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金风细雨卷开始)

时隔九个多月再次见到姬冰雁和琵琶公主, 时年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不过仔细算来,其实可以算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觉得陌生也不奇怪。

姬冰雁依然是那副让人觉得任何慢节奏的词都跟他并不适配的样子,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也如同鹰隼一样锐利——

这当然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在生意场上没什么人情可言。

而琵琶公主虽然为了让自己踏足中原打扮得不那么醒目, 换上了一身寻常的衣服,但再怎么朴素的衣服大概也掩饰不住她眼波流转之中的潋滟,分明便是生在大漠绿洲之中的璀璨明珠。

至于极乐宫的那两位, 时年此前不曾见过。

这两位夺取离愁宫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 距离今日已有四十年了, 算算年纪甚至比李观鱼帅一帆还要大, 可看两人的面相不过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尤其是那位名号“凌波仙子,散花天女”的孙不老, 更是一副三十出头风华正盛的美妇人的样貌。

离愁宫每隔十三年结成的玉蟠桃, 看样子当真是达成了她当年的目的——绝不让丈夫看到自己年老时候的样子。

“两位宫主已有多年不出西方星宿海, 竟然登临掷杯山庄, 实在是在下的福气。”时年将茶盏递了过去。

孙不老接过之时,指尖发作的试图将杯盏抵回去的力道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消失无踪, 她凛然一惊,发觉这杯茶已经落定在了她的面前, 茶汤倒映着月色, 上面没有惊起丝毫的波澜。

这个试探的交锋不过是短短一瞬间,除了两位当事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孙不老却不得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年未过二十便坐在武林盟主位置上的少女了。

她像是早有准备有客来到一般, 就待客之道上来说挑剔不出什么毛病。

这绝无可能是有人提前通知的结果, 毕竟今晚的到来其实是她临时决定的。

她本以为对方是凭借着身后的夜帝日后的势力, 和不知为何对她青眼有加的万福万寿园,以及因为原随云一事对她俯首的掷杯山庄、薛家庄以及拥翠山庄,这才在江南乃至于中原渐成气候,这真正见面才发觉,她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孙不老看不穿她的底细。

以她所见,就算是打娘胎里开始修炼内功,兼之吞吃了不少天材地宝,也不该强到这个程度,甚至比让她真切感觉到如临山岳的内劲压迫还要可怕得多。

她就坐在对面,孙不老却感觉不到她分毫的存在感,在她跟丈夫短暂的眼神交换中她也确定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倘若她要出手,即便集合两人之力恐怕也会败在她手上。

寒冬冷月之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好像西北这边发生的事情也并不那么让她在意,他们的命也一样。

孙不老觉得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

她本打算为自己方才莽撞的行为致歉,却被琵琶公主抢先开了口,“两位宫主?”

她的汉话说的依然有些生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授她说话的人的关系,里面带着的吴语腔调好像越发明显了些。

“宫主,”时年指了指张碧奇和孙不老,而后才指向了她,“公主,这两个词不大一样。”

“好吧。”琵琶公主摊了摊手,决定不再计较中原汉话的问题,她看着时年的眼睛突然开口道:“我感觉我好像见过你。”

她们两个当然见过。

但纵然琵琶公主的记忆力绝佳,她都无法将面前这个容色无双的少女和当时朝着她献上琵琶的乐师先生联系在一起,只能揣测或许是自己在跟着父王逃亡在外的数月间心绪难平,这才造成了什么记忆的混乱。

“或许这也说明公主与我有缘。”时年回答道。

琵琶公主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听人说你们中原人交朋友也讲究一个有缘,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正经事了。”

时年倒是没想到,没有石观音的干扰,却也应当在近日才复国的龟兹,派出来的琵琶公主居然是这四人中第一个开口提正事的。

可她又转而想到了琵琶公主的那把特制的琵琶。

用出这样剑走偏锋武器的人本就不会是那种墨守成规的性格,会选择抢占先机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此来,是想请盟主做一个见证。”

琵琶公主那张俏丽的脸在提及正事的时候也不免有了几分皇家威仪,“龟兹,星宿海,兰州,这三个地方在西北其实是一个三角形。”

她用指尖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简单勾勒出了形状,时年并非对西北一无所知,闻言点了点头,示意琵琶公主继续说下去。

“三方其实都有为人所觊觎的东西,姬先生来兰州不到十年,已经一跃而成兰州首富,龟兹此番贼子作乱,为的正是极乐之星所能开启的宝藏,当然楚大侠此番相互也已经知道了,极乐之星只是一块寻常的宝石而已,但龟兹的宝库却并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至于星宿海,无论是极乐宫曾经在轩辕野领导下的时候积累的财富,还是如今包括玉蟠桃在内的珍宝,都在西北是出了名的。”

琵琶公主说到这里,朝着另外两方看了眼,得到他们肯定的回应这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三方的问题也很明显,姬先生不是本地人,他还得四处跑生意,他手上确实有一批心腹之人,却着实不够用,或者说,不足以支撑他将生意铺得更开,这对他的头脑来说绝对是个损失。”

这一点时年也清楚,若不是姬冰雁的马车出了兰州,她也不可能当时借着他的马车躲避追兵。

“极乐宫的两位宫主……”

“这话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孙不老打断了琵琶公主的话,“这话让人家小姑娘来说难保觉得得罪人。我也不瞒盟主,我和夫君两个人毕竟还是上了年纪了,靠着天地灵物维持着自己的相貌,但事实上我二人的武学天赋并非顶尖,如今也越发有精力不济之态,否则也不会此前被石观音来极乐宫中盗走玉蟠桃。”

“我们已不像是龟兹这般有个出色的继承人,也不若姬先生这般好像始终不知疲倦,还有沙漠之王在外虎视眈眈,这样的局面下我们会想要与人联手,应当不难理解。”

她说是说着精力不济,可时年看她倒还尚有几分扩张的野心。

而她说完便轮到了琵琶公主自己。

时年其实对龟兹的情况是最清楚的,若非她试图躲开石观音的追捕也不会来到龟兹,更不会在此遇到假扮龟兹王妃的石观音。

可也若非是石观音受限于必须假扮这个身份,她也未必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龟兹的情况盟主的师兄参与了一些应当清楚,那位沙漠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借助我母妃的身份,撺掇了王国之中的乱臣造反,试图让我父王在流亡途中为了有足够的财富招募兵马东山再起,开启龟兹的秘宝。”

“好在还没等父王做出这个选择,她便已经丧命在了盟主手里,我等更是在楚大侠的帮助下成功击退了叛军复国,这两份恩情,龟兹铭记于心。从这番动乱中想必盟主也能看出来了,龟兹手握重宝,若论人手其实不缺,却实在缺少如极乐宫中高手这样能稳定局势的人。”

琵琶公主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你们龟兹需要极乐宫赠予你们几位高手来维持动乱过后的秩序,姬先生需要龟兹的人手,或许还需要你们的珍宝交易的渠道,而极乐宫需要姬先生的行动力替你们打出名号来,起码要能震慑到沙漠之王扎木合。”

时年总结道,“那么你们又需要我做什么?”

姬冰雁开口道:“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商议过了,我们打算成立一家西北商会,想借一借盟主的名号。关中一带黄河流域是镖局最多的地方,这部分的势力原本掌握在山西原家手中,因为原随云之事,原东园将这部分资源交给了你,我听闻这几个月中盟主的重点在南北海运上,但事实上东西方向上的商路势力倘若铺平,对武林的安定同样益处良多。”

“可惜饭要一口一口吃。”时年并没有被姬冰雁提出来的建议冲昏头脑,“姬老板如果做过调查就知道,我在东南和东北的一切能得以展开,对水路的依赖不少,神龙帮凤尾帮欠着我的救命人情,更兼之这些对双方都有利,可黄河之上,并没有一个神龙帮云从龙替我看管相关事宜。”

“盟主这话说的不对。”姬冰雁扬起了一抹笃定的笑容,“统一武林本是一件大事,可盟主并未行什么仪式,可见盟主也知道,如今的官府与武林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能容忍武林一统,有个名义上的主人的地步。所以西北这边何妨只是借一个名头。如果盟主愿意给予这个信任的话,不如让我试试。”

姬冰雁跟她打过交道,更有楚留香的这份关系在,双方用不着打哑谜。

何况这个男人比起江湖人的身份,确实更像是一个商人,一个足够精明强干锐利的商人。

“不过我需要找盟主借两个人。”姬冰雁继续说道。

“向天飞我可以借给你,他的侦查能力用在有常春岛护持的海运上浪费了,同样最近没什么叫活干的中原一点红也会协助你。”

东海黄海上的海寇在此前的两三个月中已经快被失去了上司,暂时没找到自己的行动标准的中原一点红给清理干净了,如果要评选个劳模的话,他是一定能够入选的,正好在他想明白之前,再给他找点事情坐坐。

“此外,距离开春后适宜贸易的时节还有一阵子,我需要姬老板不要只是口头上说的试试,起码要给我一个切实有效的计划出来。”

时年和姬冰雁对视了一眼。

这已经不是当日那个躲藏在他的马车车底,还得被他高价清算毁掉了多少他放在车里的东西而郁闷的姑娘。

深青色的披风压住了她眉眼间还未消退的那一抹稚气,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

即便她语气和缓,姬冰雁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容转圜的意味。

何况,等她肃清了南北黑/道上的匪寇,得到白道的认可,迟早有一天是要将手伸到西北来的,与其说他是来给她送上助力的,倒不如说,还是他们在依托她此时如日中天的名头。

张碧奇和孙不老并不愿意离开极乐宫多久,既然达成了目的便同她告辞离开了,在离开前送了她几枚玉蟠桃作为此番合作的诚意。

时年将其中一枚送去了万福万寿园,金灵芝早就想在金老太太的寿宴上送这礼物,虽然错过了但也总算是能将这份礼物弄到了手。

剩下的被她按照从王怜花那里学到的药理知识制成了丹药,一份留在身边备用以防有续命之需,另一份送去了崂山,算是她对师父的孝敬。

而姬冰雁和琵琶公主则暂时住在了掷杯山庄。

“我本来以为你会直接回龟兹的。”时年说道。

琵琶公主换上了一身轻装便服,更是朝时年借了一副易容,俨然是要出门走走。

“你可别觉得我是因为看上了什么人才要留在这里的,我这人不喜欢强求心有所属的人。”

时年无奈地笑了笑,她倒是听师兄说了他们在沙漠绿洲遇上龟兹国王的时候,险些被他招赘过去的趣事,只不过没想到琵琶公主否认得这么快。

琵琶公主继续说道,“我父王常说,龟兹不过是个番邦小国,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半是因为一份本看守不住的财富,父王既然在我和大姐之中更加属意我做接班人,我便得来中原好好看看,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确了,比起爱情,她更想要事业,还是一份称王的事业。

“那我就预祝你此番顺利了。”

顺利的还有姬冰雁。

他能在短短数年中在兰州打拼下一份基业,确实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三个月后春色开晴,他便带着时年通过的计划和人手重新返回了兰州,而时年——

她看着眼前的镜子,因为又已经到了她可以去别的世界的时候。

这一次显然不需要再行抉择到底去哪个世界了,那个红袖刀与一把小箭的剪影图标已经亮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这像是近乡情怯的感觉。】看她久久没有动作,镜子小声说了句。

时年没回答它。

等她准备好了差不多够用的金叶子,确定那面代表着金风细雨楼黄楼楼主的腰牌也已经在身上就位,这才开启了传送。

习惯了镜子不是给她往海里丢,就是往穷山恶水的地方比如昆仑和荒漠里扔,睁眼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寻常的官道,让她居然有些不太适应。

此时正是三月阳春。

可她所在的地方好像偏北地,朔风依然吹得猛烈,依稀还是有些冷意,她也辨不太清楚季节,只知道在身上披着的风氅恰派上了用场。

她刚拉上兜帽,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她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居然是个骑着奔马的和尚。

这与其说是个和尚不如说更像是个匪类,他骑马实在是骑得太着急了。

那匹本也算是匹良驹的马,居然已经开始口吐白沫将近力竭了,他却还像是火烧了屁股一般催促着马儿快跑。

正在那一人一马途径时年边上的时候,马蹄忽然一折,将这和尚摔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呵斥这载着他一路的马,它已经哀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气绝毙命。

那和尚的轻功实在不错,前一刻人还在马边上查看,后一刻已经站到了时年的面前。

“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养马的人家?”

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