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二更)

洛阳城郊的山岭已经变成了一片皓白。

远望过去雪上人马行路的痕迹, 连缀成通往净念禅院所在的山丘那一线。

顺着这条被踩踏开了积雪的道路,时年缓缓策马而行,已经能看到隐藏在山丘林木之间的禅院山墙。

“我临出发前母亲来见了我一次。”时年突然开口道。

宋缺意识到她称呼的是母亲而不是祝后, 也就意味着她并非是在说魔门的事情。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母亲说慈航静斋的梵斋主是你的梦中情人,让我别带你为好, 免得你到时候临到了那里又反水了, 然后变成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时年语气中让人听不出她到底是带着褒还是贬的情绪。

宋缺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这种老一辈之间的陈年旧事,若是由其他晚辈后生说起来还好, 由自己的女儿说出来,虽说他与祝玉妍之间没什么感情只是个交易,但他还是难免觉得有些窘迫。

“你大可放心,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并非不用付出代价的, 当年她与我政治见解背道而驰,更是因为慈航静斋传人的身份绝无可能成为宋缺的妻子, 因而有缘无分。我如今心无旁骛专心刀道,更不必再对她有所牵念。”

时年寻思着宋缺这个所谓的政治见解,总之是在他身上没表现出多少的, 也不知道当年他到底是怎么跟梵清惠争辩的。

她听到宋缺继续说道:“人有过去的恋慕之情缠绵之思,也无非是个寻常的事情,若无动人的过往便难有动人的刀法。但这是一回事。

我如今若还堪不破情关, 坐困愁城,又如何能够将刀法更进一步。此前已经输给过你一回, 总不能真活了这么多的年纪,还差了你一截。”

飞雪在他染了霜色的鬓角停留, 或许是因为他的刀招中有不少与水有关的招式, 这些积在他发间的薄雪并没有消融, 反而有种随性的姿态。

而他始终挺拔的身形独立马上,手看似握着马鞍,实则随时可以将那把天刀从刀鞘中□□,确实是这天下间第一流的刀客风采。

宋缺留意到时年在听到他说到过往与刀法的关系之时略有些变化的神色,忽然想到了时年在那日与他对招的时候在刀法之中展开的意境,又转而问道:“我此前不曾问你,你刀法神韵已成,想来也该经历了不少旧事,你可曾有什么心系之人?”

他跟时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问出这句话多少是会显得有些奇怪的,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和对方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先提及了梵清惠和宋缺的陈年旧事,这才顺理成章地问出了口。

不过宋缺问出这话又有些忐忑了。

他难免纠结了片刻他这话到底该算是两个刀客之间的交流,还是应当算是家长里短的闲扯。

好在他听到时年做出了回答:“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我的刀法即我见,若未曾得见人间烟火之美,又何来这样的一刀。至于心系之人……”

她微微抿了抿唇,唇角上扬出了个不大分明的弧度,但已经足够跟此前宋缺见到的在襄阳城中的魔门圣君区分开来了。

“我有个未婚夫。”

“祝后知道吗?”宋缺问的是祝玉妍知不知道此时,实际上自己已经开始琢磨这个人会是谁了。

宋缺想了想自己和祝玉妍的情况,忽然觉得时年这感情上倘若遗传的他们两个,想必情路不大好走。但大约眼光还是不低的才对。

他仔细盘算了一番,却没想出个有可能的对象来。

魔门站在了李阀的背后,却支持的是李四小姐,可见李渊父子以及其他门阀势力的青年才俊都不像是她口中的这个未婚夫有可能指向的对象,至于白道和魔门的高手——

他也不是没见到寇仲徐子陵这两个修炼长生诀天赋极高的小子,更不是没见过文采风流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侯希白,可他们几个摆在时年边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几分能擦出火花的样子,反倒像是给魔门圣君作配的下属。

连石之轩这种对女人而言宛如毒药的花间宗主,都能被她毫不犹豫地剃掉头发打折双腿……

宋缺越想越觉得这个未婚夫的身份成谜。

偏偏时年在此时还来了一句,“到佛门净地了,不谈感情的事情。”

之前她朝着白道发出挑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让宁道奇将武尊毕玄和弈剑大师傅采林都一并请来,还说要把此地给打坏了赔偿,分明就是只当净念禅院是个打架的地方。

但也确实如她所说,他们已经到了禅院的地界了,有些话显然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下说。

从山脚下看的时候,净念禅院所在的土丘并不大,甚至禅院的山墙也只是在四季常青、覆盖了一层落雪的树间,露出一点隐绰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能配得上它这与慈航静斋齐名的名声的样子。

可在他们继续朝着山上走的时候,才发觉这土丘连缀着土丘,形成了一片广袤的山上宅地,寺内的建筑一排排地绵延过去,差不多有数百座,几乎形成了一座小城。

从山下看去的时候,其实只见到了那最高的几座殿宇而已。

白雪将这些殿阁顶上的三色琉璃瓦也给盖住了大半,显得这本该宝光十色的庙宇少了几分辉煌,却又多了几分落雪之时的清冷干净。

时年能感觉得到,或许正是因为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宗师聚首,这原本应当修行僧人众多的庙宇,里面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道暂时住去了哪里。

只有一道异常清正的气息,在他们两人登山到禅院门前的时候,出现在了那里。

她还没叩门,禅院的正门已经自己打开了,前来开门的僧人无声地对着她和宋缺行了个佛礼。

若非对方身上的气息已经到了大宗师的地步,时年几乎很难反应过来这便是净念禅院的主持了空禅师。

他看起来年轻俊秀,让人觉得纵然是保养得宜也不超过四十岁才对。

就算是宋缺这样的高手也无法抵挡岁月变迁中两鬓的霜白,不过,或许他如果能把头发剃了,也能跟这位了空禅师一般,少了一个暴露年龄的特征。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了空禅师都实在不像是个一方佛道巨擘。

他未曾开口,只是对着时年和宋缺比划了个入内的示意。

在这个动作中,在他的脸上仿佛是浮现出了一缕前来迎客的微笑。

可时年很快发觉,与其说他是在微笑,不如说是他天生便有几分弧度的上唇线条和略微上翘的下唇之间共同形成了这种天生笑意的状态,在他那张瘦长的面容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或许不是他那含笑的唇,而是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泛着一缕湛然的神光,绝非是什么悲天悯人,而更接近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态。

石之轩此前拜师过佛门,但时年觉得若是将他那个假和尚和这个真和尚放在一起,想必对比还是很悬殊的。

当然,还有时年曾经见过的妙僧无花。

不过把这两个人用来跟这位武道与禅宗都已入大宗师境界的佛门高手相提并论,实在是有些侮辱面前的了空大师了。

“我听闻大师修炼的是闭口禅,既然如此,可否请大师以其他方式告知,另外的客人都到了没有。”

这偌大一个净念禅院,时年粗粗估计都知道,客房距离他们此时所在的山门恐怕还有那么一两个山头的距离,若是直接放出她的周身气劲去感知此地的气息,多少有点不礼貌。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了空禅师轻轻摇了摇头,指向了北方,又比划了个二的手势。

“您是说,毕玄和傅采林还未到,但宁道奇已经到了。”

他颔首表态。

这个不言之中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宛如飘雪之中的清风,秀气的面容上含着三分教人不觉得他失仪的舒适感。

事实上,不仅是宁道奇来了,慈航静斋的斋主梵清惠也到了。

时年和宋缺跟在了空禅师身后才走过了两三个院落,便已看见宁道奇和梵清惠并肩而来。

见到来的人除了时年这个魔门圣君,另一个不是魔门之中的股肱人物,而是宋缺这位等闲不出岭南的天刀,就算是宁道奇和梵清惠也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的神色来。

梵清惠确实是得来。

她本以为这一代魔门要争出个第一,除非石之轩能找到克制他那个性情反复的办法,否则绝无可能。

起码凭借祝玉妍是做不到的。

谁知道横空杀出了个时年,在襄阳将魔门两派六道齐聚,直接来了一出明明白白的登位。

陷入被动的慈航静斋除了先下手为强也没有别的办法,却还眼看着这位圣君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将杨公宝藏从长安城给撬走了,更是带着这批宝藏以及在襄阳一带扭结的势力,一并投效了李四小姐,再一次给了慈航静斋一种对方寸步不让也步步压制的感觉。

所以她必须自己亲自出山来会一会她。

而今一见,她果然非同凡响。

这武道修为按照她方才与宁道奇之间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在和氏璧的作用下发生了天赋上的异变。

白道看守和氏璧多年,又怎会不知这东西除了有代天择主的政治意义,同时也内藏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真气,或许能令一个此前武功平平的人,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

当然这种异种真气的导出应当十分艰难,当年那特殊的一幕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就算是如今的宁道奇也说不清楚,梵清惠也就更加解释不清了。

而如今在她的身上还残存着这种玄妙的气韵,无疑是证实了她与和氏璧之间的这种联系。

但这会儿从她身上传来的和氏璧状态,却比之那东西气息呈现出的潮汐变化低谷,还要微弱得多,想来是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她的功力也绝难再以常理来衡量。

梵清惠更是难免想到了师妃暄带回来的那条消息,在长安的杨公宝藏挖空后留下的地窖中,某个石室的边角还被人用相当俏皮的方式,在地上画了个圈,写着“此为邪帝舍利所在”。

若是这句话并非是时年瞎编出来为了让慈航静斋的入世弟子更加生气的话,或许还真是个事实也说不定。

邪帝舍利也落入了她的手中,更不知道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梵清惠在打量时年,时年也在仔细观摩着这位据传同时被天刀宋缺,独尊堡解晖,以及当年在她入世之时多位青年才俊爱慕的梵斋主。

她虽然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还是能依稀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风采。

修炼慈航剑典的剑心通明之术,虽然传闻她其实未到剑心通明,而止步于心有灵犀之境,但以剑道修天道还是让她身上有一种显得格外超凡脱俗的气韵。

这种不再沾染俗世一般的状态,实在不难理解为何祝玉妍会说宋缺视这位梵斋主为明月。

明月皎然,凡夫俗子自然得退避。

而在他身边的宁道奇与她的气场却跟她说来像,又不像。

如果说梵清惠是看似出世实则入世,那么宁道奇则颇有点像是被人刻意拉入尘世的。

他多年来不问世事的避世状态在他古拙清瘦的面容上得到了体现,而比起宋缺,时年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稍强上一线的气场。

那寸缕之分,其实极有可能正是他这四十年苦修所得,绝无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两方倒也算不上是狭路相逢,但一方里有白道的领军人物,一方有魔门圣君,也便是魔门的一代标杆,若是彼此之间问好的语气太过客套了,还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宁道奇抚摸着自己那五缕在风雪之中飘动的长须,眼神中带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天真纯然之态,“祝施主,久候大驾。当年和氏璧巧为你所得,如今我要因此而来阻你,此乃命数之说,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看来宁前辈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时年了然一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让宁道奇出的手。

算起来宁道奇确实欠了慈航静斋两份人情。

一份便是曾借慈航剑典一阅,虽然因为剑典乃是女子所创所修,男子去看极易走火入魔,宁道奇因此而受伤。

另一份便是曾为慈航静斋守卫的和氏璧在移交给宁道奇看管的时候丢失,算起来这过错自然也该由他背负,他也更多了一个在梵清惠找上门来的时候,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若说为天下而战,老夫也得心虚,只说是宿命之论罢了。”宁道奇忽然转向了宋缺的方向,“只是不知道宋兄为何在此?”

宋缺抬眸朝他看去,一片雪絮恰在此时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仿佛眼神中也淬着一缕寒光。

“道兄,你若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儿现在遭人威胁了,你也该上门压阵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