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化工厂一共派出20多个保安, 骑着摩托车追无人机。
元锦和宋云策收回无人机后，立即驾车开进附近的村子里，走事先看好的撤退路线驶上通往下个城市的高速。
往前开了大约10公里, 摩托车没再跟过来，车子又下高速拐回去。
“工厂管理方应该知道他们被举报的事。”宋云策抱着无人机，剑眉眉峰压低，“想近距离拍摄排污口的照片和视频, 得想其他的办法。”
无人机被发现, 排污口附近说不定会安排保安盯梢。
“我们往河的上游走，采样上游的河水，再买一条船顺河下去。”元锦虚握着方向盘, 大脑高速运转, “争取今天就完成采样, 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我们会乘船下去。”
想到了也不怕，她带着随拍设备, 上船后可以开直播。
那些保安真敢抓人，就顺便看看当地警方怎么处理。
举报投诉一年多没有任何进展, 当地政府不作为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还联合厂方弄虚作假, 曝光了正好。
“我马上查上游的村子。”宋云策解开手机锁屏，打开地图。
元锦听着导航播报, 提前下高速。
河的上游有四个村子, 距离秦雅萱家最近的一个村子, 河边有养鱼的网箱。两人把四个村子都走了一遍, 回到这个村子，跟老乡买了两套穿过的旧衣服换上，买船下河。
这条河下游污染严重, 采沙船却不少。
从上游的村子河段往下开，中途遇到了三四条钓鱼船，两条采沙船。
元锦坐在船头，仔细拿外套盖着摄像机，拍摄一路过来的河水变化。
靠近有化工厂的地方，河水眼见的开始浑浊。
宋云策降低小船发动机的马力，等她采样。
将样本标上采集地点、时间等等写好，元锦贴上标签把样本装进特制的箱子里，继续拍照摄像。
小船越往下游的方向开，河水浑浊的就越明显，空气里开始出现明显的臭味。
这一段河道是个转弯区域，河水跟污水对冲扩散的范围较广。
之前放飞无人机时有远远的拍到一角。
“那边。”宋云策指着河岸上几个乌黑的排污口，调转船头靠近过去。
到处都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臭味，从排污口流出来的污水冒着热气，混入河水之中，污水经过的地方有厚厚的一层凝固物。
元锦将摄像机的镜头对准过去，固定好摄像机，拿起一旁的照相机拍照取证。
宋云策拿着采样用的试管，将被污染的河水装进试管，贴上标签。
“排污口的凝固物也要采样，你转一下船头，看看附近哪里可以靠岸。”元锦拍完照片，眯起眼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靠岸的地方。
宋云策放好样本，控制小船掉头往回开了十多米，找到一个勉强可以上岸的地方。
元锦利落跃上河岸，戴着手套拿着试管小心靠近排污口。
完成凝固物采样，她收起试管爬上河岸，将几个工厂的排污渠拍下来。
工厂的排污渠完全暴露在露天下，由于夏季多雨，排污渠水位上涨四周寸草不生。
秦雅萱他们家就在这厂子附近，地下水和灌溉用的河水全部被污染，要不是被逼得没法估计也不会买纯净水来用。
元锦拍完了照片和视频，又拿出试管，将排污渠内的污水装进试管。
“谁在那边！”远处传来男人不悦的吼声。
元锦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迅速顺着原路折回去，上船催促宋云策快走。
两人的小船开出去大概二十米，排污口附近站满了保安，人人手里都拿着电棍。
元锦举起相机把这一幕也拍下来，脸色发沉。
从保安的反应看，这三家化工厂知道自己被投诉，所以才安排这么多保安盯着工厂四周。
“幸好他们没有船，不过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将采样到的所有样本送检。”宋云策远远看着河岸上奔跑的保安，语气低沉，“工厂的管理方估计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他们如果立刻停产整顿，也不失为好事。
就怕是演戏式的整顿，不少化工厂惯用这样的伎俩。
“一会拿了车，你带着样本回京市，联系检测机构送检。给他们加班费，让他们安排人回来工作，争取初三检测初七出结果。”元锦迅速做决定，“我留在这里盯着他们，看他们改不改。”
她留在本地跟踪后续，他带样本回京市检测，两边都不耽误。
“好。”宋云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很担心阿姐的安全，但也很清楚自己留下来做不了什么。阿姐当过特警她比自己更清楚，要怎么避开那些人的视线，自己留下来只会成为累赘。
他是阿姐的管家，不能拖累阿姐。
“一会走另外一条路线出去，绕远一点也没关系，保安对这一带应该很熟。看到我们开船下来的，等他们回去把摩托开出来，到村子里的时间，应该会比我们晚上十分钟。”元锦低头检查箱子里的样本，举起相机把所有样本都拍下来。
十分钟足够他开车离开村子，她自己一个人藏身不难。
“我记住了。”宋云策将小船的马力开到最大，回头看向排污口的方向。
保安已经放弃追他们，估计是回去拿摩托车。
他收回视线看向元锦，心跳不禁有些乱。跟着阿姐走过四个世界，合起来有几百年的时间，自己从来都没机会和阿姐一起欣赏风景。
“想什么呢？”元锦收好相机，见他在发呆随口问道，“害怕了？”
“不怕。”宋云策笑了下，脸颊隐隐发烫，“我在想，公司成立到现在你都没好好休息过。”
“谁说我没休息，我又不是铁人。”元锦哭笑不得，“没休假是真的，不想休。”
她做鬼的时候一直在休息，遇到设定有鬼魂的小世界，她的生活会多姿多彩一点。没有这个设定的小世界，她只能陪着能看到自己，或者是感知到自己存在的小孩。
离的太远，她的力量会变弱，无法离开小世界。
“嗯。”宋云策想起每个世界，阿姐都会在离开前一年给自己假期，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
阿姐不是不喜欢看风景，是不喜欢带着别人一起看。
他想成为那个让她破例的人。
……
化工厂的保安冲进元锦他们买船的村子时，宋云策的车子离开刚过10分钟。
元锦穿着黑色羽绒服，和几个小孩蹲在商店门口点仙女棒，一副本地人的架势，淡定看着他们朝自己走过来。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进了村子，应该是外地人。”领头的保安进了商店，粗声粗气地问。
“大过年的，你们要干嘛，我们村有客人来要你们管吗。”在商店里面打麻将的人开门出来，语气也十分的恶劣。
一个两个……屋子里一下子出来20多个青壮年，附近还有村民拿着锄头钢管过来。
领头的保安一看，马上掏出两包烟递过去，笑呵呵道歉，“我们上班的厂子丢了东西，怀疑是那俩人偷的，所以过来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村子里的男人似笑非笑，没人搭理他。
保安用力咽了口唾沫，招呼自己的人离开。
一行人骑上摩托走远后，元锦拿着打火机点燃手里的仙女棒，笑道，“谢谢大家。”
“不客气，下面几个村子太惨了。去年一年吃席的白事一个月就好几家，有些还是我们的亲戚，投诉了好几年都没动静。”第一个从屋里出来的男人，随手把烟递给身边人，“你要回市里不？我开车送你。”
去上访的村民不是被敷衍就是被关起来，他们也不敢出头做什么。
有记者下来了解这件事，他们能帮就帮。再说她一个姑娘家，真被那群傻不愣登的保安带走，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不回去，我打算看看市政府有没有反应，看看厂家改不改。”元锦绽开笑脸，“麻烦大哥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我给住宿费。”
“你是不是年前怼警察的那个记者？我看过你的对警察的视频。”站在男人身边的小伙子，睁大了双眼看她，“越看越觉得你就是她。”
“那个是我同事。”元锦笑着否认，“她回家过年去了，这次采访调查的任务交给我。你们不要发视频说，不然我很快就会被请回市里。”
在商店打麻将的，很多都是在外打工的人，玩短视频和直播APP比较溜。
“不会发视频，我们也希望那几家厂子的污染少点，我们在上游水和土地不被污染，但是有空气污染啊。”说话的人生气道，“村里好多都是老人，天天呼吸被污染的空气，想长寿也长寿不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吐槽起来。
元锦听他们说了一会，背上背包跟着领头的男人，去男人家里。
男人叫刘康安，有两个女儿，一个刚考上大学，一个上8年级，家里双亲都健在。他和妻子常年在外打工过年才回来，跟着他一块出去打工的村民，对他都很信服。
元锦跟两个姑娘打过招呼，自来熟地拿了小凳子坐下，跟她们一块烤火闲聊。
两姐妹年纪差距有些大，感情倒是非常好。
听说元锦是记者，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跟她打听，当记者都要做什么，聊的很开心。
在刘康安家待到下午5点多，村里开车带小孩去市里玩回来的村民说，看到警车和市政府的车子去化工厂，阵势不小。
元锦给自己换了个发型，穿上刘康安大女儿刘婷的外套，戴上手套骑着小电驴过去看热闹。
她可以用无人机飞过去，只是那样一来会给刘康安一家带来麻烦。
看热闹的村民很多。
大年初一，市里的领导全部出现在化工厂，还有警车开道，大家都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元锦到地方停好电驴，打开随拍设备和录音笔，挤进人群冲到最前排看戏。
市里的领导估计是在等围观的村民人数够了才讲话，几个人顶着寒风在工厂门口站着，特别的刻意。
过了大概5分钟，围观的村民粗略一算得有一百来个，市长终于开始讲话。
他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跟着开始说污染的问题，表示市里有注意到工厂违规排污，所以今天特意下来检查。还表态如果发现违规排污行为，会立即要求工厂停工整改。
元锦忍住发问的冲动，等着他讲话结束，拢紧羽绒服去拿车回去。
她就住在这不走了，看看他们到底是真的要整改还是做戏。
第二天早上，元锦起来和刘康安妻子一起做早饭。刘康安从外面回来，说是三家工厂的烟囱都停止冒烟了，工厂外的排污渠附近有挖掘机。
元锦上楼拿望远镜看了一会，下楼吃早餐。
挖掘机是来了，但没工作。
白天停工有什么用，晚上不偷偷开工才行。
刘康安这次回家过年，打算在市里开家饭馆，不跑远打工。他吃完早饭就开车回市里找门面，元锦则开着小电驴在几个村子里，到处转悠。
当天晚上，工厂果然偷偷开工。
元锦拍下视频和照片，联系秦雅萱，告诉她自己第二天过去找她。
秦雅萱听说她就在上游的村子里，吓得发完消息立即打电话过来，“阿姐，你怎么还没回京市？”
“不急，我住一段时间再回去。”元锦语气轻松，“你在家等着就行，我一会开小电驴过去，很快就到。”
秦雅萱沉默了好一会才幽幽出声，“阿姐，你来多久了？”
“没几天，我明天一早过去，你在家等我。”元锦挂断电话，拿过笔记本电脑开始准备稿子。
刘婷就读的大学好秦雅萱的母校在同一个城市，过年互相串门不奇怪。
……
元锦在刘康安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开工过的挖掘机开走，工厂复工。
她把挖掘机开走的视频存好，收拾干净自己的东西，给刘康安的父母留了一万块现金，一本自己抽空写的菜谱，叫了专车回市里。
公司有职业经理人管理，她远程网络办公，一点没耽误。
受污染地区采集到的样本，检测结果年初八就出来了。为了看当地政府是不是真心想处理污染的问题，她才一直按兵不动。
检测结果表明，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在泥土和河水中，都检测出污染物超标。
15份样品，有14份检测出污染物超标，有些已经达到严重的程度。
元锦到市区后将准备好的举报资料交到环保局，办理完相关手续，又租了一辆车，给自己开了一间房等着看结果。
她得弄清楚到底是工厂私下的行为，还是市政府和化工厂有约定。
举报材料交上去第二天，市政府的领导再次去了化工厂，元锦一路尾随过去，进了村子后直接去秦雅萱家里。
秦雅萱担心她自己留在这边出意外，年后没及时回京市当群演，而是一直住在家里陪伴父母。
元锦将车子开进院里停下，下车就告诉她，市里的领导又来了。
“没用，举报一次来一次，他们一走工厂又是老样子。”秦雅萱低着头，领她去屋里坐下，“不信你看，白天停产晚上复工。”
市领导又不可能晚上还在这边守着。
他们提供了证据也没用，工厂总能想办法开工。
“我之前拍到了不少证据，这次举报信是我交上去的，我今晚在你家住一晚，看情况。”元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沮丧，一切会好起来的。”
秦雅萱抿着唇点头。
她也希望家乡尽快好起来。
当天晚上工厂没有开工，像是真的接受了整改要求一样。
元锦不放心，在秦雅萱家里又住了半个月左右。看到化工厂只是将露天的排污渠，改成铺管埋地下，并未安装污水处理设备，建设污水净化中和池，拨打12369举报。
打完举报电话，她回到市里通知公司做好舆论发酵准备，就接近两个月的调查视频公布。
中午12点，《现场》官微发布，鼎峰集团子公司SID化工建在A省曲兴市大兴村的三家化工厂，违规排污拒不执行整改的视频。
这条微博发出去后，第二条就是化工厂白天停工，晚上开工的视频。
两个视频发送完成，元锦将自己采集到样本检测结果公布。同时公布自工厂开工以来，附近村子的村民，每年因病死亡的人数统计。
两份证据都有公章为证。
估摸着大家看完了文字证据，元锦又将市长两次讲话，工厂的应对对比视频发出去。
刚放完祝双事件后续的《现场》官微，再次发博，竟然是证据齐全的环境污染大爆料。由于所有证据是多平台发送，不到一个小时就上了各个平台推荐或者热搜。
元锦手里的证据还没发完，等她将手里的所有的证据发完，各个平台的推荐和热搜都爆了。
她歇了口气，翻出早就烂熟于心的市长秘书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亮出身份要求采访。
市长秘书沉默了一阵，迟疑开口，“市长今天没有时间，你看要不明天过来？”
元锦表示可以，微笑挂断电话。
她之前帮沈骞打电话敲边鼓的那个化工厂分厂，没能顺利开工。手续被卡跟领导换届有关，最关键的是环评作假。
李默他们去的时候，当地政府的新领导正在找专业人士，核查环评数据。
会让他们把手续办了也是缓兵之计。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事给她的教训可不小。她是记者，不管是政府部门还是私营单位，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都不大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自己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应该先了解清楚再动笔，或者张口，尤其人情方面。
不止是她，整个众铄的记者都该引以为戒。她已经通知公司管理层，这件事结束后，回去就召开全体会议。
元锦喝了口咖啡提神，开始准备采访市长的提纲。
子公司的手续已经办下来，商标和logo设计完成。等她回去面试猎头推荐的经理人，再招齐各部门的员工差不多可以开始运营。
准备好采访市长的提纲，手机有电话进来，是李默的号码。
元锦接通后，顺势起身去给自己冲咖啡，“李律找我有事？”
“谢总，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沈总问你能不能把今天的爆料删了。”李律的嗓音清晰传来，“条件好说。”
“嗯？”元锦扬了扬眉，放下手里的杯子，反问道，“沈总的条件是一条人命多少钱？”
污染源波及几十公里，沈骞想的不是及时让工厂整改、赔偿百姓损失，而是让她删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