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托着腮,只看了一眼,便眸光微凝。
她之所以能在一群人里注意到眼前这个青年,盖因他身形与陆怀安相似,且穿的也是一袭青衫,从背后看几乎能以假乱真。
现在这人转过身来,露出正面,与陆怀安就更像了。
像是想起什么,燕迟忽而一笑。
恰似漫天春光乍泄,令人见之忘俗。
本在面面相觑的众人莫不为这笑意所惊艳,脸上的神情都迟滞了片刻。
就在这时,念桃收到燕迟的示意,开口朝抬起头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人?”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面上俱是疑惑。不知道燕迟叫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问起话来,是想干什么。
也有人注意到了这青年与陆怀安的相似之处,在心里几番揣测。
“草民名叫薛灵凡,是文昌侯府的远房表亲,近日来投奔故人。”
被问话的青年行过礼后,顶着清隽秀气的脸庞露齿一笑,半点也不怯场。
他这么一笑,冲淡了面貌原有的疏离感,沁出些甜意,与气质如竹的陆怀安反倒没那么相似了。
房内众人了悟。难怪先前陆怀安把这人带来又放在一边,连个招呼也不打。恐怕是遵从家里长辈的嘱咐,带乡下来的穷亲戚来见见世面的吧。
也是,这种土包子,让他出门看看上京的繁华盛世,就已是天大的荣幸了。根本没必要知道名姓。
杜秋华却想得更多。
他联想起当初陛下在臻阳公主及笄时,为了让她能觅得一位不慕荣华的如意郎君,特意放言,臻阳公主的驸马未来不得入仕。
当初京中不知多少适龄儿郎扼腕叹息。
臻阳公主纵有千般不好,但她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啊!若是真能尚主,借着这股东风,怎么也能在官场之中谋得一官半职。
加之臻阳公主又生得貌美,说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想要待她及笄之后便与静妃娘娘说和的人不少。
陛下这一句旨意,却将这些有心人都挡了回去。再是美貌,再得宠爱,也不能让自己入朝做官,那还有什么意思?
是以如今臻阳公主及笄已过一年,仍未定下亲事。
杜秋华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文昌侯府这是舍不得陆怀安的仕途,也放不开臻阳公主的盛宠,准备亲自送个替身上去。好让公主能时时见到相似的脸,想起该想起的人,不至于放跑这条大鱼。
又能让公主得不到正主,日日抓心挠肝,心甘情愿为陆怀安铺路。
真是好一笔划算的买卖啊!
杜秋华一时不知该说这文昌侯府是聪明,还是自作聪明。
反正他瞧着,臻阳公主恐怕没那么好糊弄。
然而他心里的念头刚刚一掠而过,便听见燕迟好似珠落玉盘般的嗓音,
“既是初来乍到,不如先来公主府一游。”
杜秋华惊得眼皮一跳,霍然抬起头,朝陆怀安看去。
他动作幅度太大,引得其余人也跟着他一起看过去。
却见陆怀安抿着唇,只单单站在那里,便如松如竹,惹人注目。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安然。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犹如将晚的天色一般厚重。
就在这档口,一道青年人的脆声响起:“好鸭好鸭!”
众人霎时虎躯一震!齐齐将目光转移到了发声的薛灵凡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这声“好鸭好鸭”当真是充满了迫不及待!
怎么会有人要去臻阳公主府还这么高兴啊?
难道他未曾听闻过外面那些传言?臻阳公主府可是龙潭虎穴,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想脱身就得先脱掉一层皮!
燕迟也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微微蹙起眉尖,不由自主看向了薛灵凡。
一转眼,却正对上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仿佛见到异世亲人一般,那双微圆眼睛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甚至浸润着浅浅的水光。
让人无端想起小狗幼崽时期湿漉漉的眼神,可亲又可怜。
燕迟:?
就在她蹙眉间,青年又带着满满期待地问道:“那公主,我们什么时候回府鸭?”
这下众人都听清楚了。
这哪是迫不及待,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得很嘛!
况且这语气也未免太热络了吧?
一时间,众人落在薛灵凡身上的目光都不由得诡异起来。
他们还当这是个土包子呢!谁知道人家这么有心机,胆子还大。
这才第一次见到公主,便敢迎难而上,直接一句话就拉近了和公主的距离。
真是……不要脸。
众人内心腹诽,也不知是真羞于见到青年类似谄媚的态度,还是嫉妒他能赢得公主的青睐。总之对这乡下来的土包子更多了几分看不起。
燕迟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但她对青年这奇怪的热情受用良好,蹙起的眉尖已然放松。虽没再展露笑颜,却站起身来回答了青年方才的问话:“现在就回府。”
她一起身,那浑然天成的华贵气质更加突显,这片地界的其他人都好似无端矮了几分。
簇拥在门口的众人纷纷散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念桃跟在燕迟身后,走了几步,又回头朝薛灵凡扬了扬下巴:“这位公子,跟上吧。”
“好耶!”薛灵凡声音清脆响亮,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点点头便要跟上去。
有人眼疾手快拉住他:“你还真要去啊?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臻阳公主不是个好人!”
后半句压低了声音,说得格外小心,像是害怕还没走远的人听见。
薛灵凡挥袖丢开那人的手,一边回答一边努力往前走:“嗯嗯我知道了。我赶时间,麻烦让让,让让。”
那人被甩开衣袖正待生气,被另一人拦住了:“他自个儿要去找死,劝了也白费。”
那人一甩袖:“哼,我看他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死了活该!”
待燕迟走远,薛灵凡也跟上去之后,屋子里的众人再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相互作别后便各自离开了。
唯有杜秋华落在最后。等其他人一走,他立马便关上门,坐到陆怀安面前,问道:“那个薛灵凡,是怎么回事?”
陆怀安在燕迟走后便一直坐在最近的木凳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听到杜秋华的问话,他才回过神来,平静道:“如你所想。”
二人相交已久,杜秋华早已习惯陆怀安这副柴米油盐不进的模样。
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不禁心里感叹,没想到文昌侯府一个曾经的世家大族,现在也沦落到使出这种手段来了。
他接着问道:“那你也顺着府里的意思,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那又能如何呢?”陆怀安语气冷淡,抬起头来,“那薛灵凡不过是个贪慕荣华富贵、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到公主府里去,说不定正合他心意呢。”
杜秋华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味。
陆怀安一向清傲,却从不会轻易对人评头论足,更遑论是这样堪称刻薄的话语。也不知那“远房亲戚”是哪里触了他的霉头。
没法接话,杜秋华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那你对臻阳公主,就没半点想法?”
陆怀安垂眸,静默几息,才道:“你知道的,家中想要我考取功名。”
“哦哦,那也是。”杜秋华了然地点点头。
点到一半,他蓦地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陆怀安。
我咧个乖乖!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才那话听起来不对劲了,合着里面是有股酸味啊!
听陆怀安这意思,是因为家里非要他入朝为官,才不能尚主。
反过来不就是,倘若文昌侯府对他的仕途没有要求,他就会娶了臻阳公主吗?
“看不出来,你小子心思藏得还挺深!”杜秋华笑起来,用力捶了下陆怀安的肩膀。
他为自家兄弟高兴完,回过味来又叹了口气,“可你总把公主这么吊着,也不是个办法啊!难不成你就不怕她去找别人了?比如刚才那个替身。”
陆怀安摇摇头,神情不变,语气却暗含一丝笃定:“不会的。”
他能够引起公主的兴趣,已然是个例外了。
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复盘他的做法,让那个美到极致的少女将目光暂停片刻。
而他,会将那点微末的兴趣,持续长久地绵延下去。
另一边,燕迟将薛灵凡带回臻阳公主府后,直接丢给了总管:“新来的,给他安排个住处。”
说完,便转头去瞧府上新进的雀儿了。
因是公主亲自带回来的人,林总管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这么一打量,瞬间便瞳孔一震。
如果他没记错,公主喜欢的那个侯府世子和眼前这个人看起来相差无几。这该不会是公主找来的替身吧?!
有了这个猜想,林总管在带薛灵凡去住处的路上,便忍不住暗暗观察对方。越看越觉得相像,但要说一模一样,那也不尽然。
尽管身形外貌都有一定的相似,但这青年的气质却和陆怀安全然不同。若说陆怀安如竹一般隽永,青年便似朝阳花,生机勃勃不说,还能生出香甜的花蜜。
且此人竟意外地沉得住气,见到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也没露出半分异样。
林总管哪里知道,薛灵凡那根本不是沉得住气,而是已经看呆了。
天呢,他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府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