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金风细雨2)

当然比起何处有马, 时年更想知道的是,此地是何处,如今又是哪一年。

这个纵马飞驰累得良驹力竭而亡的和尚见并没有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转头就走。

他恐怕当真有什么要紧事情, 他掉头时候, 时年眼尖地看见在他的头顶冒出的发根青茬和下颌胡髭间,在这朔风奇冷的天气竟然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抬手一抹,环顾了一圈,便径直朝着一个方向以轻功掠了出去。

时年留意到他在抬手之际,袖间露出了小半个木鱼。

这还真是个和尚?

她想也未想地先跟了上去。

这官道上以她的眼力看来,竟然并无多少马蹄痕迹,可见并非是条通往什么大城镇的道路, 照这么走下去还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 她总得找个人问问的。

而这个和尚, 单以时年按照上一次来此时候的感觉,就算混不上什么圣主之类的大人物,总也能去个大些的帮会混成个小首领,何况如今这年头和尚大多多才多艺, 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些别的本事。

逮人问话也得逮个稍微有点本事的, 否则一个问题还得掰扯出几个人来回答实在麻烦。

时年毫不犹豫地缀在了这人的后面。

就决定是他了!

不知道该说是她运气不错还是该说这和尚运气不错, 尚未行出多远她便已经看见偏离官道的小土包下有一间有些破败的小屋, 在屋前正有两匹马。

可惜比起那和尚先前骑的那一匹,这两匹实在只能算得上是用来代步的驽马而已。

不过对这显然遇到紧急关头的和尚而言, 四条腿总是要比两条腿跑得快的。

他飞快地冲到了屋前, 敲了敲窗子, 见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也是武夫打扮, 他也丝毫没有惊讶, 从怀中摸出了一小包银子朝着其中一人丢了过去,“连云寨征用一匹……算了两匹都给我吧。”

连云寨……

这是个时年不曾听过的名字。

不过看起来这人敢这么说便是笃定连云寨的名字,这两个于他而言的陌生人必然知道。

也果然如他希冀的那样,接过银子的人掂了掂分量,已知有多无少,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另一人则在这和尚去牵马的时候问道,“不知道大哥可是驻守宋辽边陲的那一支往连云寨回去的,小弟久闻连云寨在戚大寨主和顾大当家的带领下,这两年兵强马壮,可还需要人手?”

那和尚着急赶路着急得要命,又哪里顾得上这人的毛遂自荐。

他翻身上马,挥鞭策马前来了句,“缺人,若有胆子上连云寨过了考校便是我寨里兄弟。”

他话音刚落,两匹马便奔了出去。

卖了马的两人擦了擦眼睛。

在那和尚骑着马直下山坡,重回官道,消失在道路的拐弯之处的时候,他们好像看到了一道仿佛烟雾的青衣身影直追那和尚而去。

可和尚奔马已是在用着几乎要将坐骑的体力快速耗尽的架势去了,又岂是人能赶得上的。

或许只是因为风太大沙尘漫天,他们看错了。

和尚却知道他们没看错。

他名号是千狼魔僧,听着就是个匪徒,当然他也从不否认自己就是个盗匪,总归是要跟朝廷,尤其是傅宗书那个老贼对着干的。

且不提这个,他的看家本事除了废神爪之外,便是一手驭使飞禽走兽的功夫。

有些时候动物比人要敏锐得多。

就算这两匹马并非是什么良驹,却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种被什么人盯上的感觉,反应出的便是一种让千狼魔僧能感知得到的焦躁。

而这个危险正在接近!

他眉头一皱,当即便回头望去,这一望之中他的废神爪也已抓出。

像是他们这种长期戍边之人,马上的功夫何等出彩,他这一抓之中跨坐在马背上的身形极稳,爪风却呼啸而来。

时年虽不知道是哪里泄露了踪迹,却也并未慌乱,她本就打算借他的另一匹坐骑一用,如今不过是提前了片刻而已。

千狼魔僧在这回望的功夫里,看清了这跟上来的正是他方才问过路的小姑娘。

然而对方显然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爪功已出,本是能将人从中斩断的锋锐,却有一只戴着古怪的银丝手套的手,绕开了他的利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活像是他伸手将人接上马一般。

在这愣神的功夫里,那青衣少女已然借势跳上了另一匹马。

对方同样是个骑术高手,他便得换个法子。

他袖中的木槌以衣袖震荡的发力,朝着木鱼上打去,本打算以御兽的法子让那匹此刻载着这不速之客的马将人甩下去,却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阵脱力。

深青色的风氅之下,青衣少女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在唇角扬起了一抹自在的笑容。

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阵攀援而上的力道,他眼前一花,人已不能动弹了,而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被人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丢到了另一匹马的马背上,那人则取代了他的位置,悠哉地坐在了马上。

两匹马依然在朝前奔跑。

可惜电光火石间的骤变后,现在那个本能操纵马匹的人跟个死尸一般被挂在一匹马的马背上,而那个没掏钱的却像是个看守犯人的押送者。

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横卧的那匹还重重地颠了一下,险些将他摔下去。

“千狼魔僧”管仲一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一手轻描淡写地将他制住的本事,这边地上,不,哪怕是有大寨主这样的高手与他过招过,眼界开阔了不少,都不曾见到过。

怪不得他会收到报恩令!

怪不得会让他从戍边的地方赶回来,说是大寨主和大当家的有难!

若是连拦截他的都是这样水准的高手,还不知道大寨主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况。

管仲一想到这里,不觉咬紧了牙关。

这群天杀的傅相走狗,不去打辽人,却要因为他们连云寨近年来发展得越发好了,先来找他们的麻烦。

尤其是九幽神君的那两个徒弟,围剿连云寨便也罢了,先将周围的村寨洗劫一空,却还要说是受到了他们连云寨的拖累,当真是比他们这些本是盗匪的人还要像是个匪徒。

不对……傅宗书此番派来的人里,好像并没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少女。

管仲一又抬眸朝着时年打量了一眼。

风氅的兜帽在这纵马骑行的时候被朔风吹动,露出了那风帽之下的面容,那是一张绝不应该出现在边地这样一个风沙消磨人肌肤筋骨的地方应当出现的脸。

就算被人说是看脸,管仲一也认了,这同样不像是傅老狗的鹰犬会有的气质。

女的……莫非是来自碎云渊毁诺城?

可这对连云寨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仔细想来也有些对不上的意思,毁诺城中的人甚少外出,虽因他们大寨主的缘故与连云寨有仇,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毁诺城在连云寨的西南方向,而他是打连云寨北边过来的。

他在这转瞬之间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种想法,却也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不过是想上来借你坐骑一用,顺道问个路,阁下非要动手我也只能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先下手为强了。”青衣少女懒散地说了句。

这话谁听了都不信,尤其是先得知了寨中有变的管仲一。

他被点了周身大穴不假,却其实是可以说话的,但他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状态下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当了个哑巴。

然而这个多说多错,对他来说是如此,对时年来说也是如此

连云寨和毁诺城,都是她此前不曾听到过的名字,若只是小势力便也罢了,若是什么名震一方的势力,她实在很难解释说自己一无所知。

何况这和尚赶路如此着急,想来不是连云寨出了什么事,便是有什么要紧任务需要他执行。

时年唯一能确认的一点便是,这连云寨应当不是什么反派势力。

否则从和尚买马的江湖侠士的口中说出的便不会是什么“戍边”,那“征用”也不会是这样的交易。

她将和尚暂时视为了个友军人物,却不知道千狼魔僧已经给她想出了一堆的身份可能性。

而现在他在琢磨着的是,他要如何想办法脱身。

从此地往连云寨还有数日的马程,他紧赶慢赶地跑死了一匹马也不过是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而已。

对方说的什么“问路”他实在不太相信,却自觉自己是个边塞地头蛇,总能在剩下的三分之二路程里想出法子来。

尤其是当他看见途径前方的岔道口,对方是由着奔马继续跑官道,却没选择一条本地人更应当选择的小路的时候。

她恐怕真不如自己清楚这里的路。

管仲一的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惊喜。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被搁在马上的模样也有个好处,他有什么表情变化对方坐在马上都看不见,却不知道其实还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看来你可能走错路了。】镜子说道。

时年却不这么觉得。

对方会将马都跑死,摆明了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而现在从镜子观察到的变化中,他只是有了几分脱身希望的窃喜,而不是自己的事情要被影响的绝望,显然她现在走的路也能通往目的地。

“这路能走,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不过是需要去闯一闯罢了。”时年一夹马腹,让马跑得更快了些,“其实就算是我看不到低头之人的表情,他也不该表现得这么明显。”

风声呼啸,奔马踏尘,这边地的景象她在上一个世界见过,倒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她遇到那和尚的时候本就已经是下午,现下渺茫的暮色已经渐渐合拢,在这荒芜的塞上景象中,黑沉的天色有种阴云将至之感。

和尚等着这个“不认路”的家伙问他接下来应当往哪里去,却发现这个看起来不像是有多少行走江湖经验的小姑娘丝毫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天黑得当真已经不见五指了,她才拨马停下,在一棵道旁的枯树下寻了个地方,栓好了马匹后将他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管仲一刚准备当个哑巴,忽然发现对方伸手从他的袍袖中拿走了三样东西。

他的木鱼、木槌和那封加急的飞鸽传书。

糟了!

早在马背上的时候他便尝试着冲开穴道,对方点穴的手法又快又轻,管仲一本以为是自己有些希望的,却发觉正如他看不出对方是以何种手法将他给擒下的,他也看不透对方看似寻常的点穴技法,以至于他此时还是只能当个木头人。

那封让他孤身一人从戍边队伍“单骑回援”的飞鸽传书已经在那青衣少女的手中展开。

上面写着的正是连云寨领导层出事的消息。

借着升起来的一点篝火,时年将上面的字看得很清楚。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这青衣少女的下半张脸和她手中褶皱的信纸,“我倒是挺好奇的,真是出了大事,只让你一人单骑回援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管仲一回道。

昔年他与铁手等人相抗衡,为了拦截他们追捕楚相玉的计划,他以木鱼引动群狼围杀,纵然反被铁手等人所伤,却也已经证明了他有那一人便当做一支队伍使的本事,叫他一个回来,才够灵活机动。

再者说了,戍边就算不是他们连云寨该代替官府做的事情,可他们既然做了,便不能随便将戍边之人都从那里撤走。

“我可不是说人撤不撤走的问题。”时年一开口,管仲一险些以为对方是有读心术了,“我是说,若是管理者出事,这封传信上的字便不该写得这么稳。”

和尚没什么文化,虽然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却不如时年这般能看出写信之人的心态。

“他连有些仓促之间写成、完全可以连笔的地方都没选择这么做,可见写它的时候心里丝毫着急的情绪都没有。”时年又摸了摸信纸,纸确实是寻常的纸张,只是在纸上就算不凑近闻,也能闻到一股残存的熏香气味,和这和尚一副边地粗人的样子也不大像。

不知道写出这封让人支援信件的到底是什么人。

管仲一被时年这话给说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又是疑心时年在诓骗他,又是疑心他可能收到了一封假信。

但他很快也顾不上想这一点了,因为时年从他的另一边衣袖中翻出了他本是为了赶路不休息给自己准备的干粮。

他受过戚大寨主和顾大当家的救命之恩,报恩之事大过天,他本打算连明日能到的村寨都不入,路上便靠着这口干粮过活,现在也成了别人的东西。

时年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脸上悲愤的神情,这人若是在一个势力里可当真做不得什么领导层的位置,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委实直白了些。

是要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

她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将干粮递到了他的面前,摆明了就是示意他先填饱肚子。

看出他脸上突现的惊疑之色,时年说道:“我都说了我只是问路的,又没打算要你的命。你若愿意就给我指条路,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自然会将你放了。至于你这书信上的救援信息到底是真是假,可不关我的事情。”

和尚拧着眉头,下颌的胡髭都跟着抖了抖,“当真?”

“我若想杀你,你还能留到现在?”时年嘲讽意味十足地一笑,成功将已经当了好久木桩的管仲一气得不轻。

这话是个大实话不假,却实在让人觉得憋屈。

“往东南方向走,大约半日,有个村寨规模不小,然后往南边继续走,就有城镇了。”管仲一回答道。

他把眼一闭,决定再不开口。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时年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下一刻,管仲一便感觉到自己又被丢上了马背。

这实在不能说是个舒服的姿势,但他是个能忍得住的人,尤其是当他听到时年在此时说的是“你有你的要事要办,我也有我的要事要办,尽早到地方分道扬镳,对你我都有好处”的时候。

这姑娘底细不知,实力不知,更不知道对连云寨是何态度,他们如今是许多人的眼中钉,已不能再招惹此等强敌了,能早点分开简直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管仲一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对一个看起来外貌极其无害的美人提起如此高的警惕。

他猝不及防地又吞了口沙尘,呛咳了两声后开口道:“我说姑娘,你若想早点到地方,还不如把我放下来,到底是一人一马的速度快,还是像现在这样快,实在不需要我多说了。”

马蹄和风声的并作声里,他听到那姑娘回道:“这可不成,我没什么江湖经验,万一你这和尚看起来弱了点,实际上暗中算计可怎么办,还是这样安全。”

没什么江湖经验……

谁信了谁是傻子。

偏偏她这语调里一点让人觉得她在扯谎的意思都没有。

管仲一压下了喉间意欲发作的吐槽,转而给她指了条抄近路的小道。

有这条近路,天色尚未转明前,时年已经看到了前方隐隐绰绰的村落。

可这个村庄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处在黎明之前的万籁俱寂。

在这远望之中,她便已经看到了远处村舍之间游走的星火,就算是管仲一这种已经精神倦怠,开始分不清方向和时间,耳力也远逊于时年的人,都听到了在那个方向传来的惨呼和兵马齐作的声音。

这个声音管仲一怎么会不熟悉。

他在边关这么久,对这种劫杀抢掠的声音,别提有多耳熟了,他的表情当即一变。

他尚未来得及提醒时年,便感觉到自己被人拎了起来。

他一个有千狼魔僧之名的壮汉,竟然像是个包裹一般被人拎着,而那拎着他的人宛如一片极轻的风朝着村庄掠去,落在了一处屋顶上,只留下了那两匹马还在村外,因为距离有些远显然不可能被此地的人发觉。

底下的火把映照出的画面,从他们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正好看得分明。

那是一伙正在从村舍民居间翻出财物劫掠的官兵。

时年有些不太分得清这些官兵身上的盔甲编制,却看清了这伙人中领头的两位的长相。

穿着金黄色盔甲的将军骑在一头分不出是驴是马,还有可能是个骆驼的动物上,动物和人的下巴都挂着黄色长须,手中还握着一把盘结着两个大瘤的拐杖。

穿着黑色盔甲的将军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有意思的是他不是骑在马背上的,而是站立在马背上的。

这两个人的特征实在是太过于鲜明了,无论是时年还是管仲一都立即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骆驼老爷”鲜于仇和“神鸦将军”冷呼儿!

管仲一认得他们是因为这数月来围剿连云寨未果,在周边寻找机会作战的正是这两位以及他们率领的部下,而时年认得这两位则是因为——

他们两个是九幽神君的弟子!

当年时年协助四大名捕和诸葛神侯解决十三凶徒一事后,因为十三凶徒之中的“土行孙”孙不恭和“人在千里,枪在眼前”独孤威是九幽神君门下,他们虽不是死在时年的手里,却也与她有些干系,苏梦枕还是让杨总管将金风细雨楼中九幽神君的资料都给她送了过来。

鲜于仇和冷呼儿在军伍中行动,为傅宗书所招揽,更有打交道的可能,便更需要她在意一些。

纵然时隔多年,以时年的记忆力还是没能忘记这两人的特征。

更何况,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位神鸦将军还是傅宗书的小舅子,虽然她姐姐也只是傅宗书的某个小老婆,可裙带关系摆在这里,他在这队伍之中的地位便明显要比另一位骆驼老爷高出不少。

管仲一知道这处村寨,更是此前往返连云寨与边防之时进来过不少次。

此时眼看着村中的长老被人从自己的屋子里拖出来,村中的钱财也被人从房中搜刮出来,那两位指使士兵行事的将军颐指气使地立在那里,早恨不得自己此刻便能活动手脚,将这些人从此地赶出去。

不过他也深知自己的本事奈何不了这两人,倒是不知道他们这般嚣张行事,连云寨的弟兄会是哪一支来与他们抗衡。

然而正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身边的少女拉低了风帽,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用跳来形容或许不太合适。

管仲一见识过那位神鸦将军的本事,他那身鲜红的披风可以支撑着他用出那披风滑翔的奇技,血色披风黑色甲胄,在空中凭借着奇诡的轻功漫行,这便是神鸦将军名号的由来。

也正是因此他并不是骑马,而是凭借着对平衡的极强把控,直接站立在马上。

而现在他看到时年从屋顶上落下,凌空疾踏之间,已如一道流矢袭向了那两人,分明便是比那位神鸦将军还要本事的技法。

可她也未免太过莽撞了!

底下的人有多少,管仲一粗略一数也知道,起码不是他们连云寨某个寨主带队便能解决得了的,更何况是她一个人。

他又怎么会知道,时年此时想着的是——

九幽神君的弟子,打了就打了!还正好博个开门红!

鲜于仇和冷呼儿又怎么会想到有人敢对他们悍然出手。

鲜于仇感觉到头顶阴云袭来之时,本能地便提起拐杖迎击。

他抬头就看到了个青衣青氅的姑娘,在悄无声息的进攻中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对方的袖中好像闪过了一道刀光。

夜色星火之间不见刀身,只见刀气,与他那非木非铁的拐杖相碰之时,传来了一阵格外清晰的金属交击之声。

他死死地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随着发力而紧绷了起来,这才没能让拐杖脱手丢了颜面。

下一刻他便看到这拐杖端头仿佛骆驼双峰的瘤子连带着杖身的一部分,一道被人给削飞了出去。

她出了第二刀!

鲜于仇根本没看见刀出刀落,只看到在他拐杖顶端那一道格外平整的刀口。

他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是个硬茬子!

他只反应慢了一步,便眼看着对方飞袖如流云轻卷,锁住了他的拐杖一端,直接将握紧拐杖另一端不愿松手的他给甩了出去。

这一招实在巧妙,若非管仲一不想惊扰她的动作,定然要替她喝彩一声。

因为她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与鲜于仇早已有了默契的“苍黄马”的一踢,也正好在坐在马上之时有了发力点,将鲜于仇冲着空中掠来的冷呼儿砸了过去。

冷呼儿急升而起又飞扑直下,更兼之斗篷在风中展开一片血影,本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的路数,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黑影砸懵了过去。

两人一道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气得当即便令周围的将士将这个不速之客给拿下。

可时年又岂是这些个虽然比之庸官懦将领的军士强上一些,却到底在她这里十人百人也没什么区别的士兵能拦得住的。

她手中那把从鲜于仇手中夺来的藤木拐杖分量不轻,在她手中挥出了轻巧灵便的意味。

管仲一越发确信她来历不凡。

纵然兵器一道是一通百通,可她将这一根长棍甩出了残影,宛如一把无鞘无锋的长刀一般随着苍黄马的跑动,飞快地点在了这一伙本还是盛气凌人的军士身上,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包括当年打上连云寨来的时候用出了八种武功,将他们几位寨主都给打服了的大寨主。

奇准无比的认穴打穴,让那些人一个个翻落下马。

那些失去了操纵的奔马乱做一团,马上的火把纷纷坠地,也就是苍黄马这等长相怪异的马,才能在马蹄踩过火焰之时毫不惊动。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冷呼儿贴地出,陡然间急转向上。

那失去了坐骑和武器的金甲将军也紧跟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长戟姑且充当自己的武器,朝着时年横扫而来。

管仲一的“当心”二字尚在嘴边,已看到时年仿佛身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一般,长棍从肋下穿出,脱手,如一支飞箭一般正面击中了贴地飞起的“神鸦”。

冷呼儿怎么会想到这看似随意一掷的长棍竟然有此等威力。

他惨呼一声便已经被这端头毫无丝毫锋锐形状的长棍贯穿了肩膀,连带着一道扎入了地上。

鲜于仇的拐杖材质非同寻常,他纵然有心将之掰断了让自己解脱出来都做不到,只能像是个挂在棍上的肉干一般,眼看着与他一道出手的鲜于仇长戟流光斩去,命中的却不是那身法和招式都奇诡得要命的少女,而是那匹陪伴了他多年的苍黄马。

长戟穿过那并不太像马的动物的身躯之时,时年已经一脚踢中了鲜于仇的胸膛。

这一脚踩断了他的几根肋骨,更是将这个本觉得此番行动是发泄无法逮住戚少商的怒火的骆驼老爷,给直接踢昏了过去。

原本还是一片晨光熹微夜色未褪的天色下兵士逞凶的画面,现在却已经成了到处都是倒地的木桩盔甲,唯一还在挣扎的,大概就是被串在木棍上的冷呼儿。

他恨不得自己也昏过去算了。

他发现时年在环视了一圈,看村寨中的人即便是醒来了也只敢躲在屋后朝着这边张望后,毫不犹豫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腿上一哆嗦,觉得肩胛上穿透的伤口又被撕裂得更厉害了些。

对方的风帽依然盖住了脸,在地面零落的火光中有若鬼魅。

这人绝不可能是连云寨的手下,有这样本事的人,以戚少商那个唯才是用且没心没肺的样子,早就如顾惜朝一般坐到什么大当家之类的位置上了,更不可能在此前与剿匪的队伍的交锋中从未出现过。

可他转了转脑袋,又在一边的屋顶上看见了连云寨五寨主管仲一的身影。

对方从高处对着他投了个在他看来定然是轻蔑居多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好戏。

事实上,管仲一只是在想,他的待遇相比之下还是挺不错的。

被跑马颠簸了一晚上觉得就算给他个什么山珍海味都能吐出来的管仲一,现在竟然对比出了几分幸福感。

更让他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的是,他听到了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绝不是鲜于仇和冷呼儿这两人的援兵。

这一阵马蹄声看起来要更加散乱,却也更加有机动性,尤其具有标志性的是一面在微光中展开的旗帜,他努力让自己将来人看得更清楚些,果然在队伍之中见到了一个绿头发的醒目家伙。

那正是连云寨中有红袍绿发之称的六寨主勾青峰!

是他们的人来了!

管仲一脸露喜色,却陡然意识到,他知道这是自己人不错,团伙行动的在队伍这位身手异常可怕的姑娘眼里,却大有可能是敌人。

“且慢动手!”

他脱口而出的话刚传到那队人马当中,时年随手朝着那边丢出去的一根短戟也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寒光如电!

队伍中为首的那人脸色肃然,拔剑而出一剑前击,以天山派的“一意孤行”硬碰硬地将这让人为之胆寒的飞戟格挡在了身前。

他拨马向前,看到那只发出了一招,便在管仲一那一声中止住了手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姑娘。

她站在一地的倒地军士之中,有种青云飞落不染尘埃之感,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方才那雷霆一击出自她的手中。

可这诚然是她的杰作。

他本是听到了此地的动静,意识到冷呼儿和鲜于仇又开始用对周围的村寨动手这一招引他出现了,这才整队齐全抵达此地。

没想到他见到的居然不是烧杀抢掠完毕后的两头恶虎,而是这些人个个都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场面。

像是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那青氅少女抬了抬眼朝他看过来,一双清透的眼睛尚有一半藏匿在风帽的阴影之下,让人依然不大看得清她的容貌,只看得出她并无恶意。

时年见过他。

与那神鸦将军和骆驼老爷一样只在资料上见过。

只不过当年他还在雷卷门下,与对方一道打拼出小雷门的基业,尚在年少意气张扬之时,可现在——

时年认真地看了眼他此刻的样貌。

马上的男人穿着一件看起来已经褪色的青衫,面容硬朗身形挺括,一双寒目在渐起的晨光之中看起来格外黑白分明,就是怎么看都与当年资料上那雄姿英发的模样不大一样。

或许是因为有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让他眼下的青黑看起来格外的明显,也或许是因为边地的风沙将一个大好青年给过快地吹成了个满面风霜的大叔,总之他起码看起来比当时她所见的画像上老了十岁。

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怪不得那个和尚和两名武人交谈的时候说什么戚大寨主,原来这个戚是戚少商。

时年陷入了沉思。

她觉得自己可能跳过的时间比她预估的还要久。

问题来了,金风细雨楼到底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