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五年,深冬。
长平街沈府正门敞开,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恭贺喧嚣的声音从里院传了出来,驱散了几分寒气。
“哈哈听说太常寺少卿家,新认回来的那位柳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公子好福气啊。”
“哈哈恭喜小公子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了。”
“小公子前途无量,才得了圣上几声夸赞,如今又迎娶如花美眷,真让我等艳羡。”
……
前院人声鼎沸,喧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青绫帐内,女子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乌发散乱,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嗓音也是久未说话的干涩,“寻冬,外边怎么这样吵?”
她生的极美,柳眉朱唇,向来明艳昳丽的眉眼裹着病气,压下了几分张扬,倒多出一些让人心软的柔弱。
丫鬟倒茶的手僵了下,她垂下脸,将茶杯递了过去,“夫人,您先润润嗓子。”
萧明珠浅抿了一小口,轻声问:“是府里,又出了什么事吗?”
细碎的乌发落在她的脸颊,映的她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神色冷冷淡淡,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寻冬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家姑娘素来骄傲,却硬生生让这沈府蹉跎了一身的傲骨。
她攥紧了拳头,忍着哭腔回道:“今天是姑爷迎娶外室入门的日子。”
“啪嗒!”
茶杯摔地四分五裂。
萧明珠怔怔地看着门的方向,过了会儿,她才哑声问:“是柳纤纤吗?”
“是她。”
萧明珠忽然就觉得悲哀。
她十三岁那年对沈淮宁一见钟情,为他学厨艺学刺绣,甚至放下了她最爱的刀剑。
她原以为,沈淮宁会有点动容,可嫁入沈府这么多年,从未得到过他半点好脸。
后来,她才得知,沈淮宁心中一直有着一位姑娘,那是他恩师的女儿,也是他隐藏于心底的欢喜。
她的那点喜欢,在他眼中不如路边的野草来的半分轻贱。
空气静谧,许久她空洞干哑的嗓音才响起。
“寻冬,他先前答应过我的。”
“他说,他不会娶柳纤纤,他说他会学着去做一个丈夫。”
萧明珠红着眼眶,似哭非哭的问:“为什么有的人说过的话,转头就能忘了?”
“他是在惩罚我没能成全他和柳纤纤,所以刻意在报复我吗?”
“可当年明明是他先答应了娶我,为什么婚后又像变了另一个人一样?”
洞房花烛夜,沈淮宁没有掀她的盖头,只在门外淡淡说了一句:“萧明珠,我不会和你圆房的。”
他说,娶她是他尽了最大的退让,别再奢想其他。
“寻冬,我真的那么不招他喜欢吗?”
“不是的不是的。”寻冬红着眼,上前替她掩了掩锦被,“咱们姑娘是顶顶好的人,他是瞎了眼才这么对您。”
“您快躺着歇息吧,前些天,大夫才说了您要静养,外面冷,可不能再冻着了。”
“寻冬,我后悔了。”
“原来世间的情爱真的不能只凭着一厢情愿,是我错了。”
寻冬心酸的厉害,忙道:“他可配不上您,姑娘是咱们镇国公府独一无二的明珠。”
“可是…镇国公府没了。”
“寻冬,我想爹爹和娘亲了。”
萧明珠咳嗽着,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轻声呢喃,“我还想大哥、二哥,还有萧明瑾。”
“萧明瑾仗着比我早出生一会儿,总让我喊他哥哥,我偏不。”
她皱着鼻尖轻哼了声,可滚烫的泪却止不住往下掉,“我这几日,总能梦到他们,梦里他们都还活着,萧明瑾骂我笨,说我嫁给沈淮宁活该伤心一辈子。”
“怎么会呢,小公子最疼您了。”寻冬擦了把眼泪,挤出笑脸安慰她,“您打小受了委屈,哪回不是小公子逗您笑?”
“是啊,他最疼我了。”
萧明珠又咳了起来,眼尾因为用力染了一抹嫣红,她仰躺在床上看帷幔,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没有人疼我了。”
五年前,镇国公府被诬陷造反,次日,满门抄斩。
萧明珠因着沈府的缘故,留了一条性命,可也被禁锢在府里,哪也去不得。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吱呀——”
窗户猛地被吹开,簌簌的雪花裹杂着冷风吹进来。
寻冬红着眼转移她的注意力,强笑道:“姑娘,您瞧,外面下雪了,您前些年栽的红梅只怕开了,可以摘点回来酿梅花酒。”
“还有您之前说想养个小猫,我都帮您去看了,个个都漂亮呢。”
“寻冬…”萧明珠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说话也断断续续,“我…我…我想回家…了…我想…母…”
寻冬捂住嘴,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她红着眼扭头往外跑,“我去叫大夫……”
“叮叮!”
寻冬回过头。
晴蓝色的云丝锦被下,纤瘦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腕上的银铃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雪下得愈发大,映着院里的红梅,愈发鲜妍昳丽。
*
“那沈淮宁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无视宝儿,我这就带人去揍他一顿。”
“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等宝儿醒过来就该和你闹了。”
“宫里御医都瞧过了,说没什么大碍,怎么这会儿还没醒呢?”
“庸医!肯定是庸医,再找人过来看!”
“小点声,你们这是生怕吵不醒她?行了都回去罢,等宝儿醒了我再喊你们。”
“母亲,您先回去睡罢,我们在这候着就行。”
“都回去!别在这吵她。”
……
萧明珠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精疲力竭。
耳边声音嘈杂,许多声音混在一起,乱哄哄的。
很吵。
宝儿…那是她的乳名。
有人在唤她。
萧明珠费力的睁开眼皮,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映入眼帘的是悬垂在帷幔上的白玉珍珠,细碎的流苏落下来,映着青纱,分外华贵。
萧明珠怔了下。
这些装饰,好像是她曾经在镇国公府的床,兴许是老天爷可怜她,能让她在死后还能梦回家里罢。
她眼眶微微泛红,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姑娘…姑娘醒了。”
“可算是醒了,快去把消息告诉夫人他们,省得让他们担心。”
“寻冬,给姑娘倒杯水来。”边上侍奉的丫鬟将她扶着坐起来,接过茶杯吹了几下递过去,温声道:“姑娘慢些喝。”
萧明珠捧着茶杯愣了下,“觅夏?”
前些年的时候,觅夏的未婚夫找上门将她赎了回去,她没作为难,又给了他们一些金银做嫁妆。
从那后,她再没看见过觅夏了。
“姑娘醒过来就知道喊觅夏姐姐。”年纪稍小一点的丫鬟撅着嘴,轻哼:“我也守了姑娘许久。”
说话的丫鬟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语气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寻冬……
萧明珠握紧了手,这梦,太过真实了些。
“夫人。”
“夫人来了。”
院内传来丫鬟婆子们的声音。
萧明珠下意识地抬头。
“你这丫头净教我们担心!”郑氏掀了帘子进来,瞧着她立刻红了眼圈,“好在只是扭到脚,头擦破了点皮,可万一出点什么事,你想过我和你父亲的感受吗?”
“你大哥昨儿个从大理寺回来了,还有你二哥也从边关回来了。”
郑氏埋怨似地数落她,停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额头,语气有些心疼,“疼不疼?”
萧明珠鼻尖酸涩,心口像是被滚烫的开水烫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哽咽着喊她,嗓音发颤:“母亲。”
小姑娘红着眼,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郑氏忙将她搂进怀里,轻哄道:“宝儿不哭不哭,刚才吓唬你呢,娘亲没有怪你的意思。”
萧明珠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角,泪水浸湿了衣衫。
她怕,怕她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不见。
郑氏心疼坏了,拍拍她的背,“宝儿乖不哭了,你想去渔阳书院的事,娘亲给你想法子。”
“你大哥在书院也有认识的人,还有你舅舅,保证能让你进去。”
萧明珠抓着她衣角的手慢慢收紧。
十四岁那年,沈淮宁在渔阳书院念书,她偷偷地跟去,下台阶的时候没注意扭到了脚,额头磕在青石上破了皮。
母亲他们又心疼又气恼,可最终还是想了办法让她进了渔阳书院。
萧明珠慢慢的笑起来,眼里闪着泪花。
她活过来了。
这个时候,镇国公府还没被诬陷造反,父亲母亲都还活着,真好啊。
郑氏哄了她一会儿,叮嘱她好好歇着,转身去给她想办法了。
她刚走,萧明珠就掀了被子下床。
寻冬想了想道:“姑娘昏睡了有一天了,活动下身子骨也好,这伤也能好的快了些。”
觅夏温声叮嘱:“稍微活动下还行,可不能用力过度,省得伤了筋骨。”
萧明珠应了一声。
“姑娘,姑娘…”二等丫鬟迎香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四…四殿下在院子里…”
萧明珠怔了下,由着寻冬搀扶着走到院内,她挥挥手驱散了婆子丫鬟,仰头看向墙头的位置,“谢四,你来干嘛?”
少年掀了掀眼皮,修长的双手把玩着白玉瓷瓶,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追人追到渔阳书院,摔到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