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急召, 好几位面生的太监都伸着脖子在荣国府门口等着,林姜也就没空回去换上太医院官服,只好穿着家常衣裳就准备入宫。
她隔着窗子与卫刃道:“那我上宫里准备的马车, 叫这荣国府的车, 带着我妹妹先进去。”
卫刃点头, 招手让宫里准备的迅捷小型马车过来, 然后自己转过头去,免得掀帘子的时候,冲撞了里头另一位林姑娘。
林姜迅速换乘了马车,只来得及跟黛玉说一声别担心。
宫里特制的马车比荣国府的马车要轻敏快捷许多, 卫刃依旧骑马在车旁跟着,也不怕在马上喝风一直在跟她说话:“这是专门用来接太医的马车, 秦太医就曾被这等马车接过好几回, 只是快则快已,坐在上头很有些不舒服, 我只来得及多备了两个软垫进去。”
林姜摇头:“这有什么。”想前世回乡下老家玩的时候, 坐拖拉机她都坐的挺美的。
说到底她不是那种一颠簸就骨头疼的娇小姐,她实则是个很皮实可以拉出去跑八百米的现代人。
卫刃见马车奔驰起来,将几位随行的太监甩开了些距离,才切入正题:“今日绍王爷入宫给太上皇请安, 谁知两人下着棋的功夫, 太上皇大约是用心思过甚,忽的头疼起来。秦太医照例用了丸药, 太上皇却仍旧觉得不大好,便立命接你入宫。”
林姜心道:绍王爷您也是, 跟太上皇下棋那么用心干啥, 给太上皇累出个好歹来, 您不得背锅啊。
“这回入宫不比以往,你……要小心。”卫刃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焦虑忐忑。
也由不得他不焦虑。
自打皇上五年前登基,他就一直在宫里做侍卫,去年更升了副统领,知道的宫中隐秘事更多了——太上皇每回发病,大正宫里总得抬出去几具尸体,有的是太上皇病中看不顺眼随口下令拖出去打死的,有的干脆就是被剧痛折磨中的太上皇亲自抽刀砍成了个血葫芦。
痛苦让人疯魔,有时候看到别人的血,太上皇心里才会好一些:凭什么朕这种天子要经历这般痛苦,你们这些低等下贱的奴才倒是活蹦乱跳,朕砍死你们解解气。
从前林姜入宫,面对的都是正常版本太上皇,可这回,林姜要面对一个发病的太上皇,卫刃如何不担心。
他恨不得跟进去挡着,以免太上皇忽然暴起砍人。
林姜捏着手里的针囊,扯着上面的穗子:这镇痛的增益,来的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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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宫内都不能说是安静,根本是一片死寂。
林姜都不知道,人活着居然还能这么安静,不发出一丝声音,明明宫里站着不少服侍的人,却连喘气儿声都没有。
唯一的声音,就是秦太医出来的靴履摩擦声,以及略带沙哑的嗓音:“小林太医你来了!快进来吧。”
大冬天的,他老人家额头上却见了豆大的汗珠子,他甚至都没看见卫刃还跟在后头,直接拉着林姜絮絮道:“太上皇的脉象瞧着病候竟比从前重。你且来诊一诊,到底是直接行针灸之法还是先调一味重药服用,咱们商议着来。”
林姜倒是心里有数,上回她用【医神的灵感】加持,那一阵银针挥舞,终于把太上皇病根儿赶到了一个角落。
但那几个倔强的深紫色光点根本没有消失,只只委委屈屈暂时屈服,随着太上皇身体的衰老,总有一天他们会吹响冲锋反攻的号角。而病根儿一旦跑出来,自然要大肆溜达践踏,这不把太上皇折腾的受不住。
哪怕林姜有了心理预期,但对着太上皇的神情眼眉还是吓得从头哆嗦到尾巴根。
还好她今日穿的不是官服,而是繁复厚重的官宦小姐冬衣,没人看得出来她颤抖了一下。
那双眼睛,分明就是恶魔和野兽的混合体,让人看了就畏惧胆寒。
林姜迅速做了番心理建设,才走上前将手搭在太上皇脉搏上,眼睛则看向太上皇头颅。
这一看不由心道凉凉:太上皇再次变成紫茄子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没想到太上皇的情况还能变得更坏。
只见太上皇头颅中几个深紫色的光点中,竟然有一个变成了黑色!
且说自打上回病危通知的红灯差点闪瞎了林姜的眼后,她痛心疾首花费了五点声望值,开启了【屏蔽死亡报警信号】的功能。
这会子眼镜中字体倒是没有闪烁红光,但格外加粗了“病危通知*3,请医生及家属做好临终关怀。”这句话来提醒她。
只看这句提示,林姜就不由感慨秦太医果然是当世医者大能,调配的药方,居然能让现在的太上皇还保持清醒,能说话认人,没有彻底发作的疯癫失智。
林姜放轻了声音:“回陛下,臣要立刻为陛下施针了。”
太上皇点头:“快!”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乱蹦,看起来随时要崩溃一般。
这病还痛苦在一点:晕不过去。因为这痛是在脑血管里,只会把人折腾的越来越清醒,哪怕被人强行打晕过去,很快脑子血脉活跃也就把人闹醒了,就是让人睁着眼清醒受罪的。
林姜先取出另外六根银针,按着上次的规律,把几个紫色的光点赶到角落之处,然后才用唯一一根附加了【镇痛增益】的银针,扎在了太上皇头颅上的黑点处。
这一枚黑点已经不动了,无论林姜怎么扎它,都纹丝不动,大有反客为主地盘踞之态。
如果说之前太上皇的紫色是病入膏肓的表现,那么这个黑点,就像是一个水果熟透到极致,开始腐烂的第一个霉点。
这是无可挽回之症候。
林姜记得,她的七根救命金针唯有一个限制,就是黑斑过拳头大小者,不可治——这样的人,都不是阎王爷预定下的,这根本是阎王爷已经亲自来站在床头收货了。
非人力能抢救回来,与其说是一块病变,不如说这种黑色的光点,代表了一种尸变。
林姜拔出了银针。
【镇痛】增益哪怕在太上皇身上只能起50%的效验,也足够立竿见影了。
太上皇的剧痛减轻许多,疯狂之色也就褪去些,却一把拉住林姜:“你,不许走,今夜就住在宫里!”
林姜:……还好您老人家奔七十了,否则你一个皇上,拉着我这么个姑娘说这话,多叫人误会啊!
她不敢挣扎,只能道:“陛下,臣并不出宫去,只是请容臣先与秦太医商量个新药方出来。”
太上皇这才放手。
因他病重,旁边皇上、绍王、太后都是站在一旁候着的。
见太上皇这么说,太后忙安排道:“回陛下,就让小林太医去臣妾宫里住吧,到底是姑娘家。臣妾宫里也有轿子,若陛下有宣召,一炷香的时间用不了就到了。”
太上皇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是点头。
而皇上见此情形,虽有很多要紧疑惑,比如‘太上皇到底怎么样啊’‘他老人家死之前不会真的发疯吧,那万一砍了朕咋办’‘能不能让父皇别折腾三年早点上路啊’等心里话想问林姜,但到底忍住了。
太上皇这边刚发病一回,他作为儿子立刻叫走太医去问,那就是扯太上皇的老虎尾巴啊。
于是他只是乖巧告退,继续当乖宝宝好儿子去了。
卫刃能进大正宫,还是因护送林姜的缘故。这会子皇上已然告退,他便有千般不放心,也只好跟着皇上走了。
倒是绍王,心中有些愧疚要留下再待一会儿,说是等太上皇睡着再走。
皇上出了大正宫,转头看卫刃脸上难得有心有余悸的沉重,不由调笑了一句:“方才父皇扯住小林的时候,朕瞧你差点冲上去了。”
卫刃无言以对。
他当时真怕太上皇是要杀人。
皇上转身过来,却加重了几分语气:“还好你没有妄动!否则朕就要给你收尸了!朕教养你这些年,不是叫你这么冲动的,回去朕就要罚你抄书。”
卫刃打小就喜武不喜文,犯了错的时候,皇上体罚什么的都没效果,后来就罚他抄大部头书。
这回更是多罚了两本,让他静心。
又道:“朕有意给你们指婚,是看你们都忠心得用,若是你为此反倒冲动不明起来,朕明儿就将她指给旁人,你自己思量去吧!”
卫刃立刻认错,也决定回去好好抄书磨练自己。
从前他遇到什么事都很是镇定,看着皇上罚这个皇子,打那个儿子的眉毛都不动,让皇上觉得他很稳重可靠。
那是因为他都不在意,他没有什么在乎的人或事,自然冷静的不得了。
可方才,他是真的打心底畏惧起来,他怕林姜会死,会死在他眼前。
但是畏惧不是冲动的理由,他与林姜,都是天子近臣,做对一百件事也抵不过做错一件。这样的冲动,不光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她。
当时卫刃想的是,太上皇要杀她,我们就死在一处。
可现在被皇上一训斥,他立时反应了过来:我们不要死在一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着,风光的活着!
大正宫内,林姜和秦院正并头说话写方子,这时候根本就顾忌不上什么男女大妨了,两个人彼此低声交换着一手信息,然后达成了共识:太上皇病情恶化惊人,什么三年之期,已然是做梦了,就现在来看,他老人家一年内必要登仙的。
那还得太上皇前世积了大德,这一年啥事不干啥事没有,不再有类似今日的大发作。
方才林姜施针过后,秦院正也又把过脉了,此时不由问林姜:“上回你施针过后,我是觉得太上皇大好了些,很有些病情回转的意思。可这回……”
林姜苦笑:“秦大人,恕我无能。上回能减轻陛下的症候,这一回却只是减轻了陛下的痛觉。”病还是那么重,只是让他没有感觉罢了。
秦院正闻言,老眼泛起泪光。
林姜连忙劝道:“大人万不要如此,让太上皇见了,岂不是心中生疑悲痛,那病更不得了了。”更主要的是,太上皇可能会生气的砍了他俩啊。
秦院正是无所谓,他忠心耿耿,觉得治不好太上皇,他去陪葬也没啥,可林姜一点儿也不想陪太上皇去死。
所以只好从为太上皇的角度来想,劝秦太医千万别露出无能为力的悲痛。
果然这话劝服了秦院正,他立刻收了眼泪:“是,是,只要陛下心里不知道,有能治好病的心思的盼头,咱们用药就事半功倍。”
偏巧此时,绍王过来问起太上皇的病情,说:“皇兄不让我留在宫里了,打发我回去,可我若不问问清楚,走的也不安稳。”
林姜与秦院正刚达成共识,此时只异口同声:“太上皇就是发作了一回,施针用药便压住了,王爷不必担心。”
之后,林姜往外送绍王爷到寝殿门口时,才声音很了一句:“拖不过三年,一年便是上限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绍王却立刻听明白了,心中五味杂陈。
他出宫前往皇上明正宫去了一趟,传达了这句话。
皇上听了这句话心中那叫一个大石落地,又觉得林姜着实忠心不二,这种时候还想着禀明自己真相,让自己放心。
果然是自己选中的好太医啊!
再算着距离自己真正为帝的时间,缩短了两年,差点又当场喜极而泣。
绍王心里复杂了一阵子后又把自己说服了:“有时候我瞧皇兄这样子,倒是去了还少受些折磨,这样翻来覆去叫人不落忍。”
皇上大力点头:“朕看着也不忍心的。”
绍王就告退出宫,又道:“那一会儿我出宫,就让王妃打发人去趟荣国府告诉林姑娘一声,小林太医在宫中无碍。”
皇上听闻不由道:“王叔对那林氏女倒是上心,这种安慰心情之事都想着。只是怎么不见你们府上有什么动作?”
就算不敢轻易提起议婚之事,王妃也可借着各种年节宴饮之事见见这位姑娘吧。
要走的绍王又转回来:“陛下不知道,我们家里小心着呢。”
且说绍王自打生了要黛玉为儿媳妇的心思,回家去却也不敢直说。
先是在房内转了几个圈才跟王妃含糊道:“今日在御前,齐阳提起一个绝佳的女孩子。”
然后立刻闭嘴。
王妃也心领神会,夫妻二人不再说此事,然后严密观察了周黎蘅两天,发现他活蹦乱跳,没有生病的迹象。
绍王就接着上回书又挤了两句出来:“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齐阳夸得什么似的,相貌不用说,更难得是好学识,只是她家的宇儿死活不肯与文臣之女结亲,说是拘束。我想着咱们家儿子倒正……”
说到这儿又给了王妃一个眼神,夫妻俩又不说了,继续静候两天。
至此见周黎蘅一直没发病,绍王爷王妃两个才做贼一样,说了一刻钟林氏女的事儿。
这就过了年去。
王妃见儿子一直没有发病,振奋了起来,这几日正在家中筹划宴席,准备请那位林姑娘来玩一玩,亲眼相一相,若是果然极好,就再试探着提起亲事。
说来绍王除了下江南的时候住在巡盐御史府外,从前两家在京中并没有什么私交。
绍王妃也只好效仿太后寿宴之举,准备多请几家闺秀,连襄王府的郡主都请来做客,加上小林太医与他们王府的旧日交情,到时候再给黛玉下个帖子,也就不突出显眼了。
故而筹划到今日才有了些眉目。
正准备借着出正月后二月十五的好日子,请姑娘们来玩。
皇上听完绍王府的计划,就随口说了一句:“说来惦记那林氏小姑娘的还挺多。”
绍王立刻又开始瞪眼:“有谁?还有谁要跟我们家抢?”
皇上无语,又不好说自己儿子在犯蠢,只好道:“王叔这是作甚,你们两家八字还没有一撇,如何谈得上抢?”
见绍王眼睛像铜铃,皇上就换了个角度开解:“黎蘅的缘故在那里,你们轻易也不敢说亲,不是还有老道士卜算过,说黎蘅十五岁零六个月前不能提说亲这件事吗?你们至少还有半年不能提这事儿呢,王叔急什么。”
绍王这才哼哼了两声:“反正那林家姑娘年纪也小,林如海也要今年年底才上京来。”
但到底还是宣告道:“何况就算有人要跟我府上争,我也不怕旁人!”
说完才告退走了。
皇上只好摇头:绍王叔既如此看好林家小姑娘,那他就给儿子开点方便之门,让他提前去试一试林如海吧。
若林如海能经住这番考验,提拔回京不在话下,跟绍王结亲也就是一件他喜闻乐见的事情了。
皇上伸手拿过一本密折:上面写的是金陵一府尹草菅人命吞并土地之事。
府尹也是正三品京外要员,掌管一州之地百姓民生。
故而皇上不准备让江南本地官员料理此事,恐有官官相护包庇之举。皇上准备直接派京中刑部侍郎去调查此事。
既如此,就让大皇子跟着同去吧,也给他一个和林如海‘联络有亲’的机会。
况且,大皇子作为第一个领了出京任务的皇子,那看上去在皇上诸子中可谓脱颖而出,在臣子们眼里估计是威望大增,属于备受皇上重用的热门皇子,最主要的是还是皇长子!
只这一个任命,估计就会有不少人把大皇子当成太子预备役。
皇上倒要看看,一个‘受重用的皇长子’能钓出多少心怀不轨的官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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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了正月,朝上就发生了件不小的事儿。
有金陵及邻近州县的数十名士绅上京,敲京兆府的鼓鸣冤,联名状告金陵府尹宋舟生性贪婪酷厉,冒朝廷之名多番征收苛捐杂税。
此外,更有抢占旁人田地祖宅为己用,甚至为了自家造个避暑的园子,就赶走了园子周围上百家百姓,逼的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丧命的恶行。
皇上在朝上勃然大怒,先发旨意暂且停了宋舟的官职,待刑部审清此案再处置:若宋舟有冤屈就官复原职再许他镇压诬告的刁民;但若是真有此事,皇上的意思,那是要杀一儆百,告诫天下官员,别以为不在京城中就是土皇帝了,都给朕提着脑袋好生当差!
原本这不是什么大事,大就大在,皇上除了派刑部二把手,刑部左侍郎亲自往金陵去查处此事外,还派了大皇子为‘监察使’随行。
这事儿可比什么贪官污吏给京城官场震动大。毕竟贪官多了,这皇子出京监察官员的可少之又少!
皇上这是何意,难道开始重用长子了吗?不然大皇子妃丧礼还没出五七,怎么会派大皇子出远门。
大皇子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第一次感慨发妻不该死,起码不该死的这么不巧。
他刚塑造了爱妻重情人设,现在接了这个差事明明欢天喜地想要下江南联络官员,却不得不哭着去皇上跟前请辞:毕竟妻子刚死,他不能没事儿人一样就出京去,否则人设就要崩塌了。
唉,这个蠢女人,怎么不能早死点呢。
这就是大皇子的心声了。
于是哪怕再不情愿,大皇子也只好怀着忐忑跑去父皇跟前请辞。
他伏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非常害怕父皇一个‘体恤’就剥夺了他的差事,转手给了老二老三他们,那他肯定会气的撞墙。
好在皇上并没行此事,反而安慰鼓励他:“朕正是看你妻子早逝,在宫中呆着触景伤情太过伤心,才想着叫你出去疏散一二。江南景致好你去走走,正好也可以为朕分忧。”
还意味深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你是朕的长子啊。”
大皇子激动地浑身打哆嗦,出了明正宫,恨不得翻着跟头回自己瀚辰宫去。
父皇特意提起自己是长子,要为父分忧,这是有立自己为储君的意思吗?大皇子哪怕拼命控制自己也忍不住往这上面想。
说来,今年真是他的吉祥年,先是拖后腿的发妻自觉自愿地死了,接着就是父皇重用,派给自己要紧差事。最顺心的是这个差事居然还是往江南去——他跟母妃可是想跟巡盐御史林如海结个亲,正愁着无法联络上林家,这可不巧了?
真是事事顺心如意,新年新气象!
以至于大皇子看谁都是眉清目秀的,更何况眼前这位本来就生的美,有京城第一美公子之称的绍王世子。
大皇子回宫后,就听下人报绍王世子来探望,就忙亲自迎出去,脸上带着含蓄微笑道:“世子爷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绍王地位高,辈分更高,对皇子们都是不假以辞色,基本无视。这位绍王世子也被亲爹耳提面命,虽然也常在上书房读书,在宫里行走,但对皇子们都不太亲近,稍微走的近点儿的也只有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的两三个。
这会子居然特意到自己瀚辰宫来拜访,大皇子不得不想:难道绍王爷也要支持我当太子不成?那简直是美的发飘啊。
周黎蘅道:“有件事想拜托大殿下。”
大皇子颔首:“咱们都是一家人,提什么拜托,世子只管说就是了。”
周黎蘅温声道:“我母亲幼年曾在江南待过几年,颇喜当地风土人情,大殿下不日就要下江南,能否带些当地的土仪给我,也好孝顺母亲。”
大皇子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周黎蘅又看着这满宫挂白,安慰大皇子丧妻之痛。大皇子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深深悲痛’中,连忙挂上眼泪。
周黎蘅见他这样,才开口说出今日来的真实目的:“皇子妃仙逝,膝下两个嫡女可怎么办呢?交给庶妃们似乎不够妥当。万一有个闪失,皇子妃地下也要不安的。倒辜负了大殿下对发妻的一片深情。”
大皇子想了想——他几乎已经不记得两个不在乎的嫡女的长相了。
原本两个丫头罢了,他是想着扔给自己爱妾就拉倒的,不过周黎蘅说的也有道理,到底是嫡出,总要拿她们做个筏子显得自己重视嫡出又对亡妻情深义重才好。
再说两个女儿养大了也可以用来联姻,不如交给自己的亲娘刘嫔去养着,学学规矩。
于是便滴泪道:“她们是我的心肝,如何舍得交给寻常妾室,自然要好生爱护。”
寒暄了一阵子,才送走了周黎蘅。
周黎蘅出了瀚辰宫就直接去找卫刃:“你叫我说的话我说完了,只是不知到底结局怎样。”之后又摇摇头:“我可不爱跟大皇子说话,觉得腻味。”
卫刃点头:“多谢。”又嘱咐他别告诉旁人。
周黎蘅答应:“放心就是了,咱们是好友,有烦难事自然彼此帮衬。我知你做事自有缘故,我也不问原委,更不告诉旁人去。”
而卫刃又转头去了太医院把此事告诉了林姜。
说来卫刃同样不知道林姜为何对大皇子妃颇为在意,甚至托他帮着在大皇子跟前说话,想要保全大皇子妃的两个女儿。
但他只相信林姜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卫刃自己不好接触大皇子,就让周黎蘅去说了这么几句。
林姜心里稍安:她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了。
她不是没想过帮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说话,要是太后或者皇后愿意接手最好。可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幻想。
宫里没有菩萨,这两位大佬知道大皇子的为人后,如何肯接手他宫里的大麻烦。那是生怕跟瀚辰宫沾上一点关系,将来溅上血的。
何况大皇子妃在旁人眼里还是自己懦弱死的,太后皇后更懒得理会了。
林姜所能做的唯有让大皇子稍加重视两个女儿,最好别让她们落在妾室手里不明不白就死了。
刘嫔再丧心病狂,可以弄死自己儿媳妇,但没有危害的情况下,也不会弄死自己亲孙女。
让她照看总比在那群妾室手里强。
林姜只能盼着大皇子妃这样的狠人,在阴间也能做个狠鬼,保佑一下两个女儿。
她回过神来,发现卫刃还没走,一直在看她,不由把脸一侧:“你看什么?”
卫刃认真道:“你近来瘦了些。自打前几日太上皇发作了病候,你在宫里住了两日一夜后,精神就一直不大好。”
林姜当着别人不能诉苦,当着他到可以说两句。
于是她抱着手炉,摆着小苦瓜脸道:“可不是吗,太上皇如今比我年前进宫可难伺候多了。”
“从前都是耳闻大正宫的宫人可怜,这回才是我是亲眼瞧见了。”
“不过是给秦院正和我递茶水的小太监滑了一下,也并没有摔了茶盅子,想是从外头来,靴底上沾了了一点没擦干净的雪水——太上皇原本在那里闭目养神,不知怎么偏偏就一睁眼看见了,就命拖出去打死。”
当时林姜都惊了,下意识给小太监求了句情,太上皇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既然你求情,那就拖出去打五十棍子,看他自己造化,有没有一口气撑完。”然后又对林姜厉声道:“你倒是会发善心,还不做你该做的事儿!”
那眼神之凶狠血腥,又给林姜吓得从头发开始过电门似的颤抖了一下。
秦太医倒是无所谓,他也是个奇人,眼睛里只有医道和太上皇,哪怕是宫里其余的主子们他也不在乎,更何况什么太监宫女,死上一百个他也不动神的,还连忙拉林姜继续对着脉案指指点点,然后一起翻医书。
经此一事,林姜一万个理解了绍王爷。
不发病的太上皇还赏过她玉如意,跟她开过玩笑,可发病的太上皇完全就变了个人,感觉随时会赏她去死。
林姜一点儿也不想伺候这么个病号。
都是痛苦,有的人能够在血泊里开出鲜花来,想着造福世人,让旁人不要遭受跟他一样的苦楚。
可太上皇的痛苦只让他变得暴戾,没有给他一点仁慈之心,让他成为了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只会拿别人的命来填补自己的遗憾和痛苦。
见林姜脸都皱起来,像一只白生生的小包子,卫刃觉得十分心疼,一时也没有话回答。
林姜跟他抱怨两句,原就是为了解压,也不为了听他回答,说完就轻松多了:“跟你说说就好了,这些话我不敢回府去说,妹妹若是知道了,估计每回我入宫,她都要在家里提心吊胆等着。”
所以回府里去,她跟黛玉说的都是无事不用担心。
卫刃不一样,他本身也是饱受压力之人。
太上皇的脾气不好,也不单对着林姜他们,皇上也跟着受了老鼻子气了,最近常常被无故辱骂,颇为狼狈。
林姜和秦太医每逢此时,都躲出去八丈远,可总有一两回躲避不及,就听了一句半句的,还听见过堂堂天子低声下气俯首认错。
甚至皇上都被逼的装着头痛发作了一回,太上皇心里气儿才顺了。
林姜深觉皇上十万分的难做人。
而卫刃作为皇上心腹,和画眉公公一起,又会承受来自皇上的压力——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林姜吐过苦水,就换了个话题:“大皇子是不是明儿就要出京了?”
卫刃点头:“他这回南下,想必要去拜访林大人的。”想去提前拉拢一下‘未来岳父’。
林姜冷笑:“他还做梦呢,他只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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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接到大皇子要南下的邸报时,也是同样的冷笑:你只管来。
只是林如海在还没见到大皇子真人前,倒是先收到了贾家和王家的来信——那金陵府尹宋舟跟这两府走的很近,常有孝敬,这回眼见要倒霉,就赶紧命下人上京求这两门。
而他们远水解不得近火,又写信给了林如海要求他帮衬。
林如海更是冷笑连连:想来也是,四大家族起自金陵,这金陵城内的父母官怎么可能跟他们没有关系?金陵据说还有一道护官符,说的就是这四大家族,说他们的庇护比朝廷任命还管用。
这回皇上显见动了怒,他们居然还想死保自己门人,真是仗着太上皇的恩宠,把自己不当外人了。
从前王子腾借着皇商之事,要跟自己别苗头也就罢了,这回他别苗头的对象可是皇上!王子腾他到底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林如海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王子腾是真糊涂还是真虎,索性不管了,管他干啥,除了拐着弯子的姻亲,两人也没啥关系了。
倒是想想怎么应付大皇子来的实在。
林如海是叫大皇子恶心坏了,他这回非要给大皇子展露一下他在江南的地位,林家的财力等等,准备让大皇子垂涎之际再狠狠去皇上跟前撇清一下,让大皇子梦碎江南。
林如海出身列侯世家,年轻的时候当然也很有些脾气,只是随着官位越来越高,年纪越来越长就养气功夫十足,不露峥嵘了。这回实在是事涉黛玉,给林如海激起了二十来岁那种火气。
原以后自己老了已经没了心气儿的林如海发现,只要世上蠢货坏人够多,自己就能永远保持热血,保持青春。
而正在南下的大皇子哪里知道林如海的心思,在他心里,他一个备受皇上看中的皇长子哎,以正妻之位许之,那林家还不得受宠若惊?要知道,自己可是给了他们林家未来成为皇后母家的机会。
要不是他那些弟弟们太可恶,长大的也太快,留给大皇子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未必肯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林家,他且得满天下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