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更)

花满楼的眼睛虽瞎, 心却不瞎。

这瞬息之间两方的交手,他分得出来到底是木道人意图偷袭, 被这出言斥责的姑娘打断了,还是这位听上去要将外来者驱逐出去的常春岛弟子先对他动手,木道人在替他挡招。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素来有道德标杆位置的木道人会做出这样令人意外而不齿的举动,却也猜到了他们此时周围所见,恐怕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

就算是武当长老也不能平常心对待。

也让他露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木道人死死地盯着那打断了他的好事,甚至直接站在主人立场发出质问的人。

常春岛?日后娘娘?

他确实被唬住了一瞬,尤其是当面前这少女拿出了远胜过她这年纪应当表现出的武功造诣的时候。

可他已经忍耐了多年了, 当年没能当上武当掌门之位,迫使他只能接受长老之职,说上去好听是什么功夫尤在掌门之上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 但他要的远不止如此。

这常春仙岛现世——现在他知道这个名字了——是先被他发现,便是上天对他的弥补。

所以先一步踏入这宝藏之地的花满楼也好,这原本就镇守在此的常春岛弟子也好, 又或者是那些现在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也好, 他都要一个个清理掉。

在掌力第一次交锋之中他没占到便宜, 那拔剑又如何!

天下玄门, 剑出两仪。

这拔剑出鞘的铿然之声方出,剑光已迎面而来。

花满楼纵然秉性温和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听得出来这道倏忽而至的剑势,看起来是应对的这石室中的少女,实则是指向的他。

所以在此刻他那白衣袍袖如流云拂过。

天下以柔克刚的法门不少, 最适合他的却无疑是这一种。

两仪剑势无形,他这听声辨位的功夫却已经练成,方才能察觉出木道人的掌风与呼吸变化, 此时也能捕捉到石室内微妙的气流变动与那剑落而来的声音。

袖笼漫卷流云收拢, 那道剑光便落入了一团滞缓落势的罗网, 或许还不止如此,扬起的白袍遮盖住的画面里,陆小凤教给他的灵犀一指按住了剑锋。

时年眼前一亮。

这一招着实漂亮。

花满楼对敌我之分区分的快,出招也尤其果断。所以她当然得更快。

木道人位居天下剑客前列,绝不是此时年不过二十二的花满楼能应付得了的。

他这听声辨位配合流云飞袖的技法确实让木道人的剑短暂受控,可对方能在武林上称雄,并不只是因为剑道而已。他这正统心法经年修习而成的内功同样惊人。

于是几乎也正是在那灵犀一指夹中长剑的瞬间,时年的飞刀出了手。

石室周围的灯光与夜明珠交相映照的朦胧光影,让这四把莹绿薄刀,被照出了一种愈加如梦似幻的色彩,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与那张不似人间颜色的脸,都与这瞬间绽放的飞刀刀光形成了另一重的夺命之物。

花满楼不知道为什么木道人的剑有那么一刻在本不应该松懈的时候弱了下来。

他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实力区分,所以他本应该在方才收回手,以免这位剑道宗师重新占据上风之时一剑削去了他的手指。

但对方既然恍神,他便不妨再强势一点。

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道有些耳熟的破空声

在公孙兰死的那天晚上,他也听到了这样的丝线掠过的声音,只是此时没有别的声音干扰,是那薄得让人不敢相信是一把能断骨削肉的刀发出的呼啸,还是细若蛛丝的丝线在穿梭,完全可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分得清楚。

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的身份的时候。

灵犀一指既是守也是攻,流云飞袖的柔劲同样可以变成足以削人十指的招数。

而时年的飞刀在这短暂的出刀被避开后,以像是被什么机关操纵的方式骤然掠回,同样是狠辣的进攻姿态。

木道人没有退。

他走的从来不是一条有给他留下退路的道路。

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对面那两个家伙,明明还是刚刚认识,甚至论理来说,花满楼也应当是擅闯常春岛的一员,结果这两人联合在一起出招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甚至这两人年岁确实有缺,天赋却是实打实的高。

木道人的剑以一种阴阳内蕴的轨迹从花满楼这算不上真正地道的灵犀一指中挣脱了出来。

花满楼本能地感觉不妙,木道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在攀升,就好像平日里笑眯眯和陆小凤品茶论酒,品鉴美食的那个人不过只是他的一层伪装。

也包括武功的伪装。

时年比花满楼看得更清楚,这只枯瘦却绝对稳定的手,在握住剑的时候便是绝对的搏命姿态。

剑出必见血,并不只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样至诚于剑道之人才能做得到的事情,这个分明是想灭口的人也做得到这一点。

而这也是对方盛怒之下也势在必得的一剑——

所以既要接剑,也不能真正接剑。

缭乱的飞刀交织如网,穿过这网的却是一把把速度并不逊色于丝线所牵的飞刀的利刃,木道人的剑光还没斩落,这身法速度奇快无比的少女被灯火映衬得如一道金色疾电掠过。

一时间居然也分不出到底是飞刀快还是人快。

但可以看见的是她在飞刀从西面八方撞上剑锋,像是重重叠嶂意图困锁这两仪剑势中,人如飞雀凌空而过,甚至难以分辨出她到底是如何让自己越过这些丝网的。

她的掌风已至!

木道人此时调转剑锋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以掌对掌来拆招。

不过上一次的对掌他小瞧了对方,这一次,他这几十年内劲澎湃,定然要给这小姑娘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在掌力对峙的那一瞬,他分明眼见对方那张脸上一白,强忍住真气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她人却已顺势借着掌力后撤,甚至用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轻功造诣拉上了花满楼,急退入了后方的通道。

时年方才听到那两人动静的时候,便已经对这通道内略微有了点数。

所以此时她脚下步子未乱,直接踏空掠过了这一条通道内的陷阱,跃入了下一间石室。

那是一间武器室。

木道人本以为她是要逃,遁逃往后面去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她口中的日后娘娘的地盘,又或者是另一个出口。

他当然得追!

这小姑娘必须得死在这里,花满楼也必须得死在这里,否则一旦让他们活着出去,不说他那个在岛上将人逐个击破的打算会不会落空,他这武当名宿的身份也便到头了。

谁会怀疑花家七童说的话呢。

他心有忧虑之下,在刚闯入后一间石室后看到一整个兵器架朝着他抛掷过来,一时之间也忘记了留意时年的举动,只用那把长剑劈开了这险些封堵入口的兵器架,人纵身而前。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身后石门飞快落下的声音。

那是一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丝毫没有给他留下退缩的余地。

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恐怕足以从这地下的入口传出,让外面搜寻的人听到此地的动静,木道人的心中又是一乱。

他从兵器的残架之中穿出,剑光如虹,直扑两人而来,但他招式未到,时年的飞刀已经击中了自己的目标。

她打的是那四壁上的长明灯。

这一间石室里没有夜明珠,或许正是为了契合演武堂的气质,在这里点着的是一盏盏用琉璃灯罩保护的长明灯,灯罩上绘制着武学典籍的动作,既有种光怪陆离之感,又让人无端地觉得神秘莫测。

但在飞刀破壁之时,灯盏被雷霆之势的飞刀击中顿时熄灭,这整间石室便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黑暗,正是花满楼拿手发挥的空间。

他这下也知道了为何她在拉着他后退之时用手在他掌中飞快写下了听声动手四字。

被打碎的特殊灯油散发出的气味让花满楼立即判断出了此时的环境,木道人犹豫的追击行动更是让他足以验证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出错。

黑暗之中飞刀划过的声响太乱了,乱到其实时年自己都无法分辨出木道人的位置了,但花满楼可以。

已经制造出了这样的机会若还不趁乱拿下木道人,一旦给此人脱身的机会,便很难捉住这个武功足以称得上天下罕见的人了。

所以他的流云飞袖又一次出了手。

黑暗中的飞袖轻得像是一片真正的云霭,但这片云已经无声息地缠绕在了木道人的剑上,灵犀一指也同步出了手,点的不是剑,而是木道人本身。

这一指点在了他的肩头。

时年的耳力确实不如花满楼,但这一指点出的声音与其他容易造成误判的声音完全不同。

也正是在这一声传出之时,她也动了。

她这独步天下的轻功让她在手握飞刀之时,没有飞刀破空之声的影响,也全然没有丝毫的动静。

漆黑的石室内谁也见不到这以短刀方式出手的一刀,到底是何等的绝艳风华,木道人的剑刚作势再起划破了花满楼的衣袖,这在咫尺之间才爆发出冷意的一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刀割喉,也便全然没有给他再出一剑的机会。

木道人的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但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恐怕也就只比自己的年龄大一些。

然而也正是这两个人,联手之下夺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剑从他的手中跌落了下去,随之倒下的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

时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那一掌确实是木道人稳占上风,他所看到的自己负伤也并不是个假象,好在有宫九那并不只是作用于外伤,对内伤也有些帮助的功法,再加上嫁衣神功本身绵长坚韧的特点,起码能让她在黑暗之中绝不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现在危机解除,她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借着这微弱的光亮她看了眼周围。

这间演武室通往下一间的门是翻转开启的,这才让她有机会制造黑暗的环境。

有了光,她便能分辨出下一间的方向了。

花满楼听到她的脚步声也跟了上去,跟着她穿过翻动的门走进了下一间。

“沙曼姑娘……”他突然开了口。

若是他现在还没发现,这用着和击杀公孙兰同样武器,身上虽然有特殊药味干扰,但也还能分辨出之前熟悉的气味的姑娘,正是一道来的人,那他也不是花满楼了。

“我不是沙曼。”时年没有隐瞒的意思,却要纠正一下说法,“沙曼是我和宫九协商之后借用的身份,我的名字是时年。”

“那么时年姑娘,这个方向有另一个出口吗?”花满楼问道。

“这一点我也不能保证。”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眼花满楼,这温润公子听闻此言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意思。

在他看来,若不是时年突然横插一脚,恐怕他已经死在木道人的手上了,倘若这一边真没有出口,也便只是殊途同归了而已,而倘若有,那便是上天总算还对他有些眷顾。

穿过这一条通道,进入的下一间石室,像是一间书房。

花满楼听得到她从书柜上将书册取下来翻动的声音,却也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疑心是书页上有毒,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有些怀疑她所说的日后娘娘是否并非是一句随意的胡诌,而是确有其人。

再一想到她抵达此地的时间甚至要比他和木道人还要早,在登岛之时更是毫不犹豫地跳海,恐怕是来找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这位教养极佳的花家公子,即便明知此地或许珍宝满地,到了能让木道人都失态的地步,也突然有了种身在别人家中做客的拘束感。

时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好懂,但这样的道德标准,在江湖上往往是要吃亏的。

“花公子可是想知道我与此地的关系?”时年开口道。

“如果时年姑娘方便说的话。”

“我师祖与此地的主人有旧,现在此地主人不在,我便代为保管些东西。”时年叹了口气。

花满楼看不到她的表情,便也猜不透她这叹气里到底是在惆怅师祖和那位日后娘娘之间的关系,还是在惆怅此地主人已经远游。

时年其实叹息的是手中书册上记载的常春岛历史。

而现在不知道这个岛到底是什么情况,居然已经变成了一片死寂之地。

时年决定,等到在这个世界待满了一年之后,必定要找那快网张三打造一艘海船,由这个最好的舵手驾船出海,去那时候的常春岛看看。

她看了看书架,没找到什么其他让她觉得有价值一看的东西,便动身往下一个石室走。

她疑心这些石室之间是以一个环形的方式来串联的,因为当她走进这个石室的时候,里面放着的同样是武学典籍,对应出去的位置上也是放有箱子,箱中装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的房间。

不过这个再往外对应的位置上放的就不是一件金缕玉衣了,而是一双丝织的手套。

时年用蜃楼刀在手套上比划了两下,居然没有分毫将其切断的意思,而手套依然柔软得像是个装饰品。

这是一对刀枪不入,也如那金缕玉衣一般有避毒作用的手套。

有这双手套在手,恐怕她可以试试直接徒手接飞刀刀刃,那这飞刀出手的技巧便多了些新的玩法。

“我估计……这个上面便是这山中地宫的另一个出口。”时年本想指一指顶上,却突然意识到旁边的青年并看不到她的动作。

然而还没等她从这地方飞身上去看看这一侧的楼梯是否就藏匿在什么位置,她突然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从另一侧回廊中传来。

恐怕正是他们方才与木道人的交手间落下的断龙石引来了人,看那一侧被封死之后,他们便走了另一侧。

花满楼立即拉着她躲进了一侧的石柱之后。

他还没忘记薛冰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的霍休二字。

有木道人的发难在先,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如果是霍休的话,有这个机会他也会做出跟木道人一样的选择的,只是他先要将金鹏王朝在他手中积攒的财富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已,所以才有了上官飞燕的所作所为。

这个走过来的第一道脚步声内功足够深厚,以至于脚步声都只有极轻微的一点动静而已。

在发现了此地的岔路后,他没继续绕着那路线继续走下去,而是也朝着时年和花满楼所在的石室走了过来。

他闻到了一股有些奇怪的药味,所以在他踏进那间石室的瞬间,也便是时年透过石柱的缝隙看清楚来人是谁之时,他手中的长剑骤然转向此处袭来。

这一剑天外飞仙时年上一次就见识过了,现在再见一次还是这样的出手毫无转圜余地。

他这一剑当然打不中人,可这被击中的石柱在这道看起来轻飘飘若仙若尘的剑光中,顷刻间碎裂开来,发出了一声轰然的声响,让跟在他后面的人听到动静也冲了上来。

然而他们看见的是花满楼和一个让人怀疑是否是这岛上仙灵的美人,而不是敌人。

当然现在这个美人颇有不忿地看着叶孤城的剑,似乎是要同对方算一算账,让这份仙灵之气里多了几分锐利的杀气。

“叶城主,我跟你是有仇吗?上次见面你就是一剑过来,这次还是?”

叶孤城的眼神微动,他静静地看了眼花满楼此时保护性质的动作后这才转回到了时年的脸上,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不然呢?”

“很好。”他这话言简意赅得似乎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