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他的话只是让穆君桐笑了一下。

现在的她可并不想让这个秦玦死亡。

秦玦说完后, 想了想,决定暂时搁置处置郢候的事,先陪穆君桐逛逛王城吧。倒也不算不务正业, 毕竟这些都是需要一一做好的事, 只是调换了先后顺序。

他道:“郢人擅巫,喜制毒,宫中的女人稚童皆不可忽视,处置起来倒是棘手。你若不介意,便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穆君桐百无聊赖,点头答应。

二人往后宫的方向走去, 诚如秦玦所言, 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兵士比以往几次都要严格,人手众多,牢牢把控着每一座宫殿的门窗,静候秦玦的吩咐。

被关押的人也很聪明,知道秦玦忌惮, 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宫殿中不出头。

秦玦表情并没有松懈, 想到这些人, 他的眉头就微微蹙着,虽然看着平静,但穆君桐能察觉到他的杀心。

若是不管威胁, 一意善心,放走她们,确实可能会酿成大祸。

穆君桐跟着他穿过这些死寂的宫殿, 渐渐感觉到一阵慌乱之意。

或许是压抑的氛围, 或许是濒死前的挣扎, 穆君桐心脏重重地跳着,像走过噩梦里出现过的路一般,又熟悉又陌生,古怪惊悚。

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秦玦察觉到了,以为她担心这些人的安危,正想出口安慰,死寂的四周忽然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

“君上!”是一道童声,从正前方传来。

穆君桐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稚嫩却强装成熟的脸。小王姬趁守卫不设防之际,一鼓作气冲开了大门,“噗通”一声跪在了面前。

看来她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守卫冷汗瞬间落了下来,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是该把她拖进去还是向秦玦认罪。下一瞬,他们做出了选择,粗暴地捂住小王姬的嘴,强硬地把她往屋里拖。

“唔唔!”即使像一个破布袋一样被拎走,她仍不死心,表情看上去没有惊慌,只有不甘心。

穆君桐的心重重一跳,一股怪异的直觉从脚心直窜背脊,她像坠入了寒冬湖面,砸开冰层,沉如冰冷窒息的湖中。

“放开她。”她听到了秦玦的声音。

他并不忌惮这个小王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想知道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守卫一松手,小王姬就跪在了地面上,大概是痛的,但她咬牙忍住,整理好被衣摆,努力维持一个王姬该有的风度。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地道:“君上忌惮郢女,我们都明白,但与郢人血脉相连的是这片国土,不是这座王城。我虽然是王姬,但并不代表我忠于郢国,我只想护无辜妇孺的平安。我乃王姬,担天命,为大巫,自甘献运,君上可将我剥皮断骨用作祭祀,换得山神庇护山河无恙。”她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只一下,就已破皮流血,但她眼里不见丝毫胆怯,“惟愿君上饶她们一命,哪怕是刺青为奴,终身放逐南疆。”

每一任大巫都在出生时有异象,秦玦知道她没说谎。自愿献运为祭,不会引来怨气罪孽,倒是一把听不上去不错的交易。

他正想轻笑时,忽然感觉空中一把无形的刀插入胸腔,旋转、绞碎,四周的空气猛然消失,让他疼得面色瞬间青白。

他双目圆睁,惶恐地看向穆君桐。

她面色惨白,下一秒就将晕倒。

秦玦连忙接住她,在她砸向地面时,将她搂入了自己的怀里。

她浑身都在发抖,冷汗从额前滑落,像化掉的冰。

秦玦陷入一种莫大的恐慌之中,紧紧搂住她,下意识以为她再次失了魂,脑海闪过招魂之法时,忽听小王姬大喊:“梦障!”

他恍然,却丝毫没有轻松几分,连忙将穆君桐打横抱起,向郢国的祭台奔去。

……

穆君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不知岁月,只是年复一年地望着被战火和天灾侵扰的国土叹息。

又是一次迁都,她坐在马车上摇晃着发呆。

大概有人骂了父皇,被军士拖走虐杀以儆效尤。母后听到了惨叫,却已经麻木了,她只是紧紧握着穆君桐的手,喃喃道:“我们穆氏总会见到太平盛世的,这是天命……”

她说:“桐桐,坚持住。”

穆君桐试图抽回手,但她力气太小了,小孩子总是争不过大人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别开头。她随父皇姓,是国姓,不信穆。

很多年前,国师坐化时,曾对外祖言,穆家女将为后,观太平盛世。这一句话似咒术一般,让本以绝望的外祖重燃信心,不顾皇储暴虐,将独女嫁他为后,希望能重现几百年前的太平盛世。

但王朝溃烂已久,大厦将倾,不是一个帝师能挽回颓势的。

在母后还小时,他便疯癫了一般念着那个执念,这个执念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了三代人的执念。他们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可是天命啊。

母后也是如此,每当这些时候,她就会喃喃念叨太平盛世的愿景。

她成了一个疯子,生下穆君桐后,和她执念成魔的父亲一样,什么也不教她,只是不断地让她明白,看见太平盛世是她一生所愿。

她被养成了一个傀儡,皮肤之下,盛满了不属于她却刻骨铭心的执念。

她有时会为这种执念感到迷茫,有时会大不敬地怀疑国师,每当这种时候,母后都会告诉她:“桐桐,你生而纯善,不愿看百姓受苦,实乃正常。再等等,等到太平盛世降临就好了。”

可她没能等来太平盛世,只等到了城破。

她松了口气,好像这才是应当的结果。

中原如一个饱受苦痛去死不能的病人,终于迎来了解脱。

或许这是国师口中所言的太平盛世?只是穆家人不可能得见了,大军入城,他们不会留有命在。

父皇是个暴君,他的王朝倾塌了,对所有人都好。

她往母后的殿走去,宫女们哭嚎着,四处躲藏,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皇后住的殿也乱作一团,殿门大敞,露出大殿中央自缢而亡的皇后身影。

孤零零的,白绸随风飘荡。

嘈杂不堪的世间陷入死寂。

麻木的穆君桐终于爆发出了小孩应有的哭声,拼了命地跑过去,跑到皇后身下,抬住她的脚。

可皇后早没了气息,一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她。

穆君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眼神。

她的眼神在说,那个等着见到太平盛世的穆家女,换作你了。

穆君桐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可是母后,我不姓穆,我怎么可能见到呢?”

她哭了一会儿,停住了哭声。眼泪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流干了。

她枯坐了片刻,整理好衣服,站起来,随便拦住一个太监,让他把母后放下来。

太监讥讽道:“公主,国亡了,我们都得死,都将是下贱奴,还吩咐我作甚?”

穆君桐垂眸:“大军入城,想彰显明君之风,需要一个台阶。让他们不泄愤是不可能的,但除了不知所踪的父皇以外,皇家血脉只有我一人。抓我泄愤,或许能免了你们的死罪。”

太监眼前一亮,马上改口,跪在他面前:“公主仁慈。”

不知何时,那些四处躲藏的人都静下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她邀功,纷纷下跪:“公主仁慈。”

穆君桐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自尽的。你们是我的子民,是我的责任。”

她往父皇的宫殿走,没人上前阻拦,毕竟她与她母后一向仁慈得体,自然愿意为民献命。

她个子低,走了很长的路才到达父皇所在的宫殿。

父皇运气很好,躲过了无数刺杀、城破,这次这能被杀死吗?

她走进大殿,凭着她对父皇的了解,找到了暗室。暗室凿有地道,可父皇这次没来得及逃了。

他躺在血泊里,不甘心地望着暗室里的陌生人。

陌生人穿得很奇怪,一身黑,像是一个影子。

他看见穆君桐也吓了一跳,四目相对,被吓得后退一步的人竟然是他。

他下意识想过来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尖叫,但她表情太淡然了,他都怀疑这个古代小姑娘是不是被吓傻了。

“轰隆——”暗室门合上。

黑衣人咬了咬牙,他还要出去到指定地点传输回去呢。

先解决这个小姑娘再说。

正想掏出□□,却听小姑娘忽然开口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黑衣人一愣,他不知道。

他急出了冷汗。

小姑娘眼神落到地面的尸体上,又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杀了父皇?”

听上去像在问罪,但话里的意思又很奇怪。

黑衣人忍不住回话:“你希望他死?”

小姑娘摇头:“我不知道。大概他死了,一切都会结束了吧。”

黑衣人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确实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也不会需要时空局了。

他正准备同她讲话,小姑娘却转身,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打开了暗室门。

“可以出去了。”

黑衣人这下真的震惊住了,本应该立刻闪身走人,他却忍不住问:“你不恨我?”

小姑娘疑惑:“为什么恨你?”

他的眼神落到尸体上,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这不重要。

他要走了。

他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生平头一回遇到这么怪这么乖的小孩,也生平头一回对异时空人物生出好奇:“你不跑吗?你是公主,敌军入城以后,你可没有好果子吃。”

没记错的话,其他时空的暴君都逃走了,丢下妻女,皇后自缢,公主被宫人送到了叛军面前,叛军为装仁慈,大赦宫人,却将公主折磨整整十日,直至剩下个血骷髅,终于断气。

他一直以为公主年岁很大,要不是不会这么能熬,却没想到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点头,她的话再次让黑衣人感到错愕:“我明白,这是我的罪孽。”作为公主,自然背负了父皇的罪孽。

她抬头,黑眸明澈:“我要赎罪。”

他没见过这样的眼神,灼烫如火山熔浆,让他感到绝望的悲悯。

黑衣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原来她不是被宫人抓住献上去的,是自愿的。

他想他应该走了,可大概正是意气风发的任性年头,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说了一句:“其实……你有更好的赎罪方法。”

“像你父皇这样的暴君还有很多,有些时候,在恰好的时机杀死他们,会更早地迎来和平。”

他惊世骇俗的话并没有让小姑娘害怕。

她只是歪了歪头,用无比清澈的眸光看着他:“这样就能赎罪了吗?”

黑衣人点头道:“是。”

小姑娘终于笑了,她笑起来真的太好看了,像是和煦阳光。

但她今后只会成为一把冷冰冰的刀。

他抱起小姑娘,转身往传送地点奔去。

到达地点,距离传输时间还有几秒,他问:“你叫什么。”

“君桐。”国破了,国姓也没了。

黑衣人想到资料上瞥见的文字:“你母家姓穆,从此以后,便叫穆君桐吧。”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你叫什么?”

“我姓隋。”

……

“隋局。”有人靠近。

局长转身,面色很沉。

“穆君桐数据波动,似乎……”检测员担忧,“她数次被清除记忆,已到达极限。”

局长摇了摇头:“或许是又想起来了吧。”他想到了年少轻狂时脑子一热拐了个孩子回来,给组织再三保证,才将她留下培养。

可是她看电视会想起记忆,读史会想起记忆,不断地被送过来清除记忆,最后连自己收养了她也不记得了。

这倒是好事,干脆将她送进了孤儿院,再假装选中她,送进时空局封闭训练,断送了她所有正常生活的机会。那些正常生活的片段也早被清除,从此以后,她确实成为了一把毫无记忆的冷冰冰的刀。

无足轻重的刀,却担着沉甸甸的赎罪执念。

他想到了她小时候的可爱模样,面容难得柔软,旋即看到检测仪眼中的担忧,面色又冷硬下来:“她会回来的。”

监测员只能点头,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之前检测到的杀人……虽然是为了救人,但确实犯错了,她真不会潜逃躲在异时空吗?”

局长面色更沉了:“她是个好孩子。”

检测员闭嘴。旁边的人只能接着他的话道:“那她犯下的错该如何处置?”

局长毫不留情:“按规则处置,七级重罪,终身……”后面的字却说不出口了。

几分钟后,大厅通信仪发出呼叫。

监测员接听,挂断,愣愣地道:“穆队说,她准备回来了。”他难以置信地消化她冷静的话语,“哦对了,她还说,请我们准备好她在战乱中重伤身亡,死相凄惨的复刻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