脸臊得通红,自已亲生父母竟然就这样当众和离分居,传出去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林满慧看一眼林正刚:“第二件,既然爷爷归我们赡养,那我爸妈以前分配的纱厂房子得收回,归我大哥居住。”

林正刚感觉脑袋嗡嗡地响,林家这几记重拳打得他措手不及。葛翠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不得了啊,抢夺房产,驱赶老人,还有没有天理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劈死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吧。”

听到“小娼妇”这三个字,林景严怒极,撸起袖子就想上去揍人。

却不料人群里飞出几个臭鸡蛋,“砰!砰!砰!”三声响,正砸在葛翠萍头上、肩上。

一股恶臭传来,葛翠萍抹一把在脸颊流淌开来的鸡蛋清,简直要疯了。

“啊啊啊……救命!”

人群里传来愤怒的咒骂声:“不要脸的老贱人,一张嘴比臭鸡蛋还臭,再敢闹腾就让你尝尝臭水沟里的烂茄子!”

林满慧冲藏在人群里帮她砸臭鸡蛋、骂架的吴婶点了点头。吴婶兴奋得满脸放光,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满慧差遣过来骂人,不仅过了嘴瘾,还能白得十个鸡蛋,真划算。

林满慧道:“第三件事,必须严惩林正刚夫妻俩。他们虐待老人,霸占兄长财产,农场如果不对他进行严肃处理,我们绝不善罢甘休!”

冯国亮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林正刚是领导干部,具体处理还得农场党委会成员共同决定。这样……我今晚就召开紧急会议,明天上午就将处理结果通报全农场,你若不满意,只管来找我。怎么样?”

林景智代表兄妹同意之后,事情终于得到圆满解决,看热闹的群众见林正刚认罪,农场领导也表示会严肃处分,心满意足地离开。

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从广播里听到农场党委会的决定。

“林正刚、杨静芬,给予开除党籍,停职查看处分。停职检查期间,工资以及所有待遇取消,一个月之后工作安排视检查情况而定。”

听到这个决定,林满慧脸上漾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旧事一件件清算。

第一桩,被林正刚以养老为名霸占的纱厂老屋,正式归还林景智。

纱厂宿舍区与农场中学距离很近,平时上班方便,房子宽敞,比学校分配的单间条件好了太多。林家兄弟简单刷墙、铺地,林景智一家三口和林春雨一起住了进去。

第二桩,被林正刚侵占的抚恤金连本带利归还,七百块全部交由林景智处理。

林景智按照均分原则,爷爷、六兄妹每人分了一百块,存在各自的户头上。

第三桩,林春雨与葛翠萍离婚,农场财务每个月从林正刚的工资里扣掉二十块钱,直接发给林景智。

林春雨由林景智赡养,养老问题得到解决。林景仁背着林春雨找到袁野老医生,开了几副中药,老慢支症状缓解。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老人身体渐渐恢复,咳嗽的次数减少,脸颊也有了血色,开始四处走动,逢人便夸孙儿孝顺。

第四桩,出于弥补心理,冯国亮对林家兄妹十分关照,主动将林景勇从纸箱厂调到效益好、工作条件好的罐头厂。

林家兄妹多了一个长辈关爱,在农场也有了靠山。林家兄妹现在多了一个老人照顾,不仅没有因此争吵,反而更加团结。教书的教书、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各尽各的职。

日子一天天地过,林家兄妹感觉生活越来越甜。

而另一边,林正刚一家子却开始觉得生活满满都是苦涩。

纱厂老房子被林景智收回,葛翠萍只得与林嘉明睡一个屋。整天戾气十足、人人都嫌,杨静芬哪里会纵容她的毛病,整天婆媳争吵不休,家无宁日。

林正刚一口气赔出去七百块钱,每个月财务直接划扣二十块钱给林景智,再加上林正刚与杨静芬的厂长、工会主席职位被撤除,安排了两个办公室闲职,收入锐减,日子一下子变得拮据,再不敢像以前一样瞎花钱。

虐待老人、亏待侄儿、贪死人钱……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林正刚千夫所指。他现在不太敢出门,因为只要一露脸就会有人往他脸上吐口水。

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住这落差,但林正刚却腆着脸忍受着旁人的嘲讽与讥笑,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信念——

林嘉明能够做出预知未来的梦,那就代表她是福星。只要哄好女儿,只要忍过这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

1977年6月底。

林景严毕业考试结束,顺利领到高中毕业证。这段时间他等了又等,却一直没有等到高考恢复的消息。

参加完高中毕业典礼,林景严先到大哥家帮着洗晒、陪爷爷聊了会天,这才背着书包,慢慢踱出校门。

转身望着这扇熟悉的大铁门,看着校门左侧挂着的“军山农场中学”六个大字,林景严有些茫然。林满慧让他在家安心复习,等到10月就会有消息,但林景严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信的是,小妹向来说话靠谱,而且二哥过年回来也说他室友有内部消息,未来高考一定会恢复。

疑的是,小妹再厉害也只是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对国家未来局势把握如此精准,她说十月就十月?

六月底的天气开始炎热,书包里的课本与毕业证似乎有些发烫,林景严心中烦闷,走出中学大门之时忍不住站在农耕大道上大吼了一声。

“好,烦,呐——”

几个还在路上打打闹闹的高三学生看到他像个傻瓜一样大喊大叫,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景严,你烦什么呀?”

“毕业了你准备去哪里上班?”

“你现在有几个哥哥撑腰,肯定能找个好单位。”

大哥大学毕业,在农场中学当年级组组长;二哥在派出所工作,送进省城公安大学读大学;三哥是农场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机修水平高;四哥在罐头厂工作,听说也有可能升官。

有这四个哥哥撑腰,林景严肯定不会找不到工作,在这里鬼喊鬼叫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林景严听不到同学们的心声,他抓了把头发,蓬松而乌黑的短发,额角处略微有些自然卷,形成浅浅的波纹。

高中毕业能够做些什么工作,也只能进厂里当工人吧?什么时候才能够有机会上大学,和大哥、二哥一样走出这个农场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景严的眉毛紧紧皱着。他和其他一毕业就进厂上班、接受父母安排相亲结婚、满足现状的高中生不一样,他有野心。

他想上大学,他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他想做生意,他想把农场的产品卖到国外去!赚外国人的钱,让军山农场这四个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这就是他的梦想。

正迷茫之间,大道北面有五辆东风运输大卡车开过来,车上满载着蔬菜基地的蔬菜。林景严慌忙让到路边,羡慕地看着从眼前开过的卡车。

“嘎——”一阵急刹车的声音传来。

领头的那辆军绿色大卡车突然停在林景严身边。

林景严奇怪地抬起头,看向副驾驶室。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他瞪大了眼睛,挥着手大叫道:“楚队长!”

楚寒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冷俊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冲着后面的车喊了一声:“休息一下。”

后面四辆车一齐发出应和:“好——”

一阵车门开启关合的声响之后,农耕大道树荫下多了几个抽烟、闲聊的身影。

军绿色卡车车门上写着“军山农场运输队”几个白色大字,每辆卡车配两个司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服,年青而精干——这是农场的运输车队。

七十年代的长途车司机很吃香,因为津贴高、待遇好,走南闯北,能够买到很多紧俏稀罕物资。先前准备与林景严搭话的高三学生小心翼翼地躲在远处,羡慕地看着林景严和楚寒说话。

从楚寒推荐林景信上工农兵大学开始,林家兄妹对他的态度便来了个大拐弯。林景严认出是他,惊喜地叫道:“楚队长,你进运输队了?”

楚寒点点头,故意板着脸:“不是我的小弟么?怎么不唤大哥?”

林景严嘻嘻一笑:“楚大哥。”

楚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毕业了?有什么计划?”

林景严搔了搔后脑:“不知道。”

楚寒沉吟片刻,道:“要不,跟我跑一趟省城?”

“什么?!”林景严猛地跳了起来,脸上露出雀跃之光,“真的?我可以吗?”

楚寒身边一个小伙子哈哈一笑:“当然是真的。我们楚队长什么时候说过瞎话?要不要去?要去就跟我们走。”

林景严左右看看,既兴奋又有些忐忑:“我想去!可是,我得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还没准备行李……”

那小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嘁!大老爷们去趟省城需要什么行李?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楚寒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你去跟你大哥说一声,我们在这里等你十分钟。”他的态度干净利落,却让林景严焦灼起来。

“好好好,你们等我,你们一定要等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跑,背着书包就往中学里面跑。一颗茫然的心忽然就找到了安放之处,剧烈地跳动起来。

走出农场,去省城。

跟着运输车队,像个成年男人一样走四方!

就这样,刚刚毕业的林景严像阵风一样窜进中学宿舍,和林景智打过一声招呼,将书包里的书放在桌上,拿了条干净毛巾就跑得不见人影。

等到林景智追出来,只来得及看到车队屁股冒出的轻烟。林景智一跺脚,咬牙骂一句:“这个老五,心真是野!”

过了一个星期,林景严回来了。

黑了、瘦了,头发乱七八糟,浑身上下都散着股柴油味,可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精气神却极好。

他还给家人带回来礼物。

送给大哥的是一双棕色的鹿皮皮靴,鞋口隐约露出一点浅色毛里子,得意洋洋地说:“大哥,这毛靴子在东北可便宜了,才十块钱一双!你敢信?”

林景智拿着这双皮靴爱不释手,啧啧称奇:“这皮子多好啊,里面的毛也厚实,冬天穿肯定暖和。好东西、好东西。”

林景仁与林景勇看着有些艳羡,瞪着眼睛问:“老五,你怎么只给大哥买?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哥哥?”

林景严叹了一口气:“你们以为这靴子好买呀?长途贩运超过规定数量就得被查、被扣,搞不好还得关起来。东北的司机从那边拿的货少,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双,大哥脚码小点,正合适,所以才送给大哥的。”

哥俩一看这皮靴子的大小的确偏小,这才释然:“好吧,这次就放过你。”

林景严嘻嘻笑道:“三哥、四哥你们放心,虽然皮靴子没有抢到,但是我也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说罢,他从包包里拿出两双鹿皮手套递过去:“哥,我们在省城城外加油站休息,那里好多长途车司机,私下里交换东西,我看这皮手套又便宜又好,就给你俩各买了一双。”

鹿皮手套柔软、保暖,农场根本买不到。林景仁与林景勇笑得合不拢嘴:“算你有良心!”

林景勇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哪来的钱?”

林景严笑道:“我找楚大哥借了一百块钱,从广东司机那里买了些红色纱巾,经过县城的时候卖掉,赚了五十二块!”

仔细一问,林景严是真的有生意人的头脑。他观察到现在的人们穿着打扮无外乎是蓝、绿两色,十分单一。女孩子都爱美,哪里能够满足这两种颜色?当初他与林满慧一起做绸花之所以能在农场中学卖得火热,也是因为颜色漂亮。

南方流行一种四四方方的薄纱巾,大红、水红、玫红、绛红……各种红,颜色鲜亮,绝对能够吸引女性的目光。

正好遇到从广东过来的司机夹带私货,他便一口气买了五十条,小心翼翼藏着。也是他运气好,纱巾体积小,他一块一条进的货,倒手两块一条卖出去,赚了几乎一倍。

他为人机灵,买两条少一毛,买三条少两毛,一下子就卖完。抛开路上吃穿用度,利润接近50%。

林景严从怀里掏出一条玫粉色的纱巾,献宝似的递给林满慧:“小妹,这个送给你,保证是农场头一份!”

玫瑰粉,极亮极艳,林满慧开心地接过,披在肩头。那抹亮丽的颜色让所有哥哥都眼睛一亮,整个屋子似乎都亮堂起来。

现在是1977年,这么漂亮的纱巾,的确是小地方的头一份。

林景严送完礼物,内心依然激荡:“其实不是没有好的货品,是缺少市场流通。北方多皮毛、电器,南方多日用化工产品,我们军山农场多的是蔬菜、米油,但是现在管得严,公路到处都是关卡,不允许长途贩运,抓到了轻则罚款、重则坐牢。要是能够互通有无,赚钱真的很容易!”

一提到长途贩运,林满慧心一缩:“五哥,你可千万别做投机倒把的事。”不然按照书中剧情,极有可能会被人举报坐牢。

林满慧的这一句话,如同在林景严火热的头上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就清醒过来。他苦笑道:“是啊,这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就怕被人查到,腰上缠着一圈红纱巾,连觉都睡不好。这一次虽然赚了钱,但是如果不是跟着楚寒的车队,东西恐怕早就被没收了。”

林景智清咳一声,安慰道:“别急,先好好读书。”

林景严似乎想到了什么,挺直腰杆:“我这一路上,和很多人聊天。车队停在哪里,我就找天南海北的长途司机打听。”

林满慧很感兴趣,将纱巾团在手上,身体前倾,认真而专注。

“我以前总说要把农场的产品卖到国外,可是问清楚了才知道并不容易。如果和外国人做生意,得懂语言、国际贸易规则,了解如何注册、备案、报关、报税……”

林景仁一听,眼睛瞪得老大:“这么麻烦?不就是一买一卖吗?他想要,我正好有,送上卡车或者轮船,运出去不就得了?”

林景严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和外国人做生意,利润虽然大,风险也大。

跨国生意利润大,红茶、瓷器运到E国,售价可近十倍。红宝石、珊瑚、翡翠运到国内,若能找到买家,利润亦有五、六倍。”

说到这话,林景严整张脸都在放光:“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林景严激动地站了起来:“所以,做生意想要赚钱,就得搞大点!”

林满慧问:“五哥,你只说了利润,那风险呢?”

林景严若有所思地说道:“风险?是啊……利润必须与风险挂钩。”

“货物通过海运到达国外,如果出现风浪货物丢失怎么办?运到港口联系不上对方导致滞留仓库怎么办?对方在合同中设陷阱,货到不付款怎么办?利润越大,越有可能被对方算计,哪怕践踏法律与道德。”

说到这里,林景严忽然停顿了下来,屋子里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氛围变得沉重。

林景仁一拍桌子:“外国人都狡诈得很!和他们做生意是得提防着点。”

林景勇也点了点头:“我最远只到过县城,出国……想都不敢想。外面人生地不熟,熟的,出了事找谁撑腰?”

林景智是个读书人,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道:“所以,好好读书吧。懂得越多,越不被人欺负。”

林满慧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五哥你至少要会说外国话、会写外国字、懂外国法律吧?不然出去当个睁眼瞎,肯定会被欺负。”

林景严听到这里,内心燃起熊熊斗志,为了十倍利润,再大的苦也得吃!

“嗯,我抓紧时间学英语,一定不能被外国人欺负。”他想了想,问林满慧,“厉教授是从M国留学回来的?我可以找他学英语吗?”

林满慧道:“好呀,我明天问问老师,我们一起学。”

接下来的日子,林景严终于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专攻英语,不仅沉下心来背牛津字典,还找厉教授借英文书箱啃,练对话,精力旺盛得很。

中间又学开车,加入运输车队跑长途,只要能够赚钱,林景严不怕苦不怕累。就连林景智都不得不赞叹:“老五这执拗不服输的劲头,像爸爸。”

1977年10月的某一天,军山农场沸腾了。

总场机关、各个分场、糖厂、酱油厂、印刷厂、中学……所有的广播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全国恢复高考!

终于,终于官宣了!正在工作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车间、教室、办公室,站在开敞地带,仰头看着高悬的喇叭。

收听不到广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机跟前,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个个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所有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知青点的数百名知识青年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等到了!”

“我……我想报名。”

“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了?教材恐怕难得找,我赶紧去想办法。”

农场高中的校长办公室里。

林景智颤抖着双手,撑在宽大的杉木办公桌边,目光炯炯看着宋校长:“今年8月全国科教会召开之后,我就跟您说过这事,您还记得吗?”

宋校长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记得,记得!”

林景智一拍桌子:“可以开始了吧?”

宋校长哪里还坐得住,直接问:“复习资料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林景智兴奋点头:“对!我负责语文,上一届高三年级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的组长这个暑假已经将知识要点及练习题都油印好。”

宋校长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也无法阻挡他的热情:“那还等什么?!你把编辑组的人抓来开会,我去找商务部老冯,让印刷厂连夜加班印教辅资料。”

林景智感觉到有一股电流,从头顶一直通到脚底,厚厚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

“宋校长,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放心,这一回我们农场中学一定会放一颗卫星!”

宋校长豪迈一笑:“奋斗两个月,我要让军山农场中学这六个字,闻名省城!”

糖厂宿舍楼,二楼林正刚家,也正上演一出热烈的会面。

林正刚与林嘉明微笑地看着李宏伟、张政、周源、王梅青、贺玲这五名知青。

李宏伟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变形:“林厂长,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不是你透露内部消息,还为我们准备高中课本,恐怕两个月的时间很难复习好。”

林正刚摆了摆手:“我已经不是厂长喽,就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吧?”

李宏伟忙笑着说:“在我们几个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厂长。”

其他几个知青都附和:“对呀,林厂长,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永远是我们的好厂长。”

贺玲更是眉眼带春,抿嘴笑道:“林厂长,您给我们提供资料,还把自己家的客厅开放给我们当学习场所,我们这个学习小组的成员都对您感激不尽呢。”

林正刚听在耳中,甜在心里。不枉他布局了这么久,按照嘉明的梦中指引找到这四个未来将考上好大学、有大出息的知青,再加上一个原本应该离开的贺玲,组建这个学习小组。

这五个现在工作关系还在糖厂的年青人,就是他未来的人脉资源。

林正刚打了个哈哈:“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忙,考大学、学习都是你们自己在努力。你们比其他知青、考生提前几个月时间复习,今年十二月高考一定能够成功。”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句:“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一句话引来五人会心的大笑:“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我们真能如愿,但有差遣,只管吩咐!”

贺玲心头一阵火热,娇笑道:“如果能够考上大学,我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

林嘉明站起身,一脸的笃定:“各位哥哥姐姐,你们的努力一定不会被辜负,今年高考必胜!”

五名知青坐在客厅里,同时挥拳高呼,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自信:“必胜!”

三分场连脊房,林家正屋。

林景严坐在窗前小饭桌旁,收音机里的新闻已经播报完毕,只剩下电流“滋滋”之音,他却没有关掉收音机,依然端坐,望着窗户外面发呆。

终于,等到了!

一切如众人所料,高考制度恢复了!

林景勇、林景仁连班都不肯上了,骑着自行车飞奔回来,一把屋就将林景严抱起,激动落泪,喃喃道:“老五,你的机会来了。”

林景严陡然被哥哥抱起,双脚腾空,看着五屉柜上的镜框。

父母的黑白照片,眉眼清晰可见,母亲似乎在微笑着对她说:“我们家又要出一个大学生了。景严,加油啊~”

父亲瞪圆了眼睛,威严十足地叮嘱着:“老五,考不上,莫回来!”

林满慧也从外面跑回来,两根小辫子因为跑得急松开来,散乱地披在脑后。她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咧嘴笑开了花。

“五哥,厉老师打电话确认过了,今年京都经济贸易大学招生,有国际贸易专业,你的机会来了!”

林景严的目光从五屉柜转向里屋的书柜,那里整齐摆放着他这一段时间来从厉浩教授那里借来的书籍。

《资本论》

《正义论》

《财产与自由》

……

每一本书,都给他打开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门。

机会来了,他将从这里出发,通过高考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

林正刚已经一巴掌拍死,接下来五哥要考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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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剛沒跟賀玲有干係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