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桐莫名感到有些心酸, 她摸了摸秦玦的头:“你起来,不要这样说话。”
秦玦便乖乖起来,害怕惹她生气。
穆君桐不由得想到曾经那个孤傲的小少年, 她感叹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秦玦有些忐忑, 他问:“你不喜欢是吗?”想也没想,他就接着道,“那要变成什么样子你才喜欢呢?”
穆君桐摇摇头:“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道:“那你能给我讲讲吗?”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这一定会需要很久,所以他马上又补充道,“以后, 以后再讲。现在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就准备离开, 留给穆君桐休息的空间。
他刚刚迈步走开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穆君桐的声音:“你把肩头的伤包扎一下。”
秦玦脚步一顿,他不敢回头。
简单的随口的关心已经让他足够喜悦,他害怕回头了会让她收回这句话。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匆忙地迈步离开。
穆君桐躺回床上,本以为自己会心思纷乱睡不着, 但很快她就陷入了睡眠。
……
秦玦出了门, 堆积的一堆事务还在等着他。
他其实开始感到疲倦了, 但他并不想停下。穆君桐回来了,他就必须做这些事,光是想到她, 他就有无穷的精力可以挥霍。
直到见到手下的人,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她那句关心而太过于亢奋,竟然忘了依她所言将伤口包扎。
手下的人只敢在他肩头瞥两眼就垂下头, 不敢问, 也不敢关心, 只当不知。
彼时秦玦正在吩咐接下来的安排,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这下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只见他表情闪过令人错愕的柔软,忽然放轻了语气:“我……唤医者来,给孤包扎。”
众人心下讶异,不敢表现。
医者很快便赶来,秦玦进到内间让他包扎,在外面等候的人纷纷松了口气,你望我我望你,悄悄地使眼色。
他们用气音问:“君上这些安排是何意?”
有人摇头,有人答:“或许是怀柔。”
这话便太可笑了点,秦玦此人可和“柔”字不沾边。
他们啧啧称奇,皆在心中想,这是中邪了吗?怎么突然想当一个仁君了?
还是正儿八经的仁,不是假仁假义。
秦玦很快包扎完出来,接着刚才的话接着安排。一事毕,另一事又起,虽是君主,但大小事务总得从他这边问过才好。
有人上前道:“君上,罪人皆已受压入狱,其家眷该如何处置?”像这些事便是小事了,按照惯例,这些人都是要收押为奴的。姿色艳丽的便会被人挑走,姿色不好的便堕入最肮脏的地方,大多数诸侯国一般都会将罪人家眷统一充作军\\妓。
秦玦挑了挑眉毛,众人以为他是为这些小事的安排而感到烦躁,却听他道:“家眷……”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刁玉,想到穆君桐宁愿违抗规训也要救下无助的她。
若是穆君桐在场,她会怎么想呢?她那么善良,定会为她们感到悲哀。
他道:“女子嫁娶不由人,好事没沾到半点儿,祸事倒是要跟着担。”
明明嗓音还是他的嗓音,但语气却变了。
在场众人皆毛骨悚然,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话里的意思。众人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这是被邪祟上身了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玦不需要对她们产生怜悯,他只需要感受到穆君桐的情绪就行。明白她的视角,他就能做出最好的安排。罚是肯定要罚的,但却不能像惯例那般做。
“城中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能干活儿的,便用力气赎罪;能织布的、烹食的,便用技艺赎罪;什么也不会的,总是会读书写字,总能找到地方帮忙。”
这话太超出于他们的理解了,他们道:“可……那些姿容甚好的……”
秦玦不能理解穆君桐,更不会理解他们:“姿容甚好又如何?牢狱中姿容甚好的男人多了去了,你们也想‘享用’吗?”
这话是秦玦自己的口吻,一出口,刚才不甘心的人纷纷手心,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应是。
秦玦不知道这个安排会不会让穆君桐满意,又不敢问她,只能不断地在脑海里体会她的思路,揣测她会如何安排。
之前的威压甚重,无论秦玦如何安排,都没人敢阳奉阴违,只是听命行事。接下来的几日秦玦一直在处理这些事,事无巨细,倒是将城中安排得紧紧有条。只要他想,没什么不能扭转的。
等一切处理完毕,秦玦才意识到还有一件事——殷恒还被自己关着呢。
经历了那日的谈话,秦玦面对穆君桐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胆怯,所以即使他很想回去见见她,最终还是先绕去见了殷恒。
殷恒被关起来了,但也只是关在高阁里,甚至谈不上“关”,因为秦玦没有捆着他,还给他留了窗。
他走到阁楼下时,抬头,殷恒正立在窗前看他。
他上楼,守卫推开门,殷恒仍然站在窗前,并没有来迎他。等他进屋后,殷恒才转过身来行礼。
秦玦似笑非笑地道:“给你留窗,是给你的退路,不是让你看风景。”若是接下来若是要经历非人的折磨,从窗口跳下去是个最好的选择。
殷恒淡然道:“君上不会杀我。”
秦玦在板凳上坐下:“为何?”他的目光落到殷恒逐渐黯淡的重瞳上,“你又看见了?”
殷恒摇摇头,肃容道:“我并未看见。我看见了城中漫天大火,看见了百姓流离失所,但方才我站在窗前眺望,这些幻象都消失了。我看到城中井井有条,百姓虽惧,但人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所以我明白,她回来了。”他同样在桌前坐下,看着秦玦道,“她回来了,君上便不会走向既定的命道,我也不会死了。”
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这也和命有关?”
殷恒顿了一下,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样:“不。自从我选择背弃天道后,我就再也无法感受到命轨了。这不是我作为国师的卜算和感召,是我作为殷恒的看法。”
他缓缓道:“她是一个仁慈过头的人,所以我不会死。”
秦玦反驳道:“她并未跟我提起过你。”
殷恒再次笑了,这次连眼睛都弯了起来:“不需要她提及我,你会思她所思,方方面面都顾及周到。”
秦玦感到憋闷,他讨厌殷恒一幅万事都有把握的模样——这明明是他自己才会有的模样。
他看殷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了一声,不答话。
不知怎么的,殷恒竟然想到了曾经那个出入无庸子门下的少年,当时也是这样一幅倨傲冷淡的样子,只是后来化作行尸走肉多年,殷恒早已忘了这份模样,如今见他,倒是像活了过来一般。
时光匆匆,几年时光,足够让他感到苍老。
他都快要忘了当大师兄是什么感觉了。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殷恒突然开口:“你很爱她吗?”
秦玦把头侧回来,蹙着眉头,不答。
殷恒笑着摇摇头,依稀有当年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模样:“你告诉我,或许我能为你解惑一二。我总比你知世情一些吧。”
秦玦脸皮绷得紧紧的,半晌,吐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个答案倒是让殷恒感到惊讶,他没想到秦会这样坦然承认,这一下,那颗大师兄的心终于活泛了过来,看着秦玦竟有些慈祥。
“那你喜欢她什么?”说到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喜欢是何物,“她做什么能让你感到喜悦呢?”
这个问题理应很简单,秦玦却闷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她不用做什么,我都喜欢。”
他的眼神落到桌面,看着倒是面无表情的冷冽模样,但那空落落的眼神明显是在走神:“我喜欢她身上的气味,我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看我的目光……她不会这样看别人,有些咬牙切齿,有些无奈,有时候还有点蠢。”
殷恒听到前面还有些触动,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不由得额角一抽。要想讨好穆君桐,可不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话。
但他坏心地没有提醒,只是一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玦吐露完心思又觉得不自在,再次别开头。
殷恒便道:“世事无常,当年我想她或许能改变你,却没想到会影响那么大,所以我怕了,想要赶走她,到头来又巴巴地恳求她回来。我看不见她回来会是什么样,却知道若是她不在会是什么样,所以我冒险了。”他想到自己看到的城中景象,游历十年,读过无数书卷,却不知原来一个城池可以这么快恢复平静,“我赌对了。阿玦,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秦玦才不稀罕他的认可,他说:“我不想做明君仁君,我只想要她爱我。”
殷恒一腔柔软顿时噎住,半晌,他咂咂嘴:“真是……”
秦玦看着他,有些鄙夷:“你不是说要为我解惑吗?”
殷恒心说,你这惑我可没法解,但他还是尽力挤出了一句话:“多做些让她感到高兴的事。”
秦玦眉头紧锁,垂眸思索了一番,抬眸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认不认同,起身,走了。
他走后,殷恒狠狠松了口气,松弛下来后又忍不住想笑,谈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欣慰,只能感叹命运的奇妙。
秦玦把所有事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完了,出了高阁,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对守备道:“把国师放了。”
守备应下。
应完了秦玦却不走,就是站在门口望天,吓得守备一动也不敢动。
站了一会儿,终于飘走了。
没半点叱咤风云的君主之相,在街上绕了一圈,吓得巡视的兵将愈发尽责,等到实在没地方去了,才终于回到穆君桐所在的府邸。
穆君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天,秦玦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心神恍惚,不自觉地朝她走过去。
穆君桐正在发呆中,察觉有人靠近,向那个方向投去视线。
秦玦立刻顿住,有些忐忑,但总归是走到窗外,也不进来,仰着头问她:“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她看上去很闷。
穆君桐不解:“现在出去合适吗?”刚经历过战争,想必一定很乱,不是她随便可以散心的。
秦玦以为她是觉得他俩的身份不合适,于是他道:“换上常服,我们去城外,去远一点的村庄看看,怎么样?”
穆君桐看着他。他狭长的眼眸泛着希冀的光,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不懂情爱悲苦的人却能有这么动人的明澈眸光。
她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匆忙躲开,含糊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