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脸有刀伤!

时年脑中拉响了警铃。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时间进京的顶尖高手!

结合苏梦枕此前对织女前辈的提醒, 以及在她临行前,与织女前辈夜谈中得到的一些关于各方势力中人物特征的恶补,这豪横奔马而过的七人到底是谁已经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

领头那人正是自在门中与天/衣居士以及诸葛先生同辈的四师弟元十三限。

他脸上的刀伤便是他击杀智高之后, 智小镜以雪泥刀在他脸上所留。

为何是这个时候进京, 苏梦枕此前说的语焉不详。

可时年在上京来的路上却没少耳闻, 正在一两个月前,太尉蔡京升太师, 为节制诸葛神侯,蔡京将受蔡确之累贬谪至戎州的元十三限重新启用。

一方面是利用这位当世顶尖的高手在身侧,或多或少能令一部分政敌投鼠忌器。

更重要的是,元十三限的弟子之中,有六名弟子以六合青龙为号,正是因为这六人研习了韦青青青所创的克制诸葛神侯的六合青龙大阵。

即便此时蔡京支持的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依然是一直相当有威慑力的势力,也并不妨碍他想要再手握几份保障。

“一朝得势便这样横冲直撞, 不是长久之道。”时年在心中暗想。

有元十三限在场, 她也吃不准会不会再小的一点动静都能被对方所捕捉,顶多就是在心里想想。

【你可别乱来,这里不是你能逞英雄的地方。】

“我知道。”时年回了句镜子。

虽然织女前辈说的是让她抵达京城之后便找个立威的机会,否则在京城里纵然是背靠大势力也有些不太安全,但她还不至于犯蠢到随意拿六合青龙之一开刀作什么投名状。

名义上来说这是对自己人有利。

可一来元十三限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要杀了他的人还从他手下逃出来不太容易, 再说此人方依托上蔡京为靠山,倘若时年还在此时投靠了金风细雨楼,对方要以此为借口发难,反倒不妙。

但若是有机会的话……

也不是不可以搏一搏嘛。

她压制着内息, 照旧扮演着那个有一点儿武学根基的书生。

像是全然没被方才那几人突然出现影响到一样, 依然是慢条斯理地从雨中走过, 直到停在了客栈前,将牵着的驽马交托给了客栈里的马夫。

而后,她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地方坐下,用袖口擦了擦鬓边打湿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落拓的书生在人满为患的客栈里绝不起眼。

这时节多的是上京闯荡个前程的人。尤其是有几分三脚猫功夫的人,更有这种自信自己可以从权贵的看家护院做起。

时年没敢直接看那一行人的位置。

眼神容易透露太多东西,以元十三限的修为,也不可能不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不过从他们说话的动静也能听出所在的方位。

让时年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并没有选择包间,而是都在大堂的二层坐下。

从她这个位置,眼角的余光正好能看见在斜上方的画面,准确的说,是一个背对着她,腰后挂着一卷竹筒书卷的人。

这是六合青龙之中以大摔碑法伤人的鲁书一。

【或许是因为大堂安全。】镜子休息了两个多月,再有什么转换空间的损耗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成了个话唠,【小说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有人想行刺下黑手之类的都会有所顾忌一点。】

“也不一定,总有胆子大的。”

时年不太了解京城里的局势,但起码从织女前辈口中得知的消息里,这个世界的江湖与朝堂势力之中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侠以武犯禁的评判标准似乎并没那么严苛。

何况,这是距离京城尚有几十里地,还不到天子脚下。

“说起来,听说自在门中的人都有特殊的联系方式,通过类似于腹语一样的方式传音,我跟你的交流不会被他们捕捉到吧。”

【那你真就太小看我了。】镜子冷哼了声。

他正想再表达两句对自己的吹嘘,却看到时年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转而去注意起了大堂内端着茶水的姑娘。

【你这个时候就不要来那种欣赏漂亮姐姐的毛病了吧!何况这也不是个美人啊……】

“你错了,”时年面色不改,回复镜子的语气却很认真,“这是个美人,还是个带刺的美人。”

这个在满座歇脚的食客之中穿过的姑娘,以时年对易容上的本事,自然看的出来,那是一张假脸。

从她露在外面的纤细柔嫩的手来看,她的年龄说不准要比时年还小一些,但顶着易容,加上她穿着一身宽松到完全看不出腰身的衣服,让她显得像是个臃肿的妇人。

不过店内偶尔是有风的。

春风多情。

当风吹过的时候,这衣衫很不凑巧地因为没被其他客人挡住风的去路,就被吹起了一弧凹陷,显露出藏在衣衫之下的一点腰身线条。

若非是个美人,何必做此等伪装。

但还不等时年再看看这姑娘是不是为元十三限而来,楼上已经先发生了惊变。

一个端着菜盘的店小二将菜放到了那七人所在的桌子上。

然而菜尚未落定,从这桌子的四角已经骤然弹射出了一片片的银光。

下一刻,这店小二想都不想地将手中的汤泼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原本还在交谈,一个个坐得很随性的七人都动了。

六合青龙之中,名号为“神拳太保”的顾铁三正坐在那店小二的对面,他一出拳,便将桌板整个儿掀了起来,桌板挡住了泼出来的汤汁,更是反扑回到了店小二的身上。

“孤山放鹤”叶棋五,指间夹着的棋子精准地击中了四散袭来的暗器,其中一道更是穿透了桌板,直接打在了那店小二的腰上,汤汁和棋子同步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叫。

不等他站稳,燕诗二手中剑鞘横出,强横的力道将他撞出了护栏,直直地从二层掉到了一层的大厅。

他摔在楼下桌上,将桌子也给撞了个四分五裂。

“老二,擦擦你的武器吧。”元十三限毫无被人偷袭后的慌张,从袖中丢了一块布过去。

剑鞘上残留着些汤汁,乍看起来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跌在楼下的店小二已经疼得开始打滚了。

他在碎裂开的桌板上哀嚎,腰间被他挣扎着撕开的衣服间露出了被那枚棋子打中的伤口。

但那分明已经不是嵌了枚棋子的伤痕了,在那里裂开了一个漆黑而狭长,两端甚至往上扬起,宛如一个诡异笑容的巨大伤口。

这个伤口甚至还会动。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从袖口里拔出了一把短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

但在他心口中刀毙命之前,他忍着剧痛高呼了一句——

“奸相乱党之流,人人得而诛之!”

字字泣血!满座哗然!

时年可不想做个在此时还待在原地举止过于醒目的,但她还想看看好戏,顺便寻个可乘之机。

所以在店小二跌落下来的瞬间,她已经一个矮身掠步,从客栈最边角的一条窄道翻进了掌柜的台子里,毫不犹豫地一手刀打晕了这个被眼前突变吓呆了的中年人。

她自己也窝到了柜台后头,用食指在柜子上开了个观察外面情况的孔洞。

“踏雪无痕”赵画四靠在二层的栏杆位置,嫌弃地看着底下已经是个死人的偷袭者,重重地啧了一声,“老字号温家的黑血奇毒,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不入流的东西来用。”

他话音未落,从二层开启的窗扇中一支快得惊人的箭射了过来。

六合青龙中排序最末的齐文六拔剑想拦上一拦,那飞箭的力道却显然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飞箭与君不见剑诀相抗衡后箭势一转,正好直扑元十三限而去。

这位据说年轻时候叫声似狼嚎,此时已有让人捉摸不透修为的中年人,从容地举起了手中的木头拐杖。

在来势不减其凶的飞箭撞上木头拐杖的时候,断裂开的不是看起来脆弱的拐杖,而是那支箭。

飞箭引动出了拐杖上的势剑,顷刻间断裂成了两截。

元十三限冷笑了声,朗声喝道,“凌大将军麾下的射日大王就是这等待客之道吗?你若不出来,我便当方才那蹩脚的暗杀也是你们惊怖大将军府的手笔了。”

【毒和箭不是同一拨人?】

镜子看戏看得挺乐呵,可一想到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战斗爆发的地方太近了,说不准就会被误伤,他就又开心不起来了。【你可得给我藏好点啊】

“说不定还有第三拨第四拨的人呢。”时年脸色肃然,看着外面的事态发展。

但她心里有个猜测,第一个以老字号温家的毒偷袭的店小二,或许是朝中看不惯蔡京结党的哪位大人的手笔,也正因为如此,用的手法着实粗糙了点。

若这黑血剧毒在一个懂行一些的人手里,怎么都该起码带走一个才行。

而这第二拨人,正是凌落石花费了十五年时间培养出的“鸟弓兔狗”四将。

这群人则要灵活得多——

若能杀人便杀人,有惊怖大将军在后面做后台,元十三限到底是从朝堂斗争中失意过一次的人,此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徒弟而无实权,还是仰仗着蔡京想到他才得以返京,就算问罪到凌大将军头上,恐怕也没什么用。

而若不能杀人,总归也是对这远道而来的师徒七人来了出震慑。

“射日大王”雷大弓被叫破了身份,其他几人也不必躲藏了。

“鸟弓兔狗”四将中,除了使弓的那位依然在远处控场,另外三人都破开了窗户飞身而入,同时来的还有不少他们的人手。

元十三限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简直是一场双方地位不对等的战斗。

当年还是京里老四大名捕的时候,哪有人敢这样在他头上撒野。

他清楚的很,自己顶多将那些手下打杀了,但凡他杀了那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凌惊怖找上门来。

蔡京确实是对方的靠山不假,可凌惊怖这些年来铲除异己,结党扩张,与其说是蔡京的麾下,不如说二人是一个为相一个为将的守望相助臭味相投。

转头就能给他来一出调回戎州的指令。

好一个下马威!

他拐杖一横,就跟方才迎接那支飞箭一样,这是个乍看起来是守势的应对,但在兔大师借着唐小鸟的机关暗器掩护下朝着他袭来时候,从这拐杖之上爆发出的势剑气剑——

一剑打散了他的佛珠,佛珠从二层来了出天女散花,甚至有一颗直接砸在了柜台上,而后掉下地来滚到了时年的脚边。

一剑几乎将这兔大师斩成两半,若不是他退得快,现在被斩断的就应该是他的头颅而不是他的袈裟。

这最后一剑点在唐小鸟的肩头,在那里打出了一个血洞的同时,也让她克制不住地像方才那名店小二一样摔了下去。

好在这个“鸟弓兔狗”中唯一的女子,走的正是轻盈灵活的路子,她忍着剧痛咬着牙在空中横翻了出去,才没落在那依然有黑血剧毒的地方。

此时的客栈二楼乱成一团,一楼也好不到哪里去。

住客食客里有急着往门外跑,有上了另一个楼梯预备从后窗逃生的,再有也掏出了兵刃防身,却被凌大将军部下毫不犹豫地砍杀的——

要造谣说这些动手被杀的是乱党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镜子觉得这一片乱象之中,时年有点冷静过头了。

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将柜台里的一根木条掰出了短短一截,与她的丝线连接在了一起,第二件是将那颗滚落过来的佛珠揣进了自己的衣袖。

他只能找了个话题分散一下自己过分紧张的心情,【那个你说是个带刺的美人的,又是站哪个阵营的?】

“她啊,她谁也不站。”时年回答道,“她原本应该也是来给元十三限一点来京城混的警告的,惊怖大将军的手下任性,她所属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也挺任性的,虽然是一种不处在常态的状况。”

【你不要打哑迷行不行?】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织女前辈说的东西,为了举例说明女子在京城中生存不易,她其实说到过这位的,迷天七圣盟近来与六分半堂的交锋中,二圣主死在了雷阵雨的手里,大圣主便乘机举荐了一个人。”

“织女前辈其实只是猜测了她的身份,可现在亲自见到我却相信她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落花舞影,意中无人。

她是朱小腰。

狗道人招架着六合青龙其二的时候,让姑且算是高手混战也从二层蔓延到一层的时候,这个被时年一直注意着的姑娘也动了。

她一动起来,劲风将她的衣袍吹动,便彻彻底底地将她的腰身勾勒了出来,这柔而纤细得像是一折就断的腰身,却俨然有着强大的韧性。

尽管她动作飘逸柔和得像是在翩翩起舞,但当她的皓腕和指尖都发劲着柔力的时候,谁也无法忽略掉她拍出的阴柔绵掌的掌力。

这据说能够在百步之外揉灭烛焰、以绵长著称的掌风,迎上了赵画四的丹青腿。

“迷天七圣盟也要搅和这趟浑水吗?”元十三限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角的变故。

只听得朱小腰笑道,“错啦,不过是来看看元老前辈弟子的武功罢了,既然来了京城,便得上我们迷天盟的档案。”

她笑起来慵懒,那张易容过的脸,眼睛却是属于她自己的,流转着盈盈楚楚的星光。

至于到底是试探还是同凌惊怖的那四位爱将一样,是让元十三限进京之后也得遵守着点规矩,那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以掌对腿!

她这腰身起伏间分明像是被狂风摧折,却实则是坚韧的柳枝,又分明是独身一人而来,却当真在这阴柔的掌力之中,让人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迷天七圣盟此时盛极的气焰。

不过是来给个警告而已,又能如何?

而此时场中又一次出现了变化。

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烟雾弹,直接从四面的窗户砸了进来,这颇让人觉得是玩笑的阵仗,以此地打斗之人的武功造诣,其实本不应该有任何的影响才对。

可唐小鸟专擅机关——尽管她姓唐,却没人知道效力于凌惊怖的她是否出自于蜀中唐门——让她逮着这么个动手的机会,她也顾不上方才的肩头重伤,干脆利落地将进攻方式酷似暴雨梨花针的暗器在此时发动。

场中一时之间又是烟雾又是毒针,饶是元十三限,也得先驱散烟雾,破开毒针,而不是始终关注着弟子那边的动向。

他原本是防着一方可以全力出手,另一方却诚然是以防御为主的时候,一时失察让六合青龙之中折损其一的。

【这烟雾有没有毒啊……】镜子忍不住碎碎念道。

时年没回答他。

越是混乱她也就越是冷静。

而她此时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场中,为求万无一失她在尚未醒来的客栈老板的后颈上又来了一下。

透过柜台那里的孔洞,交手的三方人的动作难免受到烟雾的影响而稍有迟缓,时年也看清了同狗道人在打斗的两位,除了转而去招呼朱小腰的赵画四,另一人便是叶棋五,也正是那方才用棋子打人的那位。

时年决定“帮一帮”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此时漫天乱飞的棋子所用的暗器手法要叫做“飞流直下,平地风雷”,但大凡是暗器技法总归是有些共同之处的,她的眼睛捕捉着这些棋子的轨迹——

就是此时!

方才被她绑在丝线上的木条附着着内劲而出!

就算不在烟雾之中,这一缕幽光恐怕也无法被人捕捉到踪迹,更不用说是在眼下的混乱中。

而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也已经足够时年将内息的水平提升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对敌都要强势十数倍的程度,当然,和神针婆婆打的那几场得除外。

这一记悄无声息的木条打在了狗道人后背的穴位上,只是这片刻的停滞,叶棋五原本算好的顶多将人重伤,绝不至于夺命的棋子,裹挟着他的发力,正好——

洞穿了狗道人的咽喉!

血光一现。

有神针乱绣法的辅助,时年对丝线的控制不可谓不是更上一层楼。

丝线操来的无声,丝线走得也让人毫无察觉,只有那根小木条随同着狗道人的身躯倒下也一并掉在了地上,但满地的杯盘狼藉和破碎的桌椅残骸中,这根小木条实在是不起眼到了极点。

起码从狗道人的那三个同伙看来,正是叶棋五的暗器完成了对狗道人的击杀。

“不应该……”叶棋五愣在了原地。

不应该杀人的。

但紧跟着出现的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他这句话被盖了下去,“我说里面的几位老兄,我都烟雾示意了你们还打,是不是多少有点不给我朱月明面子啊?我这刑部的差事都得跑这么远来协调办案了,你们再不住手我可不客气了!”

刑部总捕,朱月明!

时年不知道他的身份,却也知道“刑部”这两个字绝不是说着好玩的,她想都不想,对方话音没落,她已经仗着自己轻功绝顶,从柜台斜侧方,没有烟雾弹丢进来的窗口翻了出去。

但她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倒吊在了外面的屋檐下。

现在走,岂不是成了刑部那位的头号靶子,她才没那么蠢。

这自称名字是“朱月明”的家伙,想来还是有些威慑力的,但或许也是因为叶棋五失手杀了狗道人这出意外,才让此时场中人都停下了打斗的意思。

下一刻,在场的便都看见一个肥肥胖胖,从容悠哉,温和可亲,挂着笑容,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形容能跟“刑部”沾边的家伙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也不急着打招呼,而是看了眼地上,乐呵呵地来了句,“呦,死人了?”

这不是谁的眼睛都能看到的事情吗?

朱小腰却不怕他。

她依旧是一副慵懒且倦怠的样子,毕竟杀人的一方和被杀的一方都跟她没什么关系,“既然是元老前辈的弟子和凌大将军府的纠葛,我就不掺和了,告辞。”

她原本就靠近窗子,此时这踏空一番,便如春日的柳絮一般飘了出去。

“把她追回来!”元十三限眉头一皱,他的弟子中脚力最快、也正是方才与朱小腰交手的赵画四闻声而动,也追了出去。

时年摸了摸自己袖中那颗兔大师的佛珠,心里有了成算。

“不看这里的好戏了。”

不管这朱月明是何方神圣,她现在都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镜子连忙问道。

“去追那两个人,再搅和一次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