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更)

南宫灵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此时越加的惨淡。

他如何不认得这暗器是谁发出的。

为求确保无人会将杀害任慈之事怀疑到他头上, 南宫灵是眼看着无花替他料理的残局的。

也正是他这神出鬼没的东瀛武功和暗器,绝不会留下破绽,才让南宫灵觉得心思安定了下来。

但当此时眼见这罕见的暗器目标是自己的时候, 南宫灵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还没有束手就擒,甚至是为了任慈而必须要制住他的人也还没有宣判他的罪名,他的亲哥哥却已经先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了。

这一切不过是他电光火石之间的心思百转。

台下的人尚未反应过来这一出惊变,便看到这本应该在今日继任丐帮帮主位置的青年, 强忍着左手手腕的贯穿伤, 以左肩迎上了司徒长老的龙头杖, 拐杖与肩膀之间的碰撞发出了一身格外明显的骨骼碎裂之声。

谁也不知道这个上一刻风光, 下一刻已经被鬼神之说逼出了本来面目的青年在想什么。

他在这一杖之下被打退了数步, 而借着这股势头, 他直接从台上跳了下去。

高台数丈。

这翻身落下的状态引来了众人的一片惊呼。

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畏罪自戕之时,他突然以格外离奇的方式, 一脚踩向了台基,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右手持着那未落地的短剑直扑秋灵素而来。

杀意昭然。

谁都看得出秋灵素说的是实话,而南宫灵此刻的恼羞成怒已成了意欲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他的短剑还没碰到秋灵素,便突然换个方向。

疾风十三刺的打法让他这把短剑与其说是短剑, 不如说更像是一把短刺,短剑尾端的链子随着他那只尚且可以动弹的手一动,这剑便骤然突进而出,寒光凛冽。

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妙僧无花。

这少林大师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南宫灵刺杀的对象有什么奇怪。

他起身的动作极快, 后撤的飘然更是让人只觉得赏心悦目。

甚至让人觉得他早已经看透了南宫灵这虚晃一招的算盘。

无花怎么会告诉别人, 南宫灵看向暗器的目光隐晦, 但打出这两道杀招试图灭口的他却远比任何人都关注南宫灵的眼神变化。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自己既然试图让南宫灵再没有机会开口攀咬出另一人, 那么南宫灵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拉他下水的机会。

可惜啊弟弟,暗器有人替你挡过,另一招——

在南宫灵的短剑袭来,无花飞身后撤之际,身处在无花身边的枯梅大师的剑已经拔了出来。

清风十三式可要比南宫灵这自己命名的疾风十三刺要有来头得多,更要快得多,明明枯梅大师也是未有反应过来南宫灵的目标不是秋灵素而是无花的一员,可看起来像是无花刚退,她的剑已经挥落了下来。

倘若这一剑命中,砍中的恐怕就是南宫灵的脖子。

但一道翠色流光紧追南宫灵而来。

那方才跳上台子轻盈得让人直想赞叹的少女,这翩然落下之间袖中薄刀掠出,牵缚着的丝线在华山剑法将要命中之时缠上了剑身。

这片刻的拉拽已经足够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一只手,随同着他的主人如风一般的脚步而来,双指合拢夹住了这要命的剑锋。

另一把飞刀直击剑身,打偏了这一道依然在试图前刺的剑光。

时年飞身落下,将南宫灵一掌拍出了枯梅大师的攻击范围。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

【我怀疑你在打击报复当时石观音的一掌。】镜子看戏看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可惜啊可惜,石观音的武功冠绝群雄,她的这两个儿子却不如她多矣。】

“这不是正好吗,给她送一份厚礼。”

时年站定在了枯梅大师的面前,对着这位替无花出手的师太行了个礼。

她收起了飞刀,枯梅大师也自然收起了自己的剑。

她素来重礼数,面前的这个少女和她两位徒弟都有交情,虽然出手拦截但显然站的不是南宫灵这一面,否则也不必一刀穿了他的手腕,一掌将他拍成暂时不能动弹的重伤,现在这礼数周全收刀极快,也算是表示了对她的尊重。

所以她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这夹住了她的剑的那个青年,盗帅楚留香的身份她自然清楚——不过,听闻他是南宫灵的朋友。

那枯梅大师对他便不必有多客气了,她发出了一声冷哼。“拦着我做什么?”

“师太不必如此心急。”时年朗声应道,“这南宫灵畏惧任慈帮主的在天之灵,已从行动上证明了他恐怕当真与任慈帮主之死有关,任夫人怕南宫灵,在场的众多丐帮豪杰却势必不会放过这弑父之人。”

“丐帮历任传承至今,德行如何江湖人有目共睹,出了南宫灵这样的败类实在是个意外,好在能在正式接任之前被揭穿真面目,还是在这丐帮总舵发源之地,恐怕正是历任丐帮帮主英灵庇佑。”

“以在下之见,若不将南宫灵的罪状一一大白于天下,由丐帮的执法长老处决,恐怕丐帮的好汉们是不能安眠的。此事是丐帮的内部事务,师太救人之心真切,可见师太惩奸除恶之心,但恐怕还是交给丐帮处置为好。”

“小姑娘说得好!”那方才跟南宫灵交手的司徒长老也跟了下来。

时年这话里既维护了丐帮的声誉,又保住了枯梅大师的面子,两方都说不出她的毛病。

枯梅大师坐了回去。

而那司徒长老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龙头杖将南宫灵的腿给打折了,省的这糟心玩意再来一出拼着受伤也要跑路。

下一刻,这把拐杖架在了南宫灵的脖子上。

这先前还俊朗英挺的青年,此时已经因为肩膀,手腕和双腿的伤势,以及时年毫不留情面的一掌,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淌下来,将鬓角都给打湿了。

他咬着牙看向的却不是司徒长老的方向,而是那已经退到了人群之中的无花。

他那光风霁月的笑容让南宫灵感觉到恶心。

无花恐怕笃定了他拿不出任何的证据证明他们二人的关系。

是了,他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对任慈动手的毒是他一口口混在任慈的饭食里喂下去的,帮里失踪的长老弟子都是他以各种方式支使出去的,就算是挖出了这些人的尸骨,将任慈的尸体也从棺材里抬出来,其中都没有一星半点与无花有关的地方。

秋灵素或许听到过他跟无花之间的密谈,却只知道是因为这次谈话引发了他对任慈最终痛下杀手,可一定不知道另一人是谁。

所以他依然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少林高僧,自己却已经被扫落了污泥之中。

可笑,当真可笑。

南宫灵抬了抬眼,他看见楚留香已经走到了无花的身边,像是生怕他这位禅宗好友因为被朋友偷袭而产生什么哀恸的情绪。

那方才制止了枯梅大师杀招的少女,也诚如她所说只是为了让丐帮亲手处理叛徒,跟着她的好师兄也退到了一边。

只剩下他的周围清出了一片场地。

而台上的丐帮长老,被左右保镖搀扶着的任夫人,都站在了他的边上。

“任夫人,您今日应当不只是因为任帮主托梦而来的吧,请将您知道的都说出来吧。”秦长老开了口。

这方才的一番惊变之下,大家都不是瞎子,也不会看不出来秋灵素其实是有备而来。

来时的哀乐阵仗和两次棺材的异动,恐怕都是为了逼迫南宫灵失态。

倘若她只带着任慈的骨灰出场,南宫灵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偏偏她说的是她委托的奚长老调换掉了火化的尸体,奚长老更是显然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遭了南宫灵的毒手,这二者结合,南宫灵想说服自己安稳下情绪都做不到。

“瞒不过秦长老,我的确只是想用这个场合让他露出马脚。”秋灵素低声叹息,“我本以为自己此生都无望揭露出他的真面目了,好在有贵人相助,让我得以从南宫灵的监视下脱身,将他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三年,这个孽子给先夫下了三年的毒。”

秋灵素声声泣血,“丐帮中谁不知道先夫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可这三年来他怪病缠身甚至无法起身,南宫灵在床上用心侍奉饮食,谁知道他才是这个动手之人。后来我和任慈都被他以养病为由关在了尼山山顶,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更有听命于他的弟子看守,倘若诸位还有所怀疑,大可以去那里寻找证据。”

“什么安心休养的地方,丐帮弟子不便打扰,不过是他掩盖自己罪证的地方而已。”

“至于奚长老之死,我只是猜测,但各位也见到他的表现了。”

南宫灵冷冷一笑,“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发现了我□□的地方,自然得死。”

眼看着恐怕是没这个机会将无花拉下水,南宫灵也破罐子破摔了。

秋灵素背后的人不知道是谁,但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人帮秋灵素并不只是为了揭穿他毒害任慈的真相,还为了他的兄长和他的母亲而来。

“任慈帮主待你不薄啊!”司徒长老的拐杖打了两下地面,“你为何要行此恶事?”

“因为他不止是我的养父,更是我的杀父仇人。”南宫灵一字一顿地开口,他眼中的锐气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小命不保而丧失,他也没有在这个当口说谎的必要。

不论任慈帮主与他上一辈的仇怨如何,他杀任慈帮主杀奚长老,丐帮没有可能放过他。

“我的父亲,从东瀛远渡而来,为的是探求中原武学的精妙,可他死在了任慈这个自称仁慈之人的手里,而他收养我不过是为了图一个好名声而已。”

“我为何不能杀他?”南宫灵仰天笑出了声,“不过是因果报应而已。我不仅要他的命,还要丐帮不得安生,这是血仇我为何不可以报?”

时年看着这个近乎疯癫的青年,他可恨又可悲。

然而他知道的恐怕只是被人篡改了的真相而已。

“且容我插个题外话,”她突然开了口,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你和任慈帮主之间的恩怨姑且不提,你既然已经是必死之境,想必也不会介意承认,白玉魔这个无恶不作玷辱女子之人,确实是你找回来的?”

“是我。任慈不想用的人我偏要用,何况我连丐帮的名声都不在意了,又如何会顾忌用白玉魔这样的人。”南宫灵回答道。

司徒长老听他这回话又想打他了。

可惜他这副样子俨然半死不活,一拐杖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干脆重重地哼了声。

“既然如此,那么试图灭口白玉魔的那位东瀛武士又是谁?”时年继续问道。

“你方才说你的父亲是东瀛人,那么此人应当和你父亲有关,也或许正是那个人才会告诉二十年前还没记事的你,你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是那个人怂恿你与任慈为敌,更是那个人在方才……”

“你别说了!”南宫灵打断了她的话。

他浑身的冷汗让他此时以右手覆在喉咙上喘息的样子,像是一条上岸的鱼在垂死挣扎。

“你别说了……这个人……”

“我明白你的顾忌,你不说是因为,这个人你说出来我们也不会相信。”时年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她话音未落,已然反掌击出,目标正是距离她不过三步的无花。

与此同时楚留香也动了。

他距离无花更近,切出的一掌也更快。

谁都得赞叹一声这对师兄妹好高的默契。

无花对时年有所提防,毕竟从大沙漠见过面,她比任何人都有可能知道他的底细,可这方才还在嘘寒问暖的家伙也对着他发出了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锁住了他的少林神拳拳劲的一掌,当真是让他猝不及防。

楚留香从不怀疑朋友,但现在无花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并不介意先将他骗上一骗。

可惜无花也绝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他的少林功夫学得甚至远胜过他那位被择选为掌门的师兄,如今他不需东瀛武术,以少林功夫同样可以御敌。

南宫灵本因为无花被楚留香师兄妹联手制衡而面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却也旋即见到在无花以少林神拳对抗楚留香的掌劲,脚下后退数步,拍出的飘飞掌影正是少林另一门绝学风萍掌之后,周围的人露出的疑惑表情。

他们想上前帮助无花的心情更甚方才。

盗帅盗帅,再怎么“月夜暗留香”都改变不了,他是个盗贼的事实。

而这位自称夜帝门下的姑娘却是他的师妹,谁知道夜帝二字是不是她扛出来装场面的,毕竟夜帝已经退隐江湖多年了。

无花却是实打实的莆田少林天峰大师的徒弟。

有些人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却是当真这么做了。

才收剑没多久的枯梅大师又一次拔出了长剑。

但她还一步未踏出,便已听到那说话周全的小姑娘喝道,“那东瀛武者被在下的霸绝人间掌力所伤过,枯梅大师若敢说自己不曾替无花治伤,尽管上前来!”

她话音方起,华真真已拔剑而出,拦在了枯梅大师和时年之间。

这身姿柔弱,面容羞怯的少女,在此时宛如一把铿然出鞘的长剑,浑身上下洋溢的剑气让人丝毫也不敢小瞧这个不过十七八岁姑娘。

“你……”枯梅大师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师父请止步,华真真敢替阿年担保,此事她绝没有信口雌黄。”她这一出拔剑对峙华山掌门格外坚决的立场,也让原本有心助力无花大师的人暂时收回了手权且观望。

华家并非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家族,华真真敢以自身担保,这不是个简单的承诺。

而围观群众再仔细看去便发现,这师兄妹两人动手虽急,招式之中却绝无杀意,显然意在生擒。

无花倘若不拿出那些歪门邪道的功夫,光是楚留香他都应对不了,更何况还加了个时年。

他想装什么无辜,她偏偏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风萍掌的掌劲被嫁衣神功又一次催动的霸绝人间所摧毁,楚留香那依然看起来朴实平凡的手上功夫,却轻描淡写地扫开了他的弹指神通之力,一掌握住了他的肩膀。

事涉人命与中原武林,楚留香也没对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留手。

他这难缠至极的一掌,干脆利落地拧脱臼了无花的肩膀。

下一刻,时年足底生风的残影掠过,一掌正中无花的胸口。

此前南宫灵中掌之后是怎么吐血的,无花这内功确实要比南宫灵高,但所受掌力也比南宫灵重得多的,自然也是怎么吐的。

他还没从这又一次侵入五脏六腑的焦灼赤炎之气里缓过来,这青衣少女指尖的游丝已经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本着好习惯要学习的原则,时年一脚连踢,踹断了无花的腿,让他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这下真是两兄弟一个待遇了。

南宫灵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笑的。

但他眼见的自己这个还想着跟自己脱离关系,先下手为强的好哥哥,居然也跟自己一个惨状,实在是没能忍住笑得流出了眼泪,“多可笑啊我的兄长,你不怕我指证你,因为我这弑父的恶棍已经没有分毫可信程度了,却没想到还有人在等着将你收拾落网。”

无花脸色变都未变。

一个长相好看的人总归是会有些优待的。

即便枯梅大师的止步已经足以说明,时年所说的那句话并非作伪,可其实也无法说明,她此前没有与无花结仇,以那种方才破开他风萍掌掌风的掌劲打伤过他。

这个身上沾染了尘土,双腿腿骨扭曲断折,唇角还沾染鲜血的青年,双目紧闭念了声“阿弥陀佛”。

比起南宫灵的癫狂,他更像是被人牵连着从云端落下,只能承受疾风骤雨的侵蚀。

就连丐帮的几位长老,都有些疑心是不是打错了人。

“无花大师并未用出东瀛的功夫,为何……”秦长老问道。

时年豪横地一把扯开了被她顺手点穴的无花的袖子。

袖子里只有佛珠与些救治伤病的膏药,可她是个暗器好手如何猜不到他打向南宫灵的东瀛暗器藏在哪里。

紧贴着他的小臂位置一层仿真人/皮被她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从这张皮上滚落下来的,正是方才被一点红击中,也被她的飞刀击中的暗器。

只需要一对比便能确认二者是否是同一种暗器。

藏匿东西的地方被揭穿,让无花的表情突然冷了下去。

而时年显然还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无花身上的破绽绝不只是这一出,他那死卷术的银环恐怕不会带在身上,但那种潜藏在紫雾之中的小暗器却大有可能随身携带。

“在座的若不信在下的话,那还有证据可以找……”

“徒儿又何必同他们废话——”她的话突然被一阵清朗的男声打断。

这声音来得突兀。

只听那声音继续说道,“犯我门下者,理既在你,尽管杀了就是。”

这开口之人内功极深,明明声在远处,却好像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随着那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丝竹奏乐之声。

而下一瞬众人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顶白纱垂缦,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凌空而来。

抬榻的是四名美貌女子,但榻上之人却并未落座。

这个已不年轻却风骨清瘦,神姿绝尘,身着麻衣的男人实则是自己以轻功在行进。

跟在那锦榻之后的则是六名吹奏乐器之人。

落地之后他朝前走了两步,俨然正是这发出声音的人——也是这一行十一人之中的主事者。

“若有人还在多言,我朱藻来同他辩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