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来, 震荡的大地终于平静下来。
殷恒眉头一跳,捏碎了手中的龟甲。
他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往前跑。
穆君桐立刻跟上, 越往前, 血腥越重。
“城门开了。”有人喊道。
军前将军的马匹躁动,望着走出城门的人。
大军爆发出嘈杂的声音,听着像闷雷,大地再次震动起来,黑压压的人群,点着火把也看不清脸, 但他们知道这次奇袭胜了。
渐渐地, 有人开始高呼着什么,大概是颂扬天子的话,穆君桐听不进去,只跟着殷恒不断往前跑。
将军开始整肃军队,队形变动,看样子是有的要入城, 人太多, 难免混乱, 里面的伤兵需要迅速诊治,也跟着往这边并。
跑到阵前时,军队已入城, 城门并看不到刚才出城的人。
殷恒眼尖,在城门灯火下看到了浑身浴血的岳言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岳言山一句“大师兄”还没说完, 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阿玦没事吧?”
岳言山笑了出来, 一口白牙:“他要是有事,我还能站在这儿吗?”
殷恒焦急地问:“他有受伤吗?”
岳言山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的焦急,罗里吧嗦地道:“当然了,怎么可能不受伤?燕候暴毙,我们可没有硬攻,而是兵分四路,连夜叩开城门……”
殷恒额角青筋直跳:“他人呢?”
岳言山努努嘴:“在里面同伤兵一起——”
话没说完,一道黑影如风一般飘过,殷恒侧头,刚才跟在后面的穆君桐不见了。
大军入城,城内瞬间整肃,城门口点燃了灯火,能够挪动伤兵基本都被同袍扛了过来,以让军医一入城就能迅速包扎,闹闹嚷嚷一堆,军纪再严,此时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片混乱。
穆君桐四处寻找,一个女子在中跑动,按理说应该被人拦下,但太过混乱,竟无人管她。
火把的光照终究不够明显,黑暗一团一团地晕开,走近伤兵团,有站着的,有躺在地上的,还有围在一起大吼大骂的,穆君桐似乎还在里面看到了方含章无奈包扎的身影。正是亢奋胜利时刻,很难立刻让士兵们恢复纪律。
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味,极其熏鼻,穆君桐觉得秦玦不会在这里,但又忍不住在里面寻找,每一个的背影都像他又不像他。
直到撞上一个半边脑袋包着布的人,刚才还在城门的岳言山不知何时过来了,扶着伤兵,破口大骂:“谁乱——”
一看,居然是穆君桐。
还没来得及惊讶寒暄,她就已经忐忑地看向这个半边脑袋包着布的人。
不是秦玦,她重重松了口气,在岳言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似一道风一样飘走了。
“欸?”他连忙喊,回头却没找见她的身影。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穆君桐却跑出了一头汗,直到找遍了人也没找到秦玦,才想起自己应该随便找一个兵将问一问才是。他是帝王,又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兵,怎么会到处乱跑,更不会在这种混乱的地方呆着。
她站在原地四望,试图分别哪个是可能知道他动向的将军。
整理好思绪后,她终于可以喘气了,视野放大,将入目场景分成无数小块,找过的没找过的,直到余光落到一片黑暗里。
城墙脚下,黑漆漆的,却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百无聊赖地支着头。
穆君桐错愕,脚步有点飘,快步朝他走过去。
快要走近了,又放慢了脚步。
城墙上火把投下的光影正好照在她头上,好像是灯火营造的幻象。
黑暗里的人一愣,飞快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朝她快步走来。
穆君桐都想要骂人了,哪有这样当皇帝的,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她表情可算不上好看,秦玦心里一跳,故作镇定:“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反问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秦玦被她吼得怔愣了一瞬,斜开眼睛:“这里清净,他们太吵了。”
穆君桐一口气堵在胸膛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王城不比这里清净吗,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秦玦沉默。当然是想快点见到她,但走到城楼才想起,她还被自己留在府邸里,应当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觉得,说不定呢。她那么期盼天下太平,打了胜仗,她万一想跟着来看一看呢?
明明可以出城看,找个人问问,但他却生出了惧意。
看了一圈,干脆找了个角落歇一会儿。几夜没合眼,又不停战斗,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懒洋洋地道:“王城不够清净。”
穆君桐又无奈又无语,其他时空的秦玦可最喜欢在王城杀人作乐,哪儿谈得上喜欢清净。
秦玦不懂她的心情,只觉得她那样的眼光看得人难受,像陷入了温暖的沼泽,浑身都要化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忍不住问。
穆君桐哑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殷恒说这次很冒险。在城门口的时候,岳言山说你受伤了……”天子受伤了,还真轮不到她来担心。可她就是有些慌张,控制不住。
秦玦不懂担心这种情绪,只感觉现在的她像是雨后晴空才会有的云,软乎乎的,让他有些熏陶陶。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现在好像能够靠近她。
于是他往前凑了一步,挡住城墙火把投下的光,将她罩在了自己的黑影里。
穆君桐并没有后退。
他心里一动,打蛇上棍地再凑近了一点。
她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问:“你哪儿受伤了?”
秦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无措:“小伤,不碍事的。”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以身冒险,人没了,穆君桐就真成寡妇了。
她舌根泛起苦涩,心里有些酸,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为什么突然决定收复燕国?”她比其他人更明白这个决定有多突兀,千千万万的时空里,秦玦从没有做出过这个冒险的决定。他傲慢、目中无人,所以他才不会为了无足轻重的城池国土涉险。
秦玦蹙眉:“自然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再等几年,燕候之子站稳脚跟,想要偷袭可没那么容易了。”
可她不是问的战略,而是他下决定的初衷。
她心脏怦怦直跳,一边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是离谱,一边又觉得秦玦这种疯子确实能做出来。
“我是说,为什么想要统一诸侯国,你并没有很在意这些……”问题问出口,她一时有些彷徨失措,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也不确定秦玦会给出什么答案。
对于她来说千钧重负的问题,对于秦玦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轻飘飘的问题。
他不用思索就能立刻给出答案:“因为我答应过你。”
穆君桐深深吸了口气,压住胸膛里陌生的酸意。
“若我只是随口一说呢?”她问,“你怎么确定这是我想看到的?”
秦玦确实不是个正常人。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件很严肃的事,还模仿着穆君桐的语调说:“因为你说‘我相信你’。”低沉的声音说这种话,难免怪腔怪调,滑稽古怪。
穆君桐便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可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想要什么,这句话能算什么呢?”
秦玦截住她的话头,冷静地分析道:“不,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能感觉到。”他心思浮动,像一块儿化了的麦芽糖,软了背脊,试图放低身子靠近她,“就像我现在能感觉到,你很难过。”
这实在是荒谬。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却能感受穆君桐;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清晰明确地知道穆君桐想要什么。
可事实就是就是这么荒谬。世人口中的爱时常是轻盈的、纯白的,可以疗愈一切,他的爱却是暴烈的、荒谬的,足以毁天灭地。
穆君桐感觉巨大的潮水向自己涌来,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窒息,潮水充盈胸腔。她确实是感觉到了难过,很浓烈的难过。
秦玦抱住了她。
偷偷的、悄悄的,因为他感觉到,她现在这么难过,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拥抱。
穆君桐果然没有推开他,他翘起了嘴角。
他身上的血味很重,充斥着鼻腔,让她胃部泛起抽搐。当然,也说不上是因为气味还是因为难过。
她没有回抱他,他却满足得不得了,下巴搭在她肩窝上,贪恋地嗅着她的气味。
穆君桐恍惚,几乎觉得这是一场一触即碎的梦。耳边回放着殷恒的话,她想到了很多,记忆碎片不断闪回,她感觉到秦玦炽热的鼻息,不知两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已经完全不认识现在这个秦玦了。
她对赖在自己肩窝的大个子轻声道:“你变了很多,我快要找不到从前的你的影子了。”
秦玦知道现在或许应该起身结束这个拥抱,但他不愿意,把背弯得更低了一点,赖在她颈窝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让他的声音有些闷:“你忘了吗,以前的我死了。”在城楼上,在她死去的时候,在她用绝望无奈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在她为了别人撒谎说她爱他的时候,在她为了满城百姓的命向他低头的时候。
秦玦说:“你杀死了我。”
他的语调轻柔和缓,仿佛在说一句甜蜜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