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梁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温柔和煦的春意带着冰雪消融时留下的寒意,悄悄地攀上每一个人的衣袖。
外头还带着寒气儿,永华殿中却仿佛即将入夏,暖和地让屋子里站着的、跪着的人都不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宣旨的内监将明黄的诏书展开,清了清嗓子。
“自国立以来,乃建女官之制。意立内外,教育嫔御。今有宫令秦氏,行事勤诚,为人沈和,乃先皇后之好佐也。今朕欲为子苑,试之求毋教之以法。汝家世教育,性温之礼,承太后意,命汝为子苑祭酒,比肩国子监祭酒一品秩。勤王之可为进取,不可负朕之期。钦此!”
堂下女子俯身叩拜,“谢陛下隆恩。”
她身段纤细,没有弱柳扶风的病气,窄袖素面颇有干练英气。墨泼似的长发被高高挽起梳成两个螺髻,刘海微微卷曲依在脑门上。淡黄花朵与珍珠簪子插在乌发中间,朴素又不失活泼之意。
她伏在地上的模样像是温驯可爱的小羊羔,叫人不忍苛责。
“平身吧。”座上青年挥挥手,又叫人端来一张椅子,“你才醒来不久,记忆尚未恢,还是身子要紧。”
秦臻微微含首,道,“谢陛下体恤。”
这殿宇内站着坐着拢共数十人,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小女子身体里实际上是一个来自现代的二五青年呢?还是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学前教育学硕士。
秦臻,来自现代的一位前幼儿园老师。
至于为什么说是前呢,还得从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说起。
“哦,我家孩子动手你们就不阻拦?就这么看着?那不也是你们看护不当吗?!”蛮横无理的家长激动地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水杯用力地砸在桌上,水珠也随着人的动作溅到桌面上。
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挑动她现已为数不多的理智与耐性,秦臻放在桌下的手掌心已经被掐出了几道深红的印子,但她只能生生咽下一口气,耐着性子又一次向那刁蛮的家长解释。
这回连一旁的民警都看不下去,开口帮她讲话,却一下被这妇人呛了回去了。
“我们交了钱的!绕着我家孩子转怎么了?!当老师的不就是要围着孩子转的吗!她没这个本事照顾全部小孩就别当老师啊!你这个警察怎么回事啊?怎么向着她说话?!”
若不是园长及时赶来,秦臻都快用桌上的冷茶泼向那女人了。
中间发生了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踏着凌晨两点的报时声向园长提出辞职,并在不久后的夜路上发生了车祸。
等再醒过来,便已经到了这个历史上本不存在的国家了。
秦臻现在的身体名叫秦筝,祖父乃前朝太子太师、爹战功赫赫被册封为永铮候,姐姐更是贵为当朝皇后。她跟着姐姐来到宫中担任内宫最高女官,还能特居在皇后寝宫昭梧宫的偏殿。
出身高贵,性情温良,人品贵重,得满宫敬重。
本是天胡开局,但很可惜,上面提到的所有人都挂了,包括秦筝本体——秦臻醒过来的时候,一旁守在身边的御医发了疯一般连连惊呼“神迹”,吓得她差点又一次昏过去了。
不光如此,现在大内奇怪得很。圣上不光不让提及先皇后的名讳,连皇后寝宫也只字不能提。
原本的光耀身份现下倒成了累赘,这宫里又贯是见风使舵的货色。饭菜不灵也就罢了,初春乍暖还寒最缺少不得的炭火,经由宫内一层层盘剥下来,落到手里简直少得可怜!
今日又听说皇帝要召见她,吓得魂儿都要飞出来了。
还好还好……她悄悄抬起眼来看看面前的青年,这皇帝看起来挺和善的。
“你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皇帝冷不丁地发问倒吓了胡思乱想的秦臻一跳。
“回陛下,子苑是什么地方啊?”
秦筝原先担任的是内宫五品宫令女官,穿越后修养的这一个月里秦臻已经将宫规典籍熟读完了。身为女官的她就是不调去其他宫院做事也是担任六尚主管,居然还能比肩前朝男官的官职俸禄。
这种好事,她怎么先前从未听说。
“子苑,即启蒙培育幼儿之地。朕打算先在京官家属中寻适龄幼子,晨至暮去于子苑中学习。待子苑机构成熟之后再推广至渠梁上下。”
这……不就是幼儿园吗……?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学前教育,怎么连穿越了还要学前教育?秦臻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其实不是什么架空的平行世界,而是地狱了。
做不完的环创、哭不停的孩子、根本不讲理的家长——这些地狱绘卷一般的景象在面前悉数展开,令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朕知你祖父曾有意探究幼儿蒙养之道,因此将子苑上下都交由你负责掌管。无论宫人侍女或是教授先生都任由你调配。”皇帝顿了顿,补充道,“子苑选址于国子监书院东侧,眼下尚未完工,若是你对苑中布局有所异议,也可直接与尚宫局对接。满宫上下,无人阻拦。”
秦臻有点心动,但不多。
皇帝见人仍然有些犹豫便又补充道,“本朝四品官年俸禄一百二十两,你身居国子监下部也能享国假及休学假,补贴若干。”
“谢陛下!”皇帝话音刚落,她便抱着圣旨再次附身谢恩。动作之快令面前的皇帝都有些猝不及防,孙内侍这般狗腿的人也都暗自感叹起她天赋异禀。
我秦臻当时辞职得真的很坚决,但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内心暗自感叹人生变化世事无常。现代的秦臻刚辞职完就遭遇了车祸,眼下换了古人的身子又要当幼儿园老师。
这一定是祖师爷追着我喂饭,那我哪里还有不吃的道理?毕竟是自己选的路,就算是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
“陛下所托,臣定不负!”
皇帝松了口气,点点头又叫来内侍捧来一个木匣,“这是朕尚在东宫时所配玉珏,见此玉珏如见朕心。”
秦臻,一位勤勤恳恳的教育人,终于在自己死之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教育理想——自然主义教育理念。
所谓自然主义教育简单来说就是以儿童为本位尊重孩子的天性,顺应以发展。与传统的应试教育截然不同,这也是她为什么将自然主义作为教育理念的原因。
老天叫她再活一世竟然是给了她一个教育试验场。往大了说,她手里掌握的可是渠梁所有学龄前儿童的教育模式。
我秦臻便是渠梁版本的让·雅克·卢梭!
皇帝见她转变态度欣然接受,便松了一口气,说道,“朕一会儿还要向太后请安,你先退下吧。”
“是——”
秦臻捧着圣旨又跟着孙内官照原路退出。
刚踏出永华殿的大门,迎面便走来一男子。他一身浅青色衣袍,玉佩银冠皆衬其脱尘般的竖立清冷,携着一股书卷气,如雪中青松,挺拔苍翠、冷冽清新。
她微微福身,那男子温和地挥了挥手免了她的礼,转身走进殿中。
二人不说一句话,仅仅短暂停留,男子身上的茉莉香便已萦萦绕于秦臻身周,藏在衣领袖口间,于行路中流露点点。
此香并不单纯是茉莉之味,除了茉莉之外,还有茶香带着一点中药的气味。
如许闲宵似广寒,翠丛倒影浸冰团。此诗原本是形容茉莉,现下移用做眼前玉骨冰肌、天赋仙姿者似乎也极为恰当。
“那人是谁啊?”
秦臻捧着圣旨,拉近等候在永华殿前的橙衣低声问道。
“他是长庆王。”橙衣脸上露出些许激动,像是追星成功的迷妹,“贵眷中他最是体恤宫人,每次都免我们跪拜大礼。殿下一表人才还是国子监的司业!严谨治学闻名在外,就算是最纨绔的子弟只要进了殿下的班肯定就收敛心性了!……”
橙衣喋喋不休起来,叽叽喳喳像是小麻雀。秦臻越听越觉得她描述的人不像是温和儒雅的才子,反倒像是她高中时最烦人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说嘴的秃头教导主任。只是外表没有作风那般招人讨厌。
“怎么样?殿下是不是俊美异常?!”
“嗯……”秦臻抬头望向远处的楼塔,一副思索的模样,淡淡道。
“还行吧。”
宋辛走进殿中时,宋漪已经批完全部奏章正于一边的软榻上喝茶,心情看起来不错。
“见过皇兄。”宋辛行礼,皇帝连忙免了他的礼。
“现仅有你我兄弟在此,就不必如此拘束,快坐。”
内侍上了茶,二人又重启一局棋局,落子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诶呀……”宋辛笑笑叹了一口气,“皇兄今日杀得臣弟是片甲不留了,臣弟甘拜下风。”
“哈哈哈哈。”宋漪听了他的话长笑几声,将自己手里的黑子重新放回盒中,“今日心情舒畅,对弈思绪也自然顺畅许多。”
“皇兄可是有什么高兴事吗?”
“南方水灾得以控制,朕自然高兴。朕稍后去长青宫向太后请安,不如凝玉与朕同去?”
宋辛点点头,抿了一口面前的茶。
他心里和明镜似的。哪里只会因为水灾一时得到控制就难以自掩脸上喜意,帝王家讲究捉摸不清,如此坦白地将自己的心绪写在脸上,必然与殿前擦肩而过的女子有关。
他也知道她是谁。
秦筝,先皇后唯一的妹妹。
秦氏双女,其一灵动活泼,似山溪水,其一沉静秀丽,如渊底珠。先皇后殒命,小秦氏堕马大病,奇迹般地活过来后竟与先皇后于气韵上愈发相像了。
不过这里是深宫大内,向来是女子香消玉殒之地。
这般活泼艳丽,也不知花开几期呢。宋辛喝了口茶,将手中白子随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