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切断通讯后, 穆君桐一个人坐了很久,久到身子都僵硬了。

一个出色的谎言家,必定是对自己的谎话有几分相信的。她看着夕阳投入屋内, 恍惚间以为这是一个寻常的日暮时分, 她和秦玦真的会有平静的未来。

她脑子一片混乱,唯有利用他的信念格外清晰。虽然她认为这份信念荒谬又可笑,可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了。

好像这样做了,一切都能结束。秦玦沦为暴君、被时空局刺杀的命运结束,她背负的诅咒的命运结束,一切都连成了环, 都能迎来圆满的终结。

秦玦同样怔松。

他始终认为这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太过于美好,以至于他不断拷问自己:秦玦,你这样的人配得到这样的生活吗?

不管配不配,他确实能够得到。

他走到长殿上,明明是荒芜的冬日,石砖缝隙里似乎长出了细密青草, 彰显著春日的来临。

他太高兴了, 越走越快, 身后的宦官完全跟不上他。

玄色袍角飘扬,他胸腔充满了喜悦,想要与人分享, 但又舍不得分享。他太高兴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恨意、杀意、天下……这些他曾经斤斤计较的事情, 如今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连他外翁都不想杀了。

甚至是皇帝这个身份, 他都不想要了。

这个想法从脑海闪过,他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不行,不可以,他必须要成为那个配得的明君,才能持续不断地得到她的“爱”。对了,他们还有女儿,他要成为一个让人自豪的父亲。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身体里好像长出了结实的血肉,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以勾动挑起他的情绪了。

有人上前询问该如何处置郢候,秦玦愣了一下,蹙起了眉头。

其实早该处置的,一拖再拖,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

他想了想,连那个老东西的脸都回忆不起来了,明明几日前还想着怎么将他剥皮抽骨。

他已经拥有了幸福,拥有了穆君桐的爱,为何还要分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在意那些可恶的东西?

他想要立刻回头,去看看穆君桐,可他不能,他要赶快去处理政事,赶快实现她的夙愿。

他兴奋到整夜没睡,一疲倦,便开始想穆君桐为他勾画的美好生活。

把事情差不多处理完后,已是清晨,他精神饱满地溜到穆君桐的寝殿,静候她起床。

看着她的睡颜,他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一动不动地望着。

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是什么人,为何拥有这样的法术,竟可以让时间静止?

很快,她醒来,看到秦玦,愣了一下,旋即对他笑了笑。

秦玦立刻化了,眉眼弯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曾经喊打喊杀的疯子。他讨好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穆君桐:“小心你的肚子。”

穆君桐立刻将手覆在肚皮上,做足了孕妇的样子。

秦玦顿了一下,废了很大的功夫才道:“南方仍有孽贼作乱,我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这些时日不能好好陪你。怀孕生产对女人来说是过鬼门关,我带的医师不多,不能很好照顾你,所以昨夜我思考了很久,想将你先送回镐京。”

穆君桐早知道秦玦会有这样的打算,战事一起,必然有动乱,他不会让不能打斗的自己冒险,会把自己送回镐京。

穆君桐点点头:“我明白。”

秦玦身上的理智褪去,脊梁骨慢慢软下来,将下巴放在她的颈窝处。她身上有很好闻的皂角香气,她的身体似乎因为爱意变得柔软,当然,柔软的也可能是自己。

穆君桐抬手拥抱他,他顿生浓浓地不舍。

但他明白,一时的分别,只是为了之后长久的安稳。现在他开始理解穆君桐为什么期望看到太平盛世了,只有太平盛世下,才能拥有她口中那种幸福安稳的生活。现在这不仅是她的期望,也成了他迫切的希冀。

他从她怀抱中抬头,想要亲她,但她似乎有些疲倦,秦玦怕被拒绝,只能抬起她的手,轻轻亲吻她的手指,试图用唇记住她指节的形状。

他的小动作弄得穆君桐很痒,她受不了,一边抽手一边笑。

两人好像很少有这种和谐相处的时刻,秦玦不放手,像个无赖狗一样,继续用鼻尖蹭她手指指节,她只能一边嫌弃一边笑,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嬉戏时刻对他们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轻松。

玩闹够了,秦玦把穆君桐扶起来:“车马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准备好了就尽快启程。”他看上去很难过,“等我把这些人都处理好了,我们就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他语气里的希望太真实,穆君桐居然被他带入了这种即将迎来安稳闲适小日子的幻象中,表情有些愣怔。她点了点头:“我等着你。”

秦玦面上的难过很快融化,化作让人不忍看的柔软:“我们很快就会相见。我向你保证,这次一过,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战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穆君桐上车,车行了一段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哪儿有什么“以后”,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穆君桐将目光从车窗投出去,秦玦手段利落,刚经过战乱的城镇已经恢复了些许生气。

越往前走,越安定。但她读过太多便秦玦的资料,知道这都是幻象。郢候被诛以后,秦玦治下有一个忠诚的手下反水,本该最安全最安稳的城池,却成了心腹之患。

穆君桐想要回镐京,必须经过这个城池。

若说她同样有瞬间沉浸在幻境中无法自拔,那么这道路线便是上天敲醒的警钟,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机会送到她手上了,她不可能错过,不可能退缩。

秦玦为她准备了最好的护送随从,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上在意的人。

尤其是经过城池的时候,城主出来迎接,自然明白这是王后。她受到了极好的照顾与接待,享尽了王后的风光。直到到了计划好的城池,穆君桐被人扣下了。

她并没有顺从,因为秦玦明白,她绝不是束手待擒的人。

穆君桐抽出一丝心神想,其实秦玦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乱世未过,人心浮动,他很难在短时间内让所有人都安分。

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心腹反叛后,其他时空的秦玦不可控制地滑向暴虐多疑的结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颁布严格律令,百姓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夜晚到来,穆君桐借着仪器的方便,很快逃脱,但在秦玦眼里,她是孕妇,必然会束手束脚。

满城惊动,绝不能放跑穆君桐。

早就准备好反叛的城主破罐破摔,干脆调动所有的兵力,打乱计划,全力追捕穆君桐的同时,正式掀起战事,打算夺下临城盘踞。

穆君桐放慢了奔跑的步伐,望着被火光染红的天空,她毫不犹豫地折返。

秦玦同样会明白,在这种场景下,她会毫不犹豫地返回救人。

她确实这样做了。

不顾自己的安危,只想救人。

约定好的时间到了,通讯仪发烫,同火光一般灼热。穆君桐绕到黑暗的角落里,接收了自己的“尸体”,同时定下传输地点。

一切顺利到似乎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结局。

尘埃落定。

她逗留了一会儿,明明对这个时空没有留恋,却感到一阵心中轰然坍塌的失落。

……

胤昭王八年,王腹背受敌,调兵有度,迅速遣兵平叛。

所有时空线里的秦玦都留在了原地,派遣将军过来平叛,但在这个时空里,他顾不得身后连天战火,顾不得策划谋略,疯了一般地朝这个刚刚起事的城池奔来。

自乱阵脚。

在世人眼里,他年轻有为、南征北伐,收回多年下放诸侯手里的兵权,虽然算不上千古明君,却可以称得上雄才伟略。这还是所有人第一次他见如此疯癫,甚至差点死在攻城的战役里,愚蠢莽撞。

殷恒是第五日才赶来的,他在城里找到了秦玦的身影。

彼时战役以不可预见的速度胜利,城中百姓欢呼,高呼秦玦帝号,即使城墙、石砖布满了血迹,即使满城硝烟未散,城中一片欢庆氛围,似乎迎来了可以拯救他们的明君。

但是这种喜悦、拥戴,从来不是秦玦想要的。

他想要的,一直都得不到。

殷恒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望着那个满身血污的背影,问身边的人:“多久了?”

“三日。”

殷恒感到了慌张。

他用侥幸的心理想,没事,阿玦招魂过一次,大不了招第二次。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靠近,等近前来才发现,原来没有落雪,是秦玦白了半头的发。

秦玦跪在地上,僵硬又麻木地抱着一具尸体,满身伤口,不忍细看。

即使是殷恒,也在看到穆君桐尸首的第一眼,吓得后退了半步。

“怎么……”他下意识问,又立刻闭嘴。他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是曾经独自穿越城池,救了无数百姓,找到秦玦和他逼问的人。

他想安慰几句,一开口,却被喉间的酸涩全数堵了回来。

过了很久,喉间酸意褪去,眼角的泪意也干了后,他才开口,低低呼唤了一声秦玦:“阿玦。”

秦玦好像才察觉有人靠近,从怔愣中回神,抱着她的姿势一动不动。

殷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却听得他先开口:“若我再快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殷恒一愣,不明白他口中的“快”,是指更快地赶过来,还是更快地一统天下,恢复太平。

或是两者皆有。

这要他如何回答。

“阿玦……”他再唤,秦玦终于抬头。

这是殷恒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茫然、无措,支离破碎。

——明明从未完整过,为何会支离破碎?

他的心狠狠一紧,像被人用刀绞过一般。

秦玦却忽然笑了,像炫耀糖果的孩童:“她说她爱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说谎。”

殷恒刚刚退下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终是道:“节哀。”

秦玦笑不出来了,像被他强行从美梦中拽出,面对这片狼藉。

他像在看殷恒,也像在看殷恒信仰的神,虔诚又迷茫地询问,似乎只要得到答案,他就愿意皈依。他问:“这就是爱吗?让我看到极乐之境的大门,只为让我明白那门将永远对我紧闭。”

殷恒不知如何回答。

秦玦低头,早就发麻僵硬的手动了动,轻轻摸了摸尸体的头发,好像在温柔地哄着她,告诉她不痛了。

从得知她怀孕的消息起,从她为他铺陈那些美好幻境起,他就已经开始学习做一个好父亲了,学习如何安抚孩童。

动作很是生疏,但已看得出尽了力学习。

“穆君桐。”他喃喃道,“是我无能。”

因为无能,所以没能更好地让天下尽快太平;因为无能,所以亲手断送了自己触之可及的幸福。

后半辈子,他将用无尽的代价偿还这种无能。

因为她爱他,她信他。他承诺过她,会做一个好父亲,一个明君。

人们如何表达悲伤?

用哭嚎。

用滚烫的泪水。

秦玦想要学着人们的方式,宣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伤。

但他终归是个畸形怪物,学不来人们的方式。

他眨眼,两行血泪滚落而下。滴落在她青白的面上,化作鲜红的点缀。

殷恒不忍再看,闭上眼,劝道:“让她入土为安吧。”躯体伤成这样,怎可能再招魂呢?

他这话出口,旁边早就看不下去的人们便试图上前,抱走穆君桐的身体。

一直形如石塑的秦玦终于有了最大的反应,他怒吼:“不准碰她!”

他抱着穆君桐,亲吻着她开始溢出尸臭的皮肤,温柔地喃喃:“这是孤的王后,谁敢碰她。”

他终于动了,站起来,横抱着她的尸首:“去寻冰棺,回镐京。”那里有他修的祭天台,一切都还来得及,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么归于天地。

他抱着她,走了很长的路,好像能一直抱着她,直到时间失去意义。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尸体会腐烂,血液会干枯,一切都会化作尘埃。

青白的皮肤失去色泽,慢慢腐烂,长出尸斑,面目全非。可他不这么认为,他爱她,爱她的一切,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她的肌肉,哪怕她化作了一滩血水,他也愿意永远抱着她,十年、百年、千年,直到他们都化作泥土。

可他明白他不能这样,他答应过她,他许诺过她。他只能躲在这一方空间里,直到她与他最后陪伴的时光消失。

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恰到好处可以拯救他命运的蛊虫。

他只能看着她腐烂,看着死亡在眼前具象化。

她的关节脱离了平常的位置,四肢慢慢脱落,皮肉溶解,露出骨头。他跪在她面前,看着冰棺里的人,感她之感,替她体会了尸体支离破碎、离散崩解的痛。

那些他贪念的、用嘴唇流连的地方,一点点腐败,成为恶虫的养料。死后,身体将成为那些恶心的微不起眼的生物挣脱的食物。

他应该烧了她吗?

不,他怎么可能这样做。

即使她的脸已腐烂不堪,他仍旧认为她很美很美,不可以受火焰的灼烧。郢国传说里,用火烧尸体,灵魂会伴于真神。

他不可以这样对她,她一向贪恋自由,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合该自由自在地遨游。

她以前身上很好闻,现在再也不会发出那样的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尸体都会有的味道,不仅如此,内脏也会慢慢腐烂,流出恶臭的液体。

他感觉自己胸腔也在腐烂,也在流出尸水,也在灰飞烟灭,融于天地。

他低头,感觉自己头再慢慢远离身体,好像飘了起来,被空中无形的巨大的湿透碾碎、压平,四肢伸长,关节粉碎,所有的骨头都被扯开,化作一个个碎片,眼珠、舌头全部掉落。石室发臭,空气浑浊不堪。是因为他,他的存在让空气浑浊恶臭,他不能污染了她的世界。

在最后一块骨头碎裂时,他终于清醒,感到了一种绝望,无从反抗。他想要挣脱这块巨石,却看不见自己身体四肢,没什么能够给他力量。

他抬头,望向曾经用来招魂的邪神。

我错了,无论我做错了什么,请全数惩罚于我身,请……带她回来。

可他开不了口,他的舌头已经腐烂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过冰棺,拥抱她残缺的尸体,亲吻她的额头。

只能吻到骨头。

她明明那么柔软,为何现在只留下一个冰冷的骷髅架给自己?

他在冰棺里躺了很久,久到感受到了时间的静止。

秦玦望着黑黢黢的骷髅眼眶,狂热又虔诚:“穆君桐,你赠予了我救赎。”拯救是救赎,彻底毁灭也是救赎。她赐予了他后者。

他听到了他身体被打碎的声音,渐渐地,身体开始愈合,最终长成了她的模样。

给了他血肉、灵魂,他终于化作了一个完整的人。

邪神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愿,她活了过来,借用他的身体活了过来。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她的影子,完成她的心愿,用他的眼睛帮她看这世间。

他将她的头发剥下,梳顺、洗净,编在自己的白发里。

只要他不死,她便不死。

他最后亲了亲穆君桐的额头,虔诚如叩首。

“你爱苍生百姓,不需要感谢。我将我寥寥无几的爱给你,同样不需要归还。”

后半辈子,他将带着她的灵魂、血肉、漂亮的发,替她赐予世人那些未尽的救赎。

……

时空局沉默。

穆君桐的手腕、脚腕皆被沉重的仪器束缚,一步一步地走向检测室。

室门自动合拢,她面无表情地垂头望着地面。

虽然接下来要面临七级重罪的审判,但时空局还是要先检测她的身体。

精密的仪器扫过,化作无数的数据跃于屏幕之上。室外的人自她出现以后就极度紧绷,毕竟谁不会害怕这种面临重罪的刽子手呢?

她们压低了声音,探讨着那些数据。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她曾经说秦玦是怪物,现在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

直到最终结果跃出来,外面的人终于没能收住声音。

“损伤为零,怎么可能?”

另一人接道:“曾经有伤,但都养好了……可,怎么会?”

没有人出任务可以毫无损伤的回来。

隔着厚厚的玻璃,外面的人像看展览物一样凑过来,分析着屏幕上的结果。

“没记错的话,她有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体损伤值达到了95%,在生物液里泡了大半年才恢复,这次居然可以这么完美?”

“是啊,任务还圆满完成了,时空线成功收束,阻止了崩塌。”

“上一次40%,上上次70%,嘶……左臂原来被砍断了,现在的这条是人造的啊。”

“真是奇妙。”

本来害怕穆君桐的侦测员因为数据结果而震惊,忘却了恐惧,等到这股兴奋褪去后,才想起来室内的人应该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慌张地向内望去,却见从传输回来就极度麻木如人偶的穆君桐,面上竟然勾起了一个苦笑,一眨眼,两行泪水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