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二更)

这黑衣剑客露出来的真容让一旁的司徒静下意识捂住了唇, 防止自己影响到此刻的对战。

那是一张貌若好女的脸,虽然他眼角的皱纹足以让人看出他已经不复年轻了,可这也是一张足以让人觉得再年轻几岁会是个美男子的脸, 而这张脸,更是和宫南燕长得极其相似。

倘若远看过去, 二者之间不仅形似,更有几分神似。

但此时身处剑阵之中的剑客与这一刀本打算用来将人逼退的时年, 都没这个关注此事的空档。

帅一帆和萧石相继被时年逼出要全力相抗, 黑衣剑客更是被她此时接续上那两刀后的接刀挥出再度逼退。

刀光如流虹强横地撕开了剑网, 青影紧随刀光而出。

对时年来说这还远不叫破阵。

逃出去怎么能叫破阵!

她看起来轻盈如风,实则整个身体都紧绷着, 足尖踏在交汇而来的剑尖之上时, 她毫不犹豫地反手出刀,刀光如织凝结成另一张反扑剑阵的罗网。

李观鱼的眼中星火更盛。

这面容枯槁憔悴的老人眼见自己苦心钻研的剑阵失衡, 眼中流露出的失落, 在李玉函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清晰可见,而更深重的是他想亲自执剑填补上那一处缺漏的执念。

他的手指依然做出的是跟平时一样不受控制的轻颤, 但李玉函觉得,或许此时将一把剑塞入他的掌中他是握得住的。

飞刀与长剑之间爆发出频发的清脆撞击声,剑影之中纠缠着刀影。

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帅一帆都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用刀招架开他的剑, 还是在用她的掌力击开剑锋, 但他能感觉到的是一股格外可怕的力道左右了他的剑招, 将他本应该与另外五把剑一起精气神同调的剑,在此刻偏离了出去。

等纷乱的刀光止歇, 他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剑与铁山道人的剑撞击在一出, 那悬系在飞刀上的古怪丝线被飞刀所牵动, 无声无息地将两把剑捆在了一起。

他这才发觉那股阻滞了他剑势的力道并不来自于她本身。

而是这顷刻之间刀阵覆压剑阵时候的借力打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尤其是当她同时操纵着三把飞刀两两配对,最后一把飞刀居中彻底打乱剑阵的时候,那不过稍纵即逝的战机把握,帅一帆也不敢说自己能有这个眼力。

剑刃停歇之时,她已经落在了剑阵之外。

这是个破阵成功的信号。

庭院之中剑气生寒的温度逐渐回落了回去,只剩下微风吹动竹影摇动的一点余荫。

作为组成剑阵的一员,六人并非不能接受此番协同作战还输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后生手里,毕竟她这一出飞刀乱线已有几分神乎其技的影子,但也不由地在此时为这后浪的本事发出一声叹息。

时年松开了手中紧绷的丝线,将六把剑也相继解脱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她将线彻底收回去,在李观鱼所在的方向,一道冲霄的剑气猝然升腾而起。

他们这以刀破剑阵激起李观鱼反应的法子果然成功了!

时年立马回头望去,却看见这一道剑气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那黑衣剑客!

剑光突炽寒光如电,被这一剑气机锁定的黑衣剑客脸色骤然苍白。

一道有些沙哑,却在这陨星落月的剑光中让人绝不敢忽略其威严的声音在这庭院之中怒喝响起,“何时我拥翠山庄的地方,也是一个采花贼可以进来的了!”

采花贼……

就算是时年也没想到,这位练功走火入魔的昔日天下第一剑客,在这剑阵被破之时确实是醒转了。

可他当先发难的缘由居然不是维系他这剑阵的声名,而是厌憎有恶名远扬的采花贼混入了山庄之中,与他昔日论剑的好友并肩作战,这如何能不让这位视武林道义为性命的老者怒火中烧。

她在对战交锋之中揭开了这黑衣剑客的真面目居然还起到了意外之效。

但这也意味着,黑衣剑客确实是雄娘子的这个身份被李观鱼给证实了。

中原一点红要杀的也正是此人。

雄娘子“死于”水母阴姬手中这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还能记得住雄娘子样貌的人少之又少。

李观鱼不能言不能动了整整七年,头脑却并非已经成了一滩死水,相反,恐怕往日的记忆不断在脑海中重复轮转。

所以他绝不会认错人,也不会拔错剑。

然而这一柄剑被人拦了下来。

李观鱼突然的醒转带给他那几位好友的惊喜,以及他这骤然出剑予人的震惊,都在这片刻之中。

倘若是全盛时期的李观鱼,这一剑绝无可能落空,奈何他的意志虽在此时回到了手中有剑的巅峰状态,他这瘫坐已久的身体,却像是一只破旧的风箱一般,绝承受不起他这一下爆发。

所以这一剑声势浩大却实则少了几分内劲的支持。

何况他也没想到会有人阻拦他的这一下杀招。

被阻滞的剑锋发出一声颤抖的嗡响。

李观鱼握紧了手中的剑,剑锋的对撞让他的心肺之间一口淤结多年的气血反复震荡后咳了出来,李玉函慌忙冲上前去扶住了他终于能行动的父亲。

但这位年迈的剑客看都没看他的儿子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这出剑拦阻他的人——

君子剑黄鲁直。

正是他在此时出剑拦在了被剑气震慑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雄娘子和李观鱼之间。

君子剑和采花贼,本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可在这骤变之中,他明知李观鱼出手的缘由,却还是全力地做出了此番维护之举。

“黄鲁直——”李观鱼眼神凛然,“你莫要同我说你不认得此人是谁,雄娘子为恶逞凶,单是这姑苏城中受难的便有多户人家,二十年还不足以让老夫忘记此人的所作所为,你又为何阻我!”

时年看向了司徒静的方向,她戴着的易容让她纵然此时脸色突变也显露不出来,只能看见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用握住曲无容的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黑衣剑客,也就是她的父亲,和雄娘子之间划起来的等号,在场最不能接受的恐怕就是她。

但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帅一帆收剑回鞘,上前两步扶住了李观鱼的臂膀,生怕这位老朋友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的病情,又被打回原形。

李观鱼的身体不便再多说话,帅一帆便替他继续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鲁直看李观鱼的剑抖了抖,已少了贯穿过来的力道,也将剑收了回去,“我当然知道他是雄娘子,可他也是我的朋友。起码他从未辜负我对他的信任,也从未……”

“笑话,你一个平生不与人说谎的剑客,几时沦落到与雄娘子为友的地步了?”凌飞阁一把拿起他为步剑阵才拆开的鸳鸯双剑里的另一把,讥诮地看向了这位君子剑,“倘若有人问起,你是否知道雄娘子的下落,那你说还是不说?”

黄鲁直咬了咬牙回道,“雄娘子已经死了。”

还不等人问出他这欺人之言是如何说的出口的,他便已经紧跟着说了下去,“当年的雄娘子确实已经死了,死在他醒转悔悟的时候,现在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个姓司徒的剑客,他已经苦心忏悔了二十年,也当了二十年循规蹈矩身家清白的人,若现在杀他,如何称得上是杀一个淫贼,分明是杀了一个好人。”

“一派胡言!”时年忍不住出口呵斥。

她才破了剑阵,黄鲁直与雄娘子刚直面过她的刀锋,尚且有几分对她下意识的发怵,如今她这突然开口,在气势上便已经压了过去。

“放下屠刀遁入空门之人,尚且洗不干净手上的杀人罪孽,更何况是他这个采花贼!”她眉目间的锐气像是要将方才未曾全部爆发出来的刀光凛冽,在此时尽数倾泻而出。

曲无容知道她的怒气还因为此前正好听闻的孙秀才的拜托引发的情绪。

秋灵素亏欠了别人一副眼睛,她已经没了丈夫也毁了容,尚且有这个勇气用抵命的方式去赎清二十年前的罪孽,这雄娘子却顶着人/皮/面具在此苟且偷生。

同样是二十年的罪过,轻重尚且不论——

“你说他是个好人,当年枉死的那些姑娘,又或者是那些被他毁掉一生、生不如死的姑娘同意吗?你黄鲁直有何资格代替她们说出这样的话来!方才雄娘子若是直接死在李老前辈的剑下,你这位包庇他所作所为的君子剑也来个绝不独活的同归黄泉,我说不准还看得起你几分!”

黄鲁直的身子抖了抖,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来。

他环顾一周,发现从最先动手的李观鱼到此时收剑在后的萧石与铁山道人,对他此时投来的眼神都是失望与谴责。

这让他把本还想说的“他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给吞了回去。

“你让开吧,”雄娘子叹了口气,将黄鲁直推到了一边,“这些年来我整日里疑神疑鬼,虽有面具遮面,却也日夜不得安寝,我深知江湖上人人杀我而后快,只有鲁直待我始终不弃……”

“你倒也不必往你脸上贴什么知己情深的名头。”凌飞阁冷冷地开口打断了他这自我感动。

时年恨不得替他这句插话鼓个掌。

他虽生了一副矮瘦的模样,说这话的时候可要比雄娘子这雌雄莫辨的美男子的躯壳,让人看着顺眼多了。

雄娘子闻言一叹,“你说得对,列位若想取我雄娘子的性命理所应当,只是我还想见一个人说几句话,说完便赴死又有何妨。我这些年来整日后悔将她留在了那个只有孤寂相伴的地方,或许那真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可你见到她又想说什么呢?”他的话又被人打断了。

“说你不仅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说你曾经害死过许多好人家的女儿,却苟活人世,居然担忧的是有没有人会揭穿你的身份,自己的女儿过的好不好,而不是那些失去了女儿妻子的家庭应该如何度日?”

雄娘子朝着这说话的方向望过去,正看到司徒静扯下了脸上的易容,那双秀气的眼睛里眼泪已经在方才得知他身份的时候抹干了,只剩下了一片说不出是怒还是怨的深沉。

他万没有想到司徒静居然会在这里。

也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被人揭露身份于人前。

他的心跳突然一停,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了下来。

“你说你后悔将她留在那个只有孤寂的地方,她倒是很庆幸自己生长在那里,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长成一个如这位君子剑一样的人,觉得你这二十年来的隐姓埋名便是改邪归正!”

她语气里有几分颤抖,但她指尖抵着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不让我提及你,更只让我从小到大只见过你三次了。”司徒静继续说道,“因为你前半生的所作所为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小静……”雄娘子垂下了头,他不敢去看自己女儿的眼神,生怕从里面看到恨意。

但她恨他又是实属应当的。

“你用不着喊我的名字,”司徒静的声音越发平静,“今日无论是阿年破了李老前辈的剑阵,还是李老前辈受激之下康复,都是远比你这个人现世与否更重要得多的事情,是该庆祝的事情,本不应该被你这样的人所打扰。”

“所以你也不必问我还拿不拿你当父亲,司徒静只后悔自己没能听从师父的话,直接去执行宫务,而不是听闻你在此地,便也眼巴巴地赶来,却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对我而言残忍的真相。”

雄娘子后退了半步,他已经听出了司徒静的意思。

若论生恩,她该当感谢的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这个二十年前便人人得而诛之的父亲,若论养恩,教养她长大的是神水宫而不是他雄娘子。

他充其量是给了她一点对父亲对父爱的向往而已,然而就算是这点向往,现在也该烟消云散了。

她一想到自己曾经因为水母阴姬对雄娘子身份的含糊其辞,对她母亲身份的隐瞒,一度以为师父实则是自己的杀母仇人,甚至打算利用无花来对抗水母阴姬,便觉得一阵的恶心。

雄娘子的神情彻底地委顿了下去。

他慢慢地举起了剑。

剑锋映照出他那张已经有了老态的脸,这些年的东躲西藏让这张脸上多了几分瑟缩之态,他突然觉得自己苟且偷生的这些年当真是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实际上他甚至还抱着几分自己凭借着相貌也能迷惑神水宫宫主的自得情绪,贴上自己更加得意的易容,便觉得前尘往事尽数勾销。

他已经够让司徒静失望了,这句话继续打碎她对母亲的幻想,实在没有必要说出来。

所以他是该当去死了。

他倒也并不后悔自己来了此地,起码他还在死前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雄娘子最后抬眸看了眼司徒静。

他希望她就此不要深究自己的身世,也不要去探寻为何神水宫中会有一名与他长相相似的女弟子,又跟水母阴姬是什么关系。

他看得出来她跟那刀法卓绝的少女之间私交颇深,此人将来必为江湖风云人物,一方巨擘,即便在江湖上有人知道了司徒静是自己的女儿,无论是水母阴姬还是那姑娘都应该护得住她,那他也足以安心了。

剑光一闪间他的喉咙上已经开出了一道血痕。

他确实是个剑术极高的剑客,昔日这寒光雪剑杀的是旁人,现在指向了自己也快得让人没有分毫阻拦的机会。

这二十年前已在旁人眼中死去的采花贼,这才算是真正殒命在了此地。

黄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无法接受雄娘子突然拔剑自刎的决定,但他的面前却突然又多了一把剑,抬剑的是本已经收手的李观鱼。

“我懒得管你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他话音里的中气依然不足,却无人能质疑他这话中决绝的意味,“拥翠山庄不欢迎你这样的人,小儿玉函做不了这个主,我如今已清醒了,便烦请你带着你这位好友的尸体离开。”

“观鱼兄……”

“从今往后你也更不必如此称呼我,虎丘李氏的百年声名,不屑于同不义之人为伍。”他又将剑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屋顶上的那位朋友,若非老朽今日初复原,恐怕也要同你算一算账,你这一身杀手的血气,也将拥翠山庄当做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不成?”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黑影倏忽而去。

时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那正是伺机还打算对雄娘子出手的中原一点红,可惜他的生意被他的刺杀目标自己抢了,也不知道他这谁抢了他的生意便是他的仇人的原则还有无办法生效。

好在以李观鱼的眼神怎么会看不出中原一点红的杀意到底锁定在谁身上,否则他还未必能如此轻松走脱。

看着雄娘子的尸体被黄鲁直带走,从竹林尽头消失,司徒静终于还是忍不住伏在曲无容肩头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时年本打算去安慰她两句,那虽沉疴病久却不改剑客锋芒的老人突然将目光转向了她,眼神里满是欣赏与战意。

“小友,不知道能否这么称呼,请随我进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