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沈府旁。
车夫忙取来轿凳,萧明珠搀扶着老夫人下了车。
看门的仆人认出是镇国公府的马车,脸上笑容浓郁了几分,恭声道:“我这就去通知大人。”
他和旁边的仆从说了声,急匆匆地往里去了。
老夫人神色淡淡,也不说话,只鼻腔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萧明珠挽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上辈子,她满心欢喜的进了沈府。
原以为能姻缘美满,却没想到硬生生的在这里蹉跎了六七年。
直到外室入门那天,她才彻底解脱。
萧明珠想。
他们发觉她死了会有什么表情呢?大概会是开心吧,觉得终于送走她这个灾难。
可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纵然她死了后也入的是沈家的墓,刻着沈淮宁之妻几个字。
真讨厌。
萧明珠垂下眸。
边上老夫人察觉出她兴致不高,轻声问:“可是后悔了?”
“有点。”小姑娘迎上她的视线,笑得眉眼弯弯,“后悔没能早点来解除婚事。”
老夫人定了定心,拍拍她的手背没说话。
不是后悔便好,沈淮宁那人她一眼就看得通透。
表面看着温温和和,可骨子里自负又骄傲,被沈家那个老狐狸压得老老实实,绝不是良配。
她们镇国公府的娇娇女合该配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过了一会儿,沈太傅大步从府里迎出来,边上跟着一众家眷。
“老夫人。”
“稀客!里面请。”
沈淮宁落在最后,他穿着青衫,因为昨夜淋着雨的缘故,脸色泛着几分苍白,他偏着头去瞧在老夫人边上的萧明珠。
少女穿着艳黄的裙子,衬得身形纤细又清瘦,她没戴什么发簪,只在鬓间别了一朵芙蓉花,映的她柳眉朱唇,明艳昳丽。
耳旁能听见几个兄长堂弟的小声议论。
都在惊艳她的美貌,惊讶于那个名声不好的萧明珠会生得这般漂亮。
沈淮宁握紧了手,心头情绪复杂的很。
就好像那种本来属于自己的私有物,忽然间被人发现偷偷窥视一样。
烦躁又不适。
萧明珠歪着头打量四周。
红墙青瓦,青石路旁种着各类品种的秋菊,争奇斗艳的绽放着清香,池中还有几株残荷。
很熟悉。
又很陌生,再踏上这条路心境和上辈子全然不一样。
绕过池子,是一片清幽的竹林,再过去是偏远的别院。
那是她上辈子的住处。
前些年身子还算好,她觉着院里太空旷,特意栽了一株红梅,想着能酿来吃梅花酒。
听寻冬说已经开了,可惜,至死也没能看到。
萧明珠收回视线没再想,挽着老夫人往前走。
很快,到了待客大厅。
沈太傅坐在首位,吩咐下人上茶。
老夫人没有和他们寒暄的意思,径直开口:“沈太傅,老身今日来只有一件事,还请解除宝儿和贵府小公子的婚事。”
沈太傅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忙问:“老夫人,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两人之间感情一向很好,我也是很喜欢明珠,怎么突然就……”
“别…”老夫人掀了掀眼皮,语气不冷不热道:“贵府的小公子既有心上人,沈太傅何不成全了他们,也算是一段佳话。”
沈太傅沉了沉脸。
佳话?
让个外室所生之女进沈家门,只怕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
他沉着脸,可很快又不得不挤出笑容道:“老夫人恐怕误会了,淮宁和那外室之女压根不熟,怎么谈得上心悦?”
“况且,昨儿个淮宁还特意挑了簪子去送给明珠…”
他说着,又将目光落在站在门旁的沈淮宁身上,忙道:“淮宁,快说呀…”
沈淮宁抿着唇没出声。
他知道祖父迫切的希望他能够娶萧明珠,这就意味着镇国公府被他们拉拢了过来。
毕竟,镇国公府嫡子三人,只有一名嫡女。
听说诞生时,府里上下都欢喜坏了,特意给她取名明珠,寓意美好珍贵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昨夜她的话字字诛心,就像断裂的簪子一角划破他皮肤,疼得钻心。
沈太傅瞧着木头人似的沈淮宁,气得脸色铁青。
若不是旁人在场,他必定请家法,往常和他说的话全忘了,连个女人都哄不好。
没用的东西!
“沈爷爷。”小姑娘喊他,嗓音清清脆脆的,“是我想取消婚事。”
沈太傅愣了下。
他以为是老夫人不满上次的事,特意来讨个说法,却没想到是她自己想的,可怎么会呢?
萧明珠瞧着他的神色也笑了。
是呀。
听到她的话,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他们都觉得萧明珠不会不喜欢沈淮宁。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追逐根本不值得的人。
有些苦吃一次就够了。
沈淮宁那是上辈子犯的蠢,这辈子再也不会了。
沈太傅还是觉得她在闹脾气,温声问:“明珠你告诉沈爷爷,是不是淮宁哪里惹你生气了?”
“你和我说,我一定好好收拾这小子。”
“没有。”萧明珠摇头,“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
“我只是觉得不喜欢了,”小姑娘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不喜欢的话干嘛还要在一起呀?”
清清脆脆的嗓音带着理所当然的骄纵。
就像一开始,她说要嫁给沈淮宁一样,是她说的开始,又由她亲自说结束。
可在场的人,却没人觉得她不应当说这句话。
沈淮宁站在原地,四面八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有讥讽有奚落,也有惋惜。
他先前再怎么受祖父看重,如今也就这样。
镇国公府的嫡小姐不喜欢他了,对于祖父而已,他也不过是众多孙子之一。
沈淮宁木着脸。
那个一直以来压在他头顶的阴影终于消散了,如他很多次设想的一样,萧明珠说不喜欢他了。
可束缚感却没有消失,仍然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口。
沉寂许久,沈太傅僵着脸问:“明珠,你这是认真…”
萧明珠应了声,“很认真。”
沈太傅还想再说些什么,老夫人已经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既然已经说得清楚,那就直接将婚事解除吧,也省得夜长梦多。”
沈太傅脸抽了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答应了解除婚事。
若是其他原因,还好开口。
可那是萧明珠自己说不喜欢,她不想要,谁也逼不了她。
“沈太傅,既然如此老身就先告辞了。”
婚事解除后,老夫人语气和善了许多,茶水也没用,边上丫鬟忙搀扶着她起身。
沈太傅还想着能不能再挽留,吩咐道:“淮宁去送送老夫人。”
“是。”
从来时的路往回走,步子便快了许多。
说是送,沈淮宁从头到尾只是跟在她们身后往外走,没有人搭理他,都当他不存在。
“可有欢喜的少年,若有,教你母亲安排相看。”
“哪那么急呀,如果以后有看中的一定会告诉您,到时候还要请祖母掌掌眼呢。”
“行,若是不优秀,我可舍不得让我们家的小娇娇嫁出去。”
小姑娘和亲近的人说起话时,嗓音就娇娇的,让人眼睛也忍不住跟着弯起来。
到了府外,老夫人像是才想到身后有人一样,回头淡淡说了一句:“回去罢。”
沈淮宁点了下头。
老夫人转过身,让丫鬟搀扶着上了马车,萧明珠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冲他喊:“沈淮宁!”
他抬起头看她,清清冷冷的眼里带着怔然。
小姑娘掀开帘子看他,一字一句道:“这一次,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话落,她松开手,乌青的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她艳黄的裙角,马车渐渐行远。
沈淮宁忽然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心中烦闷,冲她吼了一句:“萧明珠,你什么时候可以不缠着我?”
午后,少女红着眼圈说:“那…那等我不喜欢你了。”
沈淮宁没有当真。
她总这样,说过的话转瞬就忘,多数的时候都是敷衍的应一下。
可这一次,不一样。
沈淮宁攥紧了拳头,萧明珠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缠着他了。
*
萧明珠和沈淮宁解除婚事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老夫人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让人清楚区区一个沈淮宁,她们府里的姑娘根本不稀罕。
萧明珠窝在府里的这几日收到了许多帖子。
说是请她去赏花,可实际上都想打探她和沈淮宁之间发生的事,她才不乐意让人看笑话,一个个全拒了。
寻冬掀了帘子进来,怀里抱着绣娘做好的骑装,笑嘻嘻道:“姑娘衣裳做好了,保准您穿了绝对能赢了四殿下。”
萧明珠拿过来瞧了瞧。
很漂亮,花纹也绣着她最喜欢的丹桂,比前些年的漂亮许多。
她弯着眼笑着夸了她一声。
觅夏刚进门的步子一顿,攥紧了手中的香包。
前些年,是她找绣娘做的骑装。
她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香包。
天刚放晴,她就将前些天收的丹桂花瓣拿出去晒了晒,一连晒了好几日。
等干了后,她连夜将香包缝制好,想着姑娘快要和四殿下赛马送给她戴着养养神,香包上绣着一个福,边上还缠着她最喜欢的丹桂花纹。
可她从未考虑过,或许姑娘根本不需要这些。
觅夏眼圈有些红,她将香包塞到怀里,旋即压下了情绪抬步进了门。
“姑娘。”她唤了声。
萧明珠弯着笑眼看她,眉眼明艳鲜活,嗓音里带着小姑娘特有的欢快清脆,“啊?”
觅夏垂着眼睫,轻声道:“奴婢想赎身了。”
萧明珠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她坐直身子,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可觅夏垂着脸,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是知道觅夏会走,只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才对。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奴婢在未入府前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觅夏抿着唇,嗓音温和:“这些日子他来找过我,他说他想娶我为妻,我…我也想嫁人了。”
萧明珠不知道该说什么,抿唇道:“你若是喜欢他,我不会阻拦你。”
“那…那你什么时候走?”
觅夏眼圈有些红,低着头没让自己的异样被看出来,她轻声道:“等姑娘和四殿下赛马后罢,我也想看姑娘赢了四殿下。”
说完,她低着头道:“那我先去做事了。”
她步子走的很快,直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才猛地涌出。
觅夏靠着门缓缓地滑坐下来,忽然间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自幼被卖到镇国公府,因为年纪和府里的嫡小姐相差不大,被安排到了她的身边伺候。
那是她第一次见萧明珠。
粉白玉润的小姑娘,没有半点坏脾气,全然不像旁人说的那样。
她是三生有幸才遇到这样的主家。
可如今,寻冬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姑娘开始把事情都交给她做,她像是被遗忘了。
觅夏不喜欢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与其如此,倒不如直接离开。
她没骗姑娘,她确实有一个未婚夫,只是她没想过他还会来找她。
毕竟她是被他的爹娘买回来后又卖了,可他说的对,他们家确实对她有恩情。
不是他的爹娘,她早冻死饿死在路口。
算了,就他罢。
觅夏将脸埋在被子中,也算还了他们家的恩情。
*
因为觅夏突然要走,萧明珠原先的好心情也没了,她鼓着脸,觉得自己有些别扭和小心眼。
上辈子,除了寻冬,她身边再没其他人了,所以重活一次,她想要身边所有的人都能一直在。
可觅夏不一样,她想嫁人,她不应该阻拦才对。
做丫鬟肯定比不来做人家妻子好,况且那人一直没忘记觅夏,她应该会过得很好很好。
她会有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人。
萧明珠想着想着那些烦闷又散去了。
觅夏年纪长她几岁性情又温和,每回她做了噩梦都是她第一个发现,哄着她再次入睡。
在她心里,她和姐姐差不多。
她替觅夏高兴,能遇上一个珍重她的人很难得。
这一次,她一定要让觅夏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再问好她住的地方,以后可以常常去看看她,不像上辈子她嫁出去之后便彻底没了联系。
萧明珠想着又看寻冬,“你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人也要与我说。”
寻冬忙摆手,撇撇嘴道:“我才不要,我以后就守着姑娘就好了,姑娘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你不想嫁人吗?”
“嫁人有什么好呀。”寻冬使劲摇头,倒了杯水递给她,“我都习惯伺候姑娘了。”
萧明珠抿了一小口喝。
再看罢,总归这辈子时间还长着呢。
若是寻冬日后有了喜欢的人,她再替她置办嫁妆。
晚些用饭时,萧明珠探了下觅夏的口风。
她愣了下,说成亲后会跟着未婚夫回村里住,不过离这里也不算远,十来里路。
萧明珠记在心里没再继续问下去。
因着第二日要和谢四赛马,她早早的让人伺候着梳洗完上床歇息。
觅夏替她掩了掩锦被,又将帷幔放下来才转身往外走。
“觅夏姐姐。”小姑娘嗓音脆脆的。
觅夏动作僵住,她垂着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姑娘?”
“祝你和他白头偕老。”她弯着眼,笑着说:“以后我会去看你的,到时候你不要忘了我呀。”
觅夏才意识到她说什么,眼圈有些红,“不会的。”
又像在肯定,她又一次重复,“不会忘了您的,姑娘。”
小姑娘才满意的笑起来,又和她念叨了好一会儿,哈欠止不住的打,说到最后嗓音里都带着睡意。
又过了一会儿,空气中安静得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还有一些睡梦中的呓语。
觅夏吹灭了灯,缓缓退到外间。
外间的地铺上,寻冬已经睡了,她睡相不算多好,被子掀开了一角。
她走过去替她掩好被子,才回自己的地铺上休息。
*
第二日,萧明珠早早到了马场,这会儿人不算少,多是年轻公子,也有贵女约着好友来玩。
城南的马场是谢四的产业,来这儿的人大多知晓他的身份,就算不认识的,也都被告诫过,不要轻易在这惹事。
萧明珠才进去不少人就笑着打招呼。
她是熟客,这些玩的大多是军中将领的后代,多多少少和镇国公府沾点关系,有些也算的上自幼相熟。
“萧姑娘。”
“三姑娘来了啊。”
“啧明珠可好久没来了,听说被沈家那位小公子绊住脚了?”
“你消息落后了,咱们明珠早就跟人解除了婚事。”
萧明珠懒懒地应了声。
远远的,谢依依挥着手笑眯眯喊她,“宝儿宝儿我在这。”
她穿了身淡粉的骑装,杏眼水汪汪的,脸上还有两粒梨涡,衬得人纤瘦又漂亮,她边上站着个少年,眉目俊朗,只是紧抿的唇看上去沉默寡言。
萧明珠有些印象。
那个请了自己后,再也没办过生辰宴的肃勇伯府小伯爷。
“宝儿宝儿。”谢依依扑过来挽着她,笑眯眯的捏了下她的脸,“这身衣裳好看,我就说红色是最衬你的颜色,你先前还非为了那个沈淮宁穿…”
话到一半,她噎了下,小心翼翼去看她的神色,“你…你和沈淮宁真的解除婚约了?”
萧明珠点头,“对。”
谢依依迟疑了下问:“可是你之前不是最喜欢他吗?”
“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许是问的人多了,萧明珠嗓音里都多了些散漫,“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谢依依察觉她确实不是很难过,才松了口气,“确实,他模样又不算最好的,不说别的,就说我堂哥比他可好看多了。”
萧明珠脑海里立刻浮现谢四的脸。
她又想到先前梦到谢四喊她宝儿,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萧明珠!”
远处,少年牵着头赤马缓缓走来,他换了身黑色劲装,身形清瘦挺拔,唇角扬着些漫不经心的笑。
说什么来什么。
萧明珠脸上有些燥热,将那些回忆压了下去,凶巴巴的回了一句:“干什么?”
谢宴迟走近了些,他身后牵着的赤马打了个响鼻,它体型流畅优美,一看便知是极为骁勇的马。
萧明珠有些想摸摸。
谢宴迟掀了掀眼皮,嗓音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萧明珠,你觉得这匹马怎么样?”
她肯定点头,“非常好!”
“想要吗?”
“想…”萧明珠刚准备点头,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话音一转,“不想!”
“真不想?”谢宴迟啧了声,有些可惜的摇头,“可我本来准备送你的。”
话才说完,他就看到小姑娘眼睛亮了亮,耳尖也跟着颤了一下。
谢宴迟眼里染着笑意,继续逗她,“萧明珠,你不要我就送回去了。”
萧明珠有些不信他这么好心,但还是不争气的心动,怀疑的问:“你真送我?”
谢宴迟眼里笑意浓郁,“送你。”
“真这么好心?”
“嗯。”
谢宴迟将绳子放在她的手上,轻笑道:“恭喜你。”
萧明珠美滋滋地抓着绳子摸了摸赤马,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偏头过问:“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眼睛好了。”
“啊?”
少年眉眼染着笑意,好心提醒:“沈淮宁。”
萧明珠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咬牙切齿的喊他:“谢!宴!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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