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玦伤势太重,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穆君桐还是给他喂了药。
他靠在她肩上,血液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眼睛亮晶晶的, 像乞食骨头的狗,声音很轻:“你以前不会给我吃这么多。”
穆君桐没有和他温情叙旧的心情,她只是回答道:“你坚持住。”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君桐,艰难地吞咽药片,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穆君桐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一条狗?”
穆君桐把他扶起来,依旧不回答。
他自顾自地念叨道:“当狗也好, 你会可怜我。”
穆君桐冷声道:“别发疯了。”
秦玦闭嘴了。
他不似以前的体型, 穆君桐不能轻松地背起他,只能架着他往前走。索性秦玦生命力旺盛,即使只剩一口气,也能打起精神来应付守卫,有穆君桐的配合,他们安全地出了地牢。
夜风萧瑟, 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看着竟有些孤零零的。
他的力气在流失, 压在穆君桐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穆君桐渐渐感到吃力,但她体格好, 还能硬撑,就是满身伤口的秦玦要受一点苦了。
还未走出王城内城,远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啸声。
黑沉如墨的天空陡然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地面震动, 是千军万马攻城的声音。从外到内, 从内到外。
她停住了脚步,双耳有短暂的失聪。
秦玦基本上没什么力气了,手环在她脖子上,但是上半身不断下滑,只要她一松手,他就能狼狈地跌倒在地。
声音渐渐减弱,但仍然剧烈,爆炸声、呐喊声、铁蹄声,火光在内城各个暗角闪现。
她面上很是平静,待到声音不会盖过说话声后,才侧头对奄奄一息的秦玦道:“你安排了人手?”
他反应比以往迟钝太多,半睁开眼,配上本就矜贵的五官显得有些讽意:“自然,我怎么可能孤身入城?”
这确实更符合秦玦的行事风格。既是一个考验她的赌博,也是一个以命换夺城机会的赌博,一箭双雕,简单利落。
她没有必要扛着这个人出城了,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将他放下。
他颓然地滑坐在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若我不来救你,你会死吗?”她垂头看着秦玦。
秦玦没什么力气,仰头的动作显得懒洋洋的,语气平铺直叙:“不知道。”
她仔细地打量着秦玦的神色,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没有说谎。
疯子。还是一个运气很好的疯子。
地面又晃动了几下,战斗声再次扬大。
只要秦玦安排过了,就没有失败的可能。穆君桐双手抱臂等着好消息。
等到声音又小了以后,她看着闭眼休息的秦玦,忽然问:“你爱我吗?”
秦玦抬起头,看着疲惫至极,但眼神却格外清冷清明,他恳切地回答道:“当然。”
荒谬之处就在于,他没有说谎,而且在这次可笑的试探以后,他对她只剩下无条件的爱。某种程度上来说,爱不折磨,他就学不会。
她在他身前蹲下,秦玦终于喘了口气,说出下一句话:“这都怪你,若你不救我,我也不会缠上你。”
他感知到了穆君桐的憋闷情绪,而且还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用无赖的口吻解释这份令人窒息的纠缠爱意,似乎爱是一件极其符合逻辑的事情,有因有果,她种下因,命运就会将一颗毒果塞入她的怀中。
他这个态度理应让穆君桐感到愤怒,但她并没有。
因为她明白秦玦不是在激怒她,也不是故意耍无赖,他是真的相信了可笑的命运,真的陷入了对她的炙热爱意。
爱到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不会生气。
就因为她救了他吗?所以这一次的试探也是某种变态的“重温旧事”?
她撩开他的头发,他即使力气尽失,也下意识将脸贴过来。穆君桐摸了摸他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吗?我骗了你。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烧死在那里,你会绝地求生,慢慢登上权力巅峰,受万人跪拜,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差点被烧死在庙宇破落角落,不会有人见过那个狼狈的储君。”
他近乎讨好的磨蹭姿势顿住,僵硬地像一块儿石头。
她却不肯罢休,丢出事实:“我不是去救你的,我是去杀你的。”
大地再次震动,轰轰隆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破败的角落,黑暗、嘈杂哦,四周遍布火光。外面是誓死拼杀,里面是死寂的僵持。
秦玦僵了很久很久。
直到战斗声渐消,内城已被正统军占据后,他才终于眨了眨眼。
像是一个活过来的白玉雕塑。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杀我、恨我,我都不在意,这是爱。”
他甚至对穆君桐挤出了一个笑容,容貌绝艳,却像是个内里腐烂的妖物。
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杀你,不想恨你。”
他笑容变得僵硬。
“若你只是我无数刺杀目标中的一员呢?”这样都谈不上爱恨,根本就不会在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
秦玦收起了笑,他直直地望着穆君桐,角落黑暗,他甚至看不清她的眼,判断不出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真是这样,他该如何自处呢?
他很快给出了答案:“这些重要吗?”他说,“我爱你就够了。”
拯救是爱,毁灭也是爱。
你若是不想拯救我,那就请将我彻底毁灭。
他说的是真话。
穆君桐看着他,忽然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位疯癫的王后。他们这样的怪物,最忌爱人,一旦爱人,确实是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炙烤,却无法割舍掉那些窒息的爱意。
爱,确实是诅咒。
她问:“即使我只会带给你无限的痛苦?”
他气若游丝,却把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来微笑,讨好地看着她:“是。痛苦,是恩赐。”
真是如此吗?
穆君桐下意识抬手,他却失去了意识,垂头昏迷,她的指尖刚好与他眼角错过。
若你不会感到痛苦,为何眼神却如此破碎不堪读呢?
……
秦玦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只要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再加上穆君桐给他吃的药,他很快就能下地活动。
郢王城被破,除了那些流窜诸侯不甘心的反叛,中原至此在名义上是全部收回了天子手中。
还有一堆事等着秦玦处理,他没有机会好好养伤。不过他也不是个普通人,药草和毒打堆出来的人,躯体总是比凡人坚强几分。
他走出外间,穆君桐正坐在石阶上发呆。
秦玦走过去,她回头。
“你现在要去处理事务?”
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些痛苦的交谈一般。
秦玦道:“是。”他咳了咳,眉间显出几分冷意,“不过先把老贼和宫中人处理了。”
老贼指的是他的外翁。
穆君桐点点头,问:“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秦玦笑了:“当然不是,他施加在我身上的伤,须得百倍偿还才行。”
穆君桐没什么反对意见,她站起身来,想要目送他离开。
秦玦却牵着她的手腕:“你想去看看吗?”
残忍的杀人现场她还是不去了。穆君桐不由得在脑海里搜寻记忆,试图想起其他时空的秦玦是怎么诛杀他的外翁的。
资料记载,似乎每个时空的他都宣泄了极大的恨意,手法不尽相同。
她短暂愣神的功夫,秦玦却捕捉到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问:“你为什么总是想他?”
穆君桐僵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否定,但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秦玦面前拥有绝对的自由——他让渡出来的绝对自由。
她抿着嘴,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秦玦如她所想,并不介意。
他大概是吃醋了,表情却带点可怜兮兮的讨好:“我和你想的那个人,谁更好?”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当然是你更好。”毕竟其他时空的秦玦是一个毫无人性的冰冷杀器,与她只会是生死宿敌。
秦玦为这个答案感到了愉悦,他翘起嘴角,语气更软了一些:“那你为什么总是想着他?”
不知为何,穆君桐感到这个场景有些好笑。
她心想,因为他是你啊。
秦玦不知假想敌的真相,反正穆君桐没说谎,她确实认为自己更好,那他就不介意这个敌人了。
郢国多蛇,他倒是很爱与蛇打交道,知晓蛇的习性。雌蛇并不会认定一条雄蛇,雄蛇需要不断竞争,争夺雌蛇。赢者可能会将雄性竞争者吃掉,获得交.配权,当然,最后它自己也可能被这条从不忠贞的雌蛇吃掉。
他笑了出来,露出那颗被磨钝的虎牙:“没关系,你若是喜欢别人,那我就将他烹食吃掉,化为我身体的养料,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下了个荒谬的结论,“这样也能算你喜欢我了。”
穆君桐被他说得哑然失笑,放松了肩膀。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问:“若我想的人是你呢?”她没说话,其他时空的“他”也算他自己。
秦玦并不介意这个问题的刁钻古怪,反而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他看着她的眼,无比认真地道:“那我就杀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