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黎蘅和黛玉陷入心灵风暴时, 杨女官陷入了头脑风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解围才好?
黛玉被男子的声音惊到诧异后,不由再退了一步,她这一动周黎蘅才惊醒过来, 看起来不好意思至极, 带着五分窘迫五分无助。
杨女官终于急中生智, 想了法子出来。
她在假山后由轻到重跺了几下脚, 故意做出脚步由远而来的情状,然后抬高了些声音:“林姑娘,您在这边吗?”
黛玉不由面上带了焦急之色。
偏她独身一人往外走,偏她自己遇到了外男!这要是让杨女官看了去, 这话怎么说的清楚。
或许对男人来说,这种庭院偶遇算是一种能增添光彩的花边新闻, 但对闺阁姑娘来说, 真是要了命了!
周黎蘅见她神色,一瞬间福灵心至, 先是迅速作揖到底, 轻声道:“我唐突了姑娘,来日必负荆请罪。”
然后一个转身,借着院中矮石景致纵身上了旁边的银杏树,锦袍翩然宛如一只彩凤, 将身影藏在细密的枝叶里。
黛玉微怔过后, 这才应了杨女官一声。
杨女官带着笑走出来,对黛玉道:“王妃见姑娘没穿外头大袍子, 就命我来寻姑娘,您没冻着吧?到底天儿还是冷了些。”
黛玉摇头, 平了平心境, 只道是起风了, 然后便同着杨女官往回走。
而杨女官在把黛玉送回院中后,立刻悄默声的再次转出来,来到银杏树下:“您下来吧。”
周黎蘅一声不吭,当自己是一根树枝。
杨女官无奈点名:“世子爷,您下来吧,下官已经看到了。”
周黎蘅这才跳下树来——他在宫里跟卫刃关系很好,也跟皇子们一起学些骑射之术,身手还算凑活,起码上下树没问题。
他一贯是个温和脾气,可这回望着杨女官眼中尽是严肃,还带了气恼:“前院中有旁府的姑娘小姐,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般冲撞了如何是好!”
杨女官被他罕见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请罪,却又无话可说。
绍王妃请客这件事,周黎蘅是知道,还亲自去给林姜送过帖子。可其中具体细节却没人告诉他一星半点——绍王夫妇还是心虚,怕这次名为还愿实为看儿媳的宴会,再闹得儿子大病一场。
所以半个字也没多说,绍王妃只告诉他这一日自己在后宅还愿宴请,又吓唬他‘你父亲可是休沐就在前院招待清客相公们’,让周黎蘅老老实实进宫去念书。
故而没人想到周黎蘅会突然回府,回府也罢了,还偏就冲着这经年不到的闲置外书房来了。
“这就是缘分吧。”杨女官脑海中闪过几个闪亮亮大字。
到底是母亲身边的女官,周黎蘅哪怕动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劳烦杨女官悄悄帮我取一本书来。”
御赐的书都有专门的匣子单独装着,周黎蘅一描述杨女官也就知道,点头应下回去取书。
而周黎蘅则望着外书房的围墙,出了一回神。
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一面之缘的姑娘……林姑娘,是小林太医的同族姐妹,那位林姑娘吗?
——
林姜直觉方才从门外进来的黛玉有点异样,于是便与吴老夫人完了话题,去寻在案前铺纸要落笔的黛玉。
替黛玉放镇纸的时候,林姜碰到她的手,只觉如触冰一般。不由一惊。
黛玉的身体如今调理的没有什么不妥,冬日更是着意进补,已然没了往年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凉的虚寒之症。而这会子手这样凉,加上方才进门时微有异样的神态,倒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
黛玉看向林姜微微摇头,林姜就了然先不问,只在旁边看她写诗。
一时指针到了时辰,绍王妃身边另一位女官,将所有姑娘的诗稿都收了来。
绍王妃一一翻阅细读了一遍,又格外把黛玉的留下细看了会儿,魏夫人接过去后,自然也是着重看了黛玉的诗。
姑嫂两个对视一眼,俱是一笑,然后让着年纪最长的吴老夫人看:“还请老夫人这位长辈一锤定音,选个魁首出来。”
吴老夫人也戴上老花镜,将姑娘们的诗拿过来看,不过片刻后,就看了黛玉这边一眼,然后笑道:“我心里倒是选出了魁首,只可惜我说出来,又怕人觉得我是私情私意上偏心,还是叫王妃来定吧。”
林氏跟她们家亲厚,京中知道的人家原也多,吴老夫人心中取定黛玉的诗,倒不好直说了。
偏生黛玉旁边还站着吴家姑娘,此时娇憨可爱直接发问:“祖母,圣贤书上有句话说得好呢,举贤不避亲,您老人家若是看着孙女我做的最好,直说便是,旁的姐妹们必没有闲言的。”
给吴老夫人整的好大一个无语。
在座众人都是哄然一笑。有跟吴姑娘好的就来拉她:“你素日的学问心里还不知道?如何能夺魁,老夫人说的是林姑娘。”
姑娘们不是真的金殿策论严格各答各的,方才凡有人落笔,都有几个欢欢喜喜凑过去看现场热闹的。尤其是襄王郡主,自己又不写,就拎着她的拂尘,甩着她道袍的大袖子,各处去提前看诗。
黛玉的诗也有几个姑娘看了,当时就赞不绝口。
吴六姑娘闹了个乌龙,本来就红润润的苹果脸就更红了。但她性子直率,也没当回事,也跟着众人笑起来。
绍王妃又转头问站在她身旁,方才一并看诗的襄王郡主和林姜:“两位监场官儿以为如何?”
襄王郡主甩了甩拂尘:“很是,很是。”
林姜倒是跟吴老夫人一样要避嫌,就只是笑了笑。
王妃见此,就含笑盖章:“好歹自有公论,俱我们看来,还是林姑娘的诗新巧别致,堪为魁首。”
然后取了旁边早就备好的一方古砚作为彩头,要赠与黛玉。
黛玉自然要上前接过王妃之赐,而绍王妃也就势扶起她的手,就近再次端详了一二,然后才不动声色放开,说了句:“好孩子,果然好诗好句好心胸。”
之后王妃又选了几首诗点评了一二,俱是一眼挑出其中亮点,把在座姑娘们都说的心服口服。
过后王妃也没有把收上来的诸诗稿,再让姑娘们传阅点评,只是搁在了自己手旁。
迎春很是松了口气,觉得不用接受公开处刑,让别人议论自己硬着头皮编出来的诗——要是一一传开让这些闺秀们边看边评议,迎春都想钻地缝子了。
还有几个跟她想法一致的姑娘,也都是心里大石落地。
林姜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周黎蘅的温柔体贴,或许是随了绍王妃。虽然王妃看起来性情爽利与儿子的淳厚温和不同,但这种愿意体贴旁人,替人免了尴尬为难境地的温柔,确实与周黎蘅的善良同出一源。
身处高位,本就容易浮云蔽目,只看高远。而绍王妃母子,却都是能弯腰怜悯地上柔弱花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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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妃,炉子都备好了。”
绍王妃又带着众位姑娘转换场地,回到了后院二门内的一处园子中。只见院中设有四边敞开的两处亭台相对,宛如日月之形。围亭而建的是一片白梅林,此时已过了二月上旬,梅花基本都落了,只剩下零星数点晚梅。
与腊月里,林姜与黛玉看到的齐阳长公主院前的梅花之茂,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片梅林另有一番味道,显然经人精心修建过,并不显得寥落,这星点梅花反而显得干练疏利,有种少而精的景致。
数个婆子在亭子中围着炭炉正在烧火。
魏夫人一见就笑了:“王妃今儿是要带着姑娘们吃烤肉?”
绍王妃点头:“既然都做男儿装扮,索性就学着他们男人去围猎时吃烤肉罢了。况且今日天冷,单在外头赏梅倒是白冻着,就着火炉吃肉赏梅,眼睛也饱了,肚子也饱了岂不好?”
饶是黛玉有心事,都忍不住一笑。
绍王妃真是有趣。瞧王妃方才点评诗句一语中的,就知是个诗书皆通的风雅人,但却又不是那等过分追求风雅气度的拘泥文人,竟然会想着边赏梅花边吃烤肉,倒是潇洒之意多些。
亭台周围站了许多婢女婆子,都十分能干仔细,看着姑娘们兴致勃勃的选了肉与菜,就忙上前帮着烤,还时不时调整炉子的炭火,免得火星子大了崩出来烧了姑娘们的衣裳。
林姜跟黛玉坐在一处,三春自然也跟她俩一起。林姜倒一时不好问方才黛玉是怎么了,于是只说闲话:“这京中也只有绍王妃敢这样请客了。”
这一堆官宦小姐上门,寻常人家都是要求仔细不出错为上,吃吃点心看看文雅戏曲是最保险的。
这种带着她们又换男儿装,又生炉子架铁丝网吃烤肉的,有麻烦又担着风险。
也只有绍王妃这样的脾气,这样的地位,才无所顾忌拘束的请姑娘们来敞开了玩。
林姜只见,连平时见人眼神总是躲闪有些木讷的迎春,和神情冷淡不爱与人相处的惜春,才来了不到半日,笑容都多了起来。
探春更是神采飞扬,方才她的诗可是得了王妃的夸奖呢。
说来她在家中时,偶然也做了些诗词,只苦闷无人可分享。
贾母对孙女们的功课不上心,只说不是睁眼瞎就算了。而从大嫂子到迎春惜春,又都是各有愁苦之处,对诗文不甚感兴趣的。
宝玉倒是喜欢诗词歌赋,对自己这个妹妹也不差。可惜宝玉嘴没有门儿,见了探春的诗就嚷嚷着,三妹妹好才学,做的诗比我强多了!以至于这话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害的探春被王夫人冷脸冷待了好几天。
自此后,探春也不太敢拿给宝玉看了。
于是许多时候她对景起了诗性,最终都只是兴致勃勃写了,然后默默然烧了。
可今日,却得了王妃与两位夫人的夸赞,让探春心里如何不高兴。
这会子探春就将一对金镯子摘下来搁在案上,自己接过一个婢女手里的铜夹子:“这位姐姐,让我来烤两片儿试试。”
人聪明就一通百通,她试探着烤了两片肉,都很是成功。探春立刻就觉得自己行了,连声问道:“你们想吃什么,我来烤!”
黛玉也暂时抛了心事,指着茄子道:“三妹妹,我想吃点烤茄子。”这里的烤茄子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对剖了一分为二的茄子,提前用调好的酱汁腌制过了,搁在铁丝网上,稍一烤就汁水饱满。这样的新鲜菜蔬,在冬日里比肉还贵。
倒是林姜看着茄子容易想起太上皇,不肯吃,就换了一样:“我想吃点辣的,烤点青椒吃吧。”
探春觉得没难度:“你们怎么倒像两只鹿?只吃些素菜。二姐姐,你要不要吃块好羊肉?”
迎春含羞点点头:“我,我想多放点粗盐,方才那块有点淡了。”于是连惜春也跟着要吃的。
探春一一接单,忙的风生水起。
绍王妃自然跟魏夫人和吴老夫人一桌,此时魏夫人正巧看着这边,探春的顾盼神飞就落在了她的眼里。
又想着方才探春所做之诗词,也算是出类拔萃的,竟比许多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还要强——没错,在魏夫人眼里,贾家只是武将世家,可不算什么书香门第。
魏夫人就出言道:“这贾三姑娘也是个出挑的。”
绍王妃也看了一眼,然后略微一垂眸:“是好姑娘,只是有些可惜。”
魏夫人有点诧异:“旁人论嫡庶也罢了,可王妃在家时,对几个庶出的姊妹,从来是不问出身只看脾气是否合得来,怎么今日倒感叹起贾三姑娘可惜来了?”
王妃看了嫂子一眼:“我是不论,所以照样点她的诗有魄力,有骨气。可世人皆论嫡庶,所以我才觉得她这个姑娘可惜。”
因姑嫂关系亲近,绍王妃也不避讳,直接问道:“方才嫂子赞她好,必是想着家里的几个年龄相当儿郎的婚姻之事。可嫂子可曾想过与嫡出的子孙作配?”
魏夫人语塞,然后摇头:“还是王妃看的透彻。”
方才她想的是将探春配给她养大的一个十来岁的庶子,那孩子早没了亲娘,跟着她长大,比别的庶子都亲近,所以总不想委屈了他,看着个好姑娘就惦记一二。
叫绍王妃这样一说,魏夫人也就察觉,她膝下不但有庶子,还有嫡出的孙辈,也有到了娶亲年纪的,可她确实没考虑探春。
为的,也就是庶出二字罢了。
绍王妃看探春烤肉有趣,也去了自己腕上的一对白玉镯,亲自拿起了紫铜的钳子,然后对魏夫人道:“观文观字可见其人,这贾三姑娘,是个有主心骨的,将来必能掌家,要是嫂子看中了也很好。”
她是知道魏夫人膝下那个庶子的:魏夫人自己的两个嫡子都年纪大了早做官娶妻各有前程去了。于是魏夫人养了这个姨娘早没的庶子倒也很是真心,那孩子学问人品也都过得去,将来有嫡母嫡兄的帮扶,这孩子或许也能有出息。
绍王妃想着,若是魏夫人看中探春,也好。据她所知,荣国府嫡出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当女官,估计也不能给庶女找到什么好婚事的。
倒是魏夫人想了一会儿,却又只是一笑:“罢了,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我看重人家姑娘的人品只怕也不中用。”
她已经记起,长子跟她说起过宁荣二府,言辞间并无多少褒义。
绍王妃再是幽幽一叹。
方才她的可惜二字,又何止说的嫡庶!
据她看,贾家这几个姑娘都不错,可惜家族日益衰落。荣国府名声还凑活,偏生两个姑娘是庶出,宁国府那个倒是嫡出了,可京中有头有脸正火热的人家谁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谁愿意跟这样的人家做亲家。
就连她自己设宴,请帖也只肯下到荣国府去。
吴老夫人年老,耳朵也有些背,况且王妃魏夫人姑嫂自然有私房话,所以她只是坐在对首,让丫鬟给她烤点好克化的东西吃,并不掺和两人的低声交谈。
还不时让丫鬟把烤好的兔肉送给自家孙女那一桌并林姜那一桌吃去。
林姜忍不住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偏这话又让襄王郡主那桌听去了,郡主第一个起立:“叔祖母,有没有好酒?”
绍王妃失笑:“你看看你的打扮,世外高人似的,怎么还要酒吃,难道不怕道尊怪罪?”
襄王郡主笑嘻嘻指了惜春道:“她穿缁衣还吃肉呢。”
惹得众人又是一场笑。
绍王妃命人上了酒,却只搁在了长辈们桌上,给姑娘们上的都是果子露。
“你们年纪还小,今日想在这里放开喝酒是不能够了。”绍王妃笑道:“待五年十年过去,你们在座的都出了阁,我再请你们来喝酒赏梅如何?”
一提出阁之事,姑娘们当然都不好意思,也就没人再闹着喝酒了。
其实京中闺阁姑娘们,都有些怕出阁。
因为她们亲眼看着嫂子们婶子们在家里立规矩,看着她们为了妾室烦恼,为了家计烦忧,为了家长里短怄气,有时候她们觉得嫂子们简直跟嬷嬷们一样啰嗦事多。嫩荷花一样的少女,是害怕自己变成这样的。
就像宝玉说的,女人出了嫁变成鱼眼珠、但不是因为女人自愿,而是珍珠脆弱,光华没有人呵护难免就褪去。
可看着绍王妃,她们忽然觉得出了阁也可以过得很精彩,过得很快意,甚至还少了闺阁里头的腼腆规矩,可以自己当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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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林姜跟黛玉坐一辆车,三春姐妹一辆车,俱是朱轮华盖车。
探春依着靠枕,心中还是难平激动,绍王妃过得,是她从未想过的,还能这样快活的人生。
连迎春惜春都被激发了一点点活力,这就是绍王妃的魅力。
三春的马车上谈论的都是绍王妃,而林姜问黛玉的则是今日出了什么意外。
在听说黛玉居然撞上了美人世子爷后,林姜十分诧异,然后又安慰黛玉道:“这必然是个意外,绍王妃连宫中太后寿宴都避嫌,生怕惹得她家世子发病,更不会在自家安排此事。”
黛玉颔首:“我知王妃必不是这样的人。而我瞧世子本人也并非故意,当时连他也惊住了,还把我认成了……”想起那句世弟,黛玉倒是撑不住笑了。
林姜想象一下世子爷当时的情态也觉好玩,然后点头认同黛玉的观点:“世子是个好人,必不是故意唐突妹妹的。估计他现在心里只想着怎么跟妹妹道歉呢。”
估计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太医院又会多见几次送道歉礼的世子爷了。
君子慎独,唯有私下里还是君子的人,才当真品性端正。
而黛玉和林姜,碰巧就见过周黎蘅私下的举止——便是没有任何好处,顶着跟皇子撕破脸的风险,也要行心中正道,做正确的事情,维护不相干的人的名誉和利益。
这样的品性,足以让人信任。
所以黛玉今日虽然吓了一跳,但却并没有生气。她一眼看出,周黎蘅绝不是知道这外书房有许多姑娘而故意闯了来的。
从前隔着墙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一面之缘后,黛玉更是笃定,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林姜总说绍王世子是个纯善之人。
他的眼睛又美丽又温柔,带着冬日阳光一样的暖意,湛然如洗坦荡如斯,无一点不可对人言说的阴暗。
黛玉骤然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回儿神,不由面上飞红。
还好天色渐晚,车里也不甚亮,想来姜姐姐应该没有看到吧。
其实林姜看到了,只是装作托腮出神没看到,心里却十分惋惜:今日往绍王府这么一走,她深觉绍王妃为人绝妙,又听黛玉说起居然天缘凑巧就遇上了周黎蘅——这让她陡然发现,美人世子爷跟林妹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生周黎蘅有病,还是一种京城公认的不能说亲的怪病。
林姜想想都着急:他到底啥病啊,什么时候再发作一下,我好去亲眼看着,争取给他去了这个病根。
——
此时不光林姜在着急,绍王府一样急。
绍王妃在宴席散场后,才听杨女官说周黎蘅居然跟黛玉偶然碰了一面,惊诧的不得了。
“这是怎么说?遇上了?怎么会遇上?哪里来的这样凑巧的天缘?”绍王妃惊得连发四问。
杨女官也磕糖磕的神志不清,只道:“王妃没亲眼见着,两人这样脸儿对脸儿一站,那真是连廊下的花草都没了颜色了。”
绍王妃露出羡慕之意:羡慕杨女官在第一现场。
然后又担忧道:“你看蘅儿没有发病的意思吧。”
杨女官摇头:“想来是宫里有要紧事,世子爷拿了御赐的书就匆匆又走了。”
绍王妃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孩子,想必又在宫里动了善心,估计是皇子们之间又有了龃龉。”
纤细的长眉蹙起:“宫里也真是够乱的。其实打过年出了大皇子妃的事儿,我就不想再叫蘅儿入宫去读书了。偏生王爷不肯,只说正该趁现在的夺嫡乱局初露的时候叫蘅儿去历练一二。唉,真让人担心。”
杨女官无话可劝,其实也不必劝。
她知道,其实王妃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呢,世子爷将来既然要做正经亲王,接过绍王府的荣光,那就要走这条路,就要学会辨别宫内是非却又能独善其身。
正如农户要会种田,铁匠要会打铁,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安享富贵而不付出一点劳动的。这明辨宫廷情势就是皇室宗亲,尤其是想要体面想混的好的皇亲国戚们,必备的技能。
王妃再疼爱世子爷,也不能拦着他去学习这等要紧保命的本事。
若真因为现在的溺爱,导致世子爷不能善断世情和宫廷局势,将来真正接过王位,却被人引到夺嫡的浑水沟里去,那才是万劫不复。
起码现在绍王爷康健,世子爷年纪又还小,便是被皇子们坑了一两回,做错点什么事儿,绍王都能替他抗住,保住绍王府的爵位和地位不失。
这就是王爷所说的,栽跟头要趁年轻,老了可就容易摔倒爬不起来了。
这一日,直到夜里,周黎蘅才从宫里回府。
回府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求见他平时最害怕的父亲。
他不是个脑子一热心里一软就糊涂的人,这件事并不小,他须得跟父亲说明。
绍王府御赐的书,被他给了五皇子,绍王对这件事不能一无所知,免得将来祸起萧墙。
所以周黎蘅也没有逃避,鼓足勇气去前院书房求见。
谁知王府的长史官笑眯眯出来:“王爷去后院了,世子爷您去王妃去处寻吧。”
绍王跟绍王妃正在讨论儿子的婚姻大事——明明是在家里,明明是这家中最大的主子,两个人却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做贼一样。
“什么?今日都碰上面了?那蘅儿若是不犯病,大约就成了!”绍王激动的脸色通红。
王妃点头,也悄声道:“等他回来,你不许骂他罚他,免得罚病了他。等我私下里问问他的意思。”
绍王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杨女官就报:“世子爷到了。”绍王立刻端起了黑脸——这是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虎爹。
周黎蘅进门也就直接跪了认错,将今日事发突然,五皇子陷入困境,他决意帮忙都说了一遍。
绍王盘膝坐在茶桌旁的矮榻上,脸沉如墨:“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周黎蘅低头:“儿子不应该先斩后奏,先应下将府里的书送给五殿下解围,然后再回来禀报父母。”
他犹豫了一下,在母亲关怀鼓励的眼神中,还是对父亲道:“父亲,这事要是发生在其余皇子身上,儿子是不会莽撞伸手就管的。”
周黎蘅是性情单纯善良,但不是个傻白甜。
皇子们之间的龃龉龌龊他都看的出来,而且也心有防范。若是换了个大皇子、八皇子之类的来求他,他都要怀疑一下,对方是不是故意藏起自己的书,要借着他的手闹大此事坑害兄弟。
可五皇子的困境他看的真切,而五皇子的为人,他也信得过自己这些年的判断。
毕竟这是与他最熟的一位皇子,要是还看不清被人背后捅了刀子,那也该他吃这个大亏长记性了。
绍王冷哼一声:“还算你知道轻重,没想着把此事瞒过你老子我。”
周黎蘅摇头:“儿子不敢。御赐的《周氏文赋》,府里也只有那一套白玉纸版。若是将来此事在陛下那里闹出来,儿子不能让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就去御前答话。”
见绍王面色松动,绍王妃就道:“起来坐着说话吧。”
然后又问周黎蘅:“五殿下现在可弄明白了,是谁偷了他的书吗?”
周黎蘅摇头:“他说左不过是自家兄弟们。方才五殿下也与我商议了,这偷走书的人,必不是一偷就算了,也许还有后招。”
绍王来了兴致:“哦?我倒要听听,你们两个商议了些什么出来?觉得那些贼有什么后招害人?”
周黎蘅:“若明日五殿下拿着咱们府上的书上交给陛下,说不得就有人举发‘捡到了五皇子的《周氏文赋》’,那陛下必然要问五殿下既然丢了自己的书,那这本又是从哪儿来的,估计都有人都要给他扣上欺君的帽子。”
绍王一笑:“不错嘛,你们两个孩子能想到这儿,也不算笨蛋了。”
绍王妃抬手拧了绍王一下,嫌他夸儿子都不会好好夸。
今日五皇子还不等周黎蘅从宫外回来,就命打小跟着他的贴身公公,把他宫里昨日今日两天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都捆了先关着。
等周黎蘅回来,两个人商议了一会儿,五皇子就道:“你是好心帮我弥补这个错漏,我总不能连累了你和绍王府。明日一早,我先就去求见父皇,只盼着父皇肯见我,我好将此事一一回明认错。”
到底还是年轻,一发现书没了就慌张失措,害怕本来就稀薄的父皇的目光化为乌有,所以才赶紧想着描补。
可冷静下来就不免觉得,说不定他这样的焦头烂额,急于隐瞒错漏才会跳入别人的陷阱中。
皇子们都知道,绍王世子不太跟皇子们来往,也就是因为书法的关系,跟他走的近一点。
而绍王府有一套跟皇子一样的《周氏文赋》也是人所皆知,可能这个局就是奔着他跟绍王世子的关系来的——周黎蘅若是不肯借给他,不为他解燃眉之急,或许两人关系就此掰了。而周黎蘅若是肯给他拿书弥补,瞒天过海,正好被一起参‘欺君之罪’。
是两面都能成的算计。
于是五皇子跟周黎蘅商议了一二,还是要釜底抽薪,先将此事禀明皇上,拿出认错的态度来。
至于这本《周氏文赋》也是不可或缺:皇上知道真相,不代表皇上愿意揭露真相,愿意看儿子们在眼前跟乌眼鸡似的对啄,甚至皇子里还出了个贼。
皇上可是最要面子的,尤其是在太上皇还在的时候,皇上更要保证自己一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免得给太上皇机会,敲打他的皇位。
五皇子能够体谅父皇的难处,只要皇祖父还在,父皇就要太平,哪怕是粉饰的太平!
五皇子私下里跟父皇认了错,面上仍旧拿着这《周氏文赋》跟兄弟们一起交作业去,不闹出事来大家面上光滑平顺过去最好。
“要是非有人不长眼要闹。”五皇子想起这群兄弟也不由冷笑:“那便是他们自己跳出来要叫父皇烦恼了。”
谁愿意刚过完二月龙抬头,祭祀完天地,回来就看到儿子们斗的你死我活的,连欺君的帽子都往手足身上扣?
皇上肯定要烦了那构陷兄弟挑唆祸事的人。
只是五皇子也算倒霉,平白被偷了书,总得先去求见皇上认罪。
周黎蘅将此事都一一说了,绍王见他们见事还明白,就不骂自己儿子,改骂别人儿子了:“皇上生的这群不省心的小畜……”
绍王妃再次伸手,拍了绍王爷一下:“既然没有要紧事,你就出去吧。”
可别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了,皇子们再不好,那也是皇上的儿子们,轮不到别人说。
绍王爷被媳妇拍了撵人,只好挥挥袖袍出去了。
心道这话也不是他说的,还是皇上年后跟他喝酒,多喝了两杯后自己骂道:“王叔瞧瞧朕生的这一个两个的小畜生,也不知朕是犯了哪一门子的晦气!”
绍王当时也无语了,他也不太管庶子们,但他觉得自家庶子们不至于是一群畜生。
皇上还发狠呢:“等朕清闲了,再挨个剥他们的皮!”
这话说的都鬼气森森起来,绍王爷当时酒都醒了:“倒也不必剥皮抽筋的吧……”
皇上这才:“哦哦,朕是说挨个揭他们的皮。”也就是打一顿的意思。之后却又冷笑:“还有那等无人心肝肠的人,真剥了他们的皮,倒白脏了朕的名声。”
也就是皇上这番话,让绍王意识到了大皇子妃过世的疑言,只怕不是旁的皇子构陷流言要害大皇子,而是他真的生了禽兽之心治死发妻。
至于皇上说的闲了,必然是太上皇仙去之后,他才能腾出手来,一边抓朝政一边抓儿子们。
绍王离去后,剩下了绍王妃母子。
杨女官上了王妃临睡前要喝的养颜汤,也便悄悄退下去了。周黎蘅见杨女官不在跟前,就按着绍王妃往日的习惯,先再碗中加了一勺蜂蜜,一勺玫瑰花露,搅拌均匀,才请母亲喝。
绍王妃见这体贴孝顺的儿子,眉眼都是笑意。
她也不跟儿子绕弯子,直奔主题:“听说你今儿回府来,在院外竟碰上了林姑娘?”
绍王妃提林姑娘三个字,周黎蘅脸红的像是烧开了水一般,绍王妃都怕儿子着了冒起烟来,大冬天忍不住伸手给他扇一扇。
“蘅儿,你有什么不舒服吗?”绍王妃担忧的不得了,难道我们好好的儿子,竟是个不得婚配的孤老命格不成?这才提一句林姑娘,他看起来就要病了。
周黎蘅忙摇头,然后又道:“母亲,我,我今日唐突了林姑娘,又不知怎么道歉……”
绍王妃不由含笑:这就是缘法了。
周黎蘅的温厚性情,是对男对女如出一辙。在他院里服侍的丫鬟和素日跟他上学的小厮们,在他眼里似乎没什么分别。
绍王妃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见识又不同于俗人,在家中也没有给儿子塞小妾通房的习惯。
不过她不塞,不代表丫鬟们没有主观能动性。
周黎蘅十岁得封世子,在这王府里的少爷中,地位无疑是超然的,容貌更是出色。服侍他的丫鬟,难免有的就动了想攀高枝以后做侧妃的心思。
随着周黎蘅年岁渐长,丫鬟们的心思,有的就大胆付诸了实践。
而绍王妃在听说儿子屋里的丫鬟有错了主意,半夜三更总去世子爷跟前守夜端茶的,总想着亲近的时候,就找了一日给他换了一批服侍的丫鬟。
全都是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的。
原以为儿子失了那些灵巧乖觉的丫鬟,会不愿意,谁知周黎蘅回来,根本都没当回事。
还是绍王妃主动问起换了丫鬟可有不妥,他才含笑道:“从前她们几个服侍倒是尽心,就是有时候话多了些吵嚷,母亲为我换几个安静的也好。”
绍王妃还有点无语,只当儿子还小,对男女关系没开窍。
且他不但对丫鬟们如此,对亲眷家的姑娘,也都是温和大方的,视姊妹兄弟如一般相待。
甚至远了不说,只说最近的小林太医,那也是个容貌出色年岁相当的闺阁姑娘,周黎蘅几次送礼送帖与她,说起来都是大大方方的,简直跟说起卫刃这种男人来没差别。
谁料今日一提起黛玉来,就见周黎蘅整个人像是一只火焰鸟似的,红的如火如荼,说话都打结。
绍王妃心里乐得前仰后合。
只是念着儿子之前的病,也不敢多说,只安慰他:“是我没有提前说要用前院,事发突然怪不得你。杨女官又在场,没有旁人看到更不会传出去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又打趣道:“只是日后若有机缘,你确实要当面好好赔不是才行。”
周黎蘅忙着脸红,都没听出母亲话里的机锋,就告退了。
周黎蘅走了没多久,绍王又特意转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如何?”
绍王妃边慢悠悠喝汤,边睇了绍王一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再别说蘅儿不像你。”
这打趣的就是当年绍王霸王似豪爽的一个人,却在当日一见绍王妃就失魂落魄的样子。
绍王根本不拿媳妇儿打趣自己当回事,笑了一会儿,然后双手一合道:“只看林如海了,只要今年他能上京再把官位往上动上一动,咱们两家就好试着说起婚事,只盼蘅儿别再病了。”
想起林姜又道:“要真再有什么不妥,就请小林太医来瞧瞧。”
他说完就准备就寝了,倒是绍王妃扯了他的袖子道:“这话怎么说?咱们家还苛求什么亲家非得一品大员不成?什么叫林大人的官位要动一动才能谈亲事?”
绍王一拍腰带:“哟,瞧我,这件大事没告诉你不成?”
也是,夫妻俩说起儿子的婚事就像是做了贼,隔两日交流五分钟,自然有拉下的要紧事。
绍王就坐回去道:“皇上前几日,隐约给我透了个信儿,说大皇子有要拉拢朝中大员为自己助力的心思。这回皇上派他下江南,这一路远离京城,他能老实了去?”
“江南官员不少,可放到京里也管用的就那几个,里头就有管着盐政的林如海。皇上的意思是,若林如海心思不纯,能叫皇子拉拢了去,就叫咱们家令选名门淑女吧。”
皇上十分要脸面,就没把大儿子还觊觎人家女儿的事儿告诉绍王。
绍王妃闻言秀眉微蹙:“真是的,这朝堂男人的站队,又要牵三挂四的连累妻女。”她今日一见,心里已经先取中了黛玉,方才见儿子情状,更是满意。
谁知道横刺里又有这等朝堂夺嫡的破事出来。
绍王摊手:“夫人,这话说的没道理了。那林姑娘若不是有个好父亲,起先也入不得宫门,入不得夫人的耳朵不是?总不能占便宜的时候说爹好,等到倒霉的时候又不认了吧。”
绍王妃难得说不过绍王爷,埋怨道:“就你能言善辩?还不快歇了,明儿说不准皇上就要问你五皇子的事儿,你到御前再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