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祖母的话中不难听出, 她的亲生儿子当年是因‘失去记忆’这个契机,才会成为何家的儿子,只是这个失去记忆,到底是真还是假, 从他祖母对她那位亲生儿子的态度上, 不难看出。
安常煦对这件事其实有些好奇, 不过他没有多问,不再是因为担心他祖母会伤心,而是他能看得出来, 他祖母实在没将那位放在心上,完全是提都懒得多提的样子。
老实说,安常煦私心中对此表示喜闻乐见,虽然他祖母从小就告诉他们,爱可以分很多份, 除了极具排他性的婚姻,也就是男/女之情外, 在亲情友情方面, 每个人都可以爱很多人。
可是从小就异常精明,还从不否认自己的性格有些自私的安常煦, 一直认为, 爱被分得份数越多,他能得到的就会越少。
对李成锋与江燕娘这对父母,他倒没做什么,一来是论感情与相处的时间, 他与李常欣自记事起,大多都是跟在他们祖母身边,二来则是因为, 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前,受祖母的教导影响,认为后出生的一对弟妹年龄更小,在他与常欣已经长大懂事的情况下,小的有权利得到他们父母更多的照顾。
但是对于祖母的爱,他就不想那么懂事大方了,所以他不仅爱搞小动作吸引祖母的注意,让祖母操心,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还会主动揽下给弟妹做早教、并陪玩的活,当然,揽下以后,总爱设法推给李常欣去做,也是常态。
所以,对于祖母还有个亲生儿子,亲生儿子还活着的事,安常煦起初是比较防备的,哪怕在知道对方已将祖母彻底得罪的情况下,他也难免有些担心,说不定他母子重逢后,又重归于好,到时候又多个与他争份额的强劲对手。
现在听说他祖母已经让人往何家送‘转让书’后,安常煦才彻底放心,因为以他祖母向来落子无悔的脾气,做了这事,还会顺便给那位挖个坑后,完全不存在还会将对方认回来的可能。
而何文生夫妻捧着陈凤琪派人悄悄送到何府的‘转让书’,说是又惊又吓也不为过,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当初因一念之差,将捡回的失忆少年认作儿子的行为,并没有瞒过别人,至少没有瞒过是人家的亲娘。
看着那张签字画押过的文书中注明,为报答何家救她儿子一命的恩情,甘愿将儿子送给他们夫妻,从此与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内容,夫妻二人的心情都极为复杂。
“老爷,不知这瑞儿的亲娘,突然送来这纸文书,到底是何用意?看样子,像是好多年前就已写下,为何要到现在才送来呢?”
何文生现在工部担任从五品的职位,干的是事儿多钱少,没什么实权,却要担不小责任的活。
何家早已变得今非昔比,就算是这么个职位,他也必须要拼尽全力的好好干,防着下边一些盯着他的位置的人,稍有不慎,出了差错,何家已经无人能保他。
若是早些年,何家还没有没落的时候,对方主动送来这份文书,还可以视为对方是在有意向他们示好,想要借此谋得什么好处。
可是在何家处于当前境地的情况下,能悄无声息的让人将这份文书送到他的书房中,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人物,绝对不可能是想图他们何家什么好处。
听到他妻子大钱氏的质疑,何文生脸色凝重的将文收贴身收起。
“此事不宜声张,对方之所以会在此时送此物过来,肯定是有什么缘由,在什么情况下能用得上此物呢?”
何文生的脸色突然一变。
“应该是有人查到瑞儿的真实身份,想要借此生事,控告我们!”
听到这话,大钱氏顿时有些惊慌,拽着丈夫胳膊担心的问道。
“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二叔当初正当势时,都没有借此生事,怎会有人突然欲在此时借此事针对我们呢?”
家中嫡女庶女加起来共有六个,不是钱氏不容人,就是家里除了她自己生出一个先天体弱的儿子外,家里妾室通房都没能再生出儿子。
作为典型的传统女子,大钱氏也十分忧心自己将来老无所依,没人给养老送终的问题。
所以对于丈夫将捡回来的儿子充做亲子,还让自家大女儿与她娘家一位相貌相似的侄女,将身份互换,嫁给这个‘儿子’的计划,不仅没有反对,还特别积极的配合。
毕竟这样做,对她来说,绝对是个件大好事,跟她的大女儿招婿没什么区别,还不用让她因无子,而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乃至欺辱。
最让她深感满意的是这个捡来的儿子虽然天赋一般,却很努力,性格老实本分,好歹也凭自身之力考了个同进士出身,对家中长辈十分恭敬孝顺,对她的女儿更是非常上心。
她曾试探着提出为他纳妾,却被委婉的拒绝,平日里与家中那些丫鬟也是从无瓜葛,夫妻相处十分和睦,让她深感欣慰。
大钱氏也不是没考虑过他们这捡来的儿子的生身父母,可是想到那些家境普通或是穷困人家的妇女,生三五个,乃至八/九个儿子的人家比比皆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像他们这样家境好,却缺儿子的才少见,他们家救了何瑞一命,堪称是再生之恩,让他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一跃成为他们何家的少爷,是他们的荣幸。
这么一安慰自己,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所以大钱氏这些年来,都不曾感到心虚,直到这次突然收到这纸按有手印的文书。
对方以生母的身份,却以淡漠的语气提到他们救了她儿子的事,只字不曾表达谢意,直言从她儿子成为何少爷起,就相当于是他在以身偿还何家再生之恩,他们母子恩断义绝,彼此的生死荣辱互不相干。
对方所说的‘再生之恩’‘以身偿还’,正是他们这些年来,理所当然的占着别人儿子的心态,可是他们自己心里这么想也就算了,此刻被人家亲娘就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免让他们感到有些心虚。
不过何文生混迹官场多年,心理素质显然要更好,拍拍他妻子的手安抚道。
“不管怎样,有了这个,谁再试图拿这事针对我们,我们都不怕。”
听到丈夫这么说,大钱氏的情绪才平复一些,也有心思注意一些细节。
“老爷,你说,瑞儿他亲娘,到底是什么人,他家既然能有这等本事,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我们府上送信,可她明知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我们府上,竟然不找过来要,还选择将儿子让给我们呢。”
想到对方明知是他家救了对方的儿子,对方却不曾有表示半分感激,一点礼数都不讲,大钱氏心中难免有些不快。
毕竟她家不仅救了对方的儿子,还将对方的儿子当亲子悉心教养,让他一个农家子有机会成为朝廷命官。
不过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对方之前一直不找过来,现在突然冒出来,不知送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父母常为儿女计,可能对方也知道儿子在我们府上,跟在他们自己家强,想让儿子好好的留在我们府上吧。”
虽然这件事透着许多诡异之处,让何文生感到处处违和,可是跟他的妻子说,不仅无济于事,还会加深对方的担忧,所以他都没有提。
下意识摸了下存放那纸文书的地方,他已经做好准备,以后但凡出门,都要用油布仔细将它包好,随身携带,以防何瑞的真实身世会被突然被暴露出来,绝对不容有失。
若有这个东西,他家若被曝出强占别人的儿子充做自家儿子,还以冒名顶替的身份参加科举考试,当上朝廷命官,轻则他与何瑞都会丢官,重则会被直接抄家流放。
即便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在早就写好这份文书后,过去多年一直不曾知道他家常住何处,直到现在知道他家后,才会设法托人将这文书给送过来。
虽然他与妻子发现这封文书后,已将他们院里的丫鬟下人都仔细审了一遍,没有发现嫌疑,可是那些下人若是收了好处,趁书房中没有人,伺机将一封文书放到他的书房中,事后咬死不承认,其实不足为奇。
若是这种情况的话,也就意味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人家只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态度,别无它意。
所以顾不上像他的妻子般,还有心思在那里挑别人的理,不管是哪种情况,何文生都暗自庆幸不已,幸亏何瑞的亲娘是位明理大度的老妇人,竟然主动为他们家送来一道护身符。
而何瑞在草草完成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档案整理工作,顺利通过上官的检查后,总算如愿以偿的跟赵学海一走去御书房。
相比较赵学海因即将面圣而生出的激动与紧张之情,何瑞的心情显然更为复杂,他满心想的都是即将要见到他那多年不见的亲娘,哪怕经过之前的事,他已经隐约意识到她娘对他的态度。
可他实在不愿相信,因为他太清楚他娘有多爱护他,哪怕时隔十多年不见,他仍然坚信,他娘对的感情绝对不会变,之前是因为不曾见到他,才能那么狠心的对他而已。
同样紧张,却怀着不同心思的二人抱着一大摞案卷,得到里面的允许后,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到御书房中。
两人将手中的案卷分别交给过来接手的人后,赶紧跪地行大礼参拜,安常煦头也不抬的从内侍送到他身旁的案卷中,随手抽出一本翻阅,随口回道。
“平身,这是进士的籍贯与生平档案?不错,还附有每位进士后续升迁记录,看上去整理的比较详实,正是朕需要的,不错,哪位爱卿是赵学海?”
刚站起身,就听到陛下的夸赞,赵学海就听到自己整理历届进士档案得到夸赞,顿时激动到热血上涌,赶紧躬身回道。
“微臣……微臣正是赵学海。”
安常煦又随手抽出两本,从中随便指了一个,当面询问起来,赵学海虽然难掩紧张,却还是对答如流的将他抽问的那个的生平信息答了出来。
又抽问几个,发现对方不仅能详实的答出生平经历,还包括一些重点人脉关系,被升功的对应的功绩,被贬或被罢官时牵涉的案件。
“嗯,看来你的确用了心,是个愿意做事的,即日起,你便调任翰林待诏。”
虽然希望能借这次的工作露露脸,但是赵学海怎么也没想到,惊喜竟然来得如此突然,转眼间他就能从集书省那个冷衙门,调入有名的清贵之地翰林院。
虽然六品翰林待诏的级别依旧不高,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巨大的晋升,所以赵学海赶紧再次跪地磕头谢恩。
听到同僚竟能有此际遇,何瑞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再关注这件事,因为皇上已经在抽取他整理的案卷。
毕竟赵学海整理的那些,他负责整理的是历朝历代的国法档案,里面会包括一些导致国法条例进行修改的经典案例,年代久远的部分,留存下来的内容不详实,情有可原,近朝近代的资料在没有遭遇什么重大意外的情况下,应该都能搜集得到。
安常煦随手在中上层抽出一本,翻开扫了一眼,就能明显看出其中的问题,下意识皱眉,又往后面看了看,扫了眼标签里注明的经手人职位与名字,嗤笑一声,将手中的案卷扔到桌,抬眼看向正下意识弯腰站在那里的中年人。
“你就是何瑞?”
这就是他祖母的亲生儿子,安常煦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从相貌方面,的确能隐约看出些他祖母的影子,可是他那说好听点是文弱,直白点就是毫无郎气的懦弱气质,以及这敷衍的做事风格,与他祖母实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难怪能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行为。
何瑞赶紧躬身回道。
“回禀陛下,微臣正是何瑞。”
“朕想要的是从古至今,能够看出历朝历代的国法,逐渐得到完善的过程,能够一眼看出重点的那种,而不是让你将一个时期的内容,全都搜集到一起,混乱无序。”
他要是有时间、有精力看这种东西,干嘛要多此一举的将这份工作交待下去?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不满与失望,何瑞有些惊慌的下意识抬头,然后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他的亲娘,就那么脸色平淡的靠坐在一旁的软榻上,迅速将目光紧盯着对方,随即面带痛苦的扶着额头,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高声道。
“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
赵学海见状,赶紧阻止并提醒到。
“何大人,那可是太尊夫人,我等万万不可冒犯,你太失礼了。”
何瑞却依旧坚定的注视着陈凤琪,语气肯定的回道。
“那是我娘,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什么巩县何家少爷,我是新台县阳山乡的李成杰。”
这演技略显浮夸啊,陈凤琪神色不变的淡淡开口道。
“不,你是祖籍巩县,何家嫡支长房的何瑞,老身早对你的妻女说过,很感谢何文生、何大老爷当年的热心助人之举,有道是大恩不言谢,老身当年见你很适应何家少爷的身份,当即就决定将你送给何家,权当是成全你与何家之间的缘分。”
“所以,老身现在是我儿安远伯李成锋的娘,可不再是你何瑞的娘,何文生对你有再生之恩,你可要好好报答、好好孝敬你如今的何家父母。”
安常煦不动声色的补允许了一句。
“奶,您可别忘了,虽然我父皇已经过逝,您可也是他的娘,孙儿也是儿,会连着父皇的那份,一起孝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