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自以为是的威胁在穆君桐眼里却是不堪一击。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并没有按照秦玦的命令行事。

他坐在原地,沉默地等着。

一秒,两秒, 三秒……时间拖得越长, 秦玦就越焦躁。他不安地捏了捏手指,无法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慌乱。他理应极其有把握,理应居高临下地等她服软才是。

他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为什么要允许她一次又一次地愚弄自己呢?

直到穆君桐别开头,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颜后,他终于坐不住了, 咬着牙靠近穆君桐, 低声道:“你若是不依我,那我就自己来。”

她感到很好笑,也确实冷笑了一下。

这声冷笑如利箭一般刺入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就像琉璃被打碎了一般,强撑的不怒自威与高高在上立刻粉碎。

他感到了莫大的慌乱。

不, 不能这样……不要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秦玦立刻捉住她的手, 学着她当年在城楼上的模样, 不断地打自己巴掌。

一下又一下,声音很响,震得穆君桐掌心疼。

她蹙眉, 挣扎了一下,试图抽回手:“手疼。”

秦玦立刻慌乱松手,他就像一团乱糟糟的丝线, 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一起, 透不过气, 也理不出任何头绪。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渴求什么,也没想过他的渴求无法被满足。若是别人应当怎么做?或许会愤怒,或许会难过,可秦玦却无法纯粹地感受到这些情绪,他只是焦躁不安,像是坠入了地狱业火,不断灼烧,烫得他神魂不宁。

求不得……

这边是五毒烧心之苦吗?可他并不会感觉痛苦,并不后悔,只要她回到了自己身边,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人人对权力趋之若鹜,可他却觉得不过是无用之物,帝王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转念一想,若是他不是帝王,连一丝把柄也握不住,穆君桐更不会回头。

他想不明白没有关系,他有直觉。直觉告诉他,他正在坠入深渊。

所以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单膝跪在了她面前,他问:“你生气了吗?”

穆君桐垂眸看他:“你认为我该生气吗?”

他被问住了。他想不明白这个答案,也不敢去想。秦玦睫毛战栗着,他答非所言,迷茫地道:“可是我爱你。”

穆君桐紧紧锁着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被这种目光刺痛,或者说,为她的态度感到畏缩,下意识躲开了。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秦玦不答,他当然知道。他的亲母教过他,他明白那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但人人都想得到它。

但他却不明白,对于一个癫狂的女人来说,她眼里的爱必然是疯狂的、具有毁灭性的,除了伤害与痛苦以外,她无法找寻到任何可以证明爱意的东西。她只是让秦玦明白了什么叫做病态的、支离破碎的感情,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爱。

他想要回答,话到嘴边,又再一次变成了答非所问。

他说:“你刚才说,你……你爱我。”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可是那又如何?

若不能品尝人世七苦,怎么验证自己是真实的活着?若没有伤害与折磨,怎么验证这份爱是如此浓重,直教人锥心刺骨、难以承受?

穆君桐很无奈,垂下了肩膀,她只是轻轻地看了秦玦一眼,他就立刻前倾贴了上来,等待她的回应。

穆君桐抬手,想要别过额前的碎发,刚一抬手,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迫不及待地贴到了她的掌心。

她愣住了,没有动,秦玦便大松一口气,鲜廉寡耻地蹭着她的掌心。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穆君桐摩挲他的脸颊便意味着原谅。

他重复地喃喃:“你爱我……你说了,你爱我。”

穆君桐抽出手,秦玦浑身一僵,脊梁窜上一阵寒意,几乎是瞬间就冒出了冷汗。他眼里滑过惊恐,连忙将背脊弯得更重一些。

穆君桐道:“不是这样的。爱是流动的,我可以爱你,也可以不爱你。”

怎么会呢?怎么还能这么算呢?

秦玦十分肯定自己的“爱”不会消失,只会拖拽着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河底,水草缠绕,让他永不得脱离这片沉溺与窒息。

浓重的无边无际的黑将他淹没,他感觉四肢沉重,心也跟着沉重:“那你要怎样才能永远爱我呢?”

穆君桐觉得这实在是个困难的问题。别说永远了,就此时此刻,都谈不上爱。

她叹了口气。

这种无法交谈的疏离感让他感到慌乱。

他心重重地跳着,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镇定。他不是蠢货,即使头脑不够清晰,也能辩驳分明。所以他想也不用想,下一刻就将自己拆解,骨血分离,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痛楚。

“我是个没有感情,不知善恶,麻木又畸形的怪物。”六年前她在城楼上对他说得话,他字字句句记得分明,连语调也不会忘记。

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有理有据地她说:“我不明白这些,所以你要教教我,你教了我,我就明白了。”

没人教过他。秦玦来到世间,唯一被动学习的,只有无尽的□□疼痛。他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直到他的本能被触发,他对穆君桐产生了感情,即使不懂,即使学不会,他还是想要遵从微弱而沉重的本能。

穆君桐其实不愿意多说这些,但既然已经选择停下,既然想要利用他,她就只能试图为他讲解清楚。虽然她认为爱是天生就具有的,不懂的人永远学不会。

“若我爱一个人,我就不会伤害他。不忍看他痛苦,不忍看他难受,更不会……”她感到无奈,语气变得很轻,“要挟他,逼着他屈服。”

明明打算哄着他,骗他,可是一刻也没能坚持到,就放弃了。

“我不是——”他下意识地想要狡辩,可什么也狡辩不出来。

他不解,困惑如细密蛛丝,将他紧紧缠绕,勒出无数血痕,越挣扎越痛。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嫉妒如烈火灼烧着秦玦,他想杀了那些人,想要毁灭人世间,可是他不能,因为穆君桐不愿意。他嫉妒,他恨,恨穆君桐可以为了那些人回头找他。

为什么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可以这么重要,他却如此无足轻重,非得扯上这些人才能留她回头看一眼。

自然是因为她想要回家。就算她不需要回家,她也不会留在秦玦身边。她答道:“因为我不想。”

简单的理由,却是十分充分的理由。

他心口几欲撕裂,立刻道:“我错了,我都改,我能学好的。”

说完,他没敢看穆君桐,却感觉穆君桐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像被长鞭抽打一般,背脊火辣辣地疼。

于是他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是无力的威胁,也是退步的提醒。他又一次握住穆君桐的手,她没有挣扎。

他咬牙道:“可是你说了,你爱我,你说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像是什么痴狂的诅咒,说多了就能成真。

可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回忆她刚才说话的语气,烙印一般印在自己脑海里。要怎么说服自己她没有说谎呢?

秦玦轻轻握着她的手,忽然,穆君桐感觉掌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她赶了这么久的路,又经历了冲击,正是疲倦无力的时候,明白秦玦不会伤害她,所以她反应很慢,没什么挣扎,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掌心被秦玦塞进了把匕首。

正疑惑着,他却捉住手腕,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直送入了他的肩头。

穆君桐惊愕至极,完全呆住,下意识松手想要挣脱。

可是秦玦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一刀又一刀。

血流如注,刀伤深刻。

她伤害他,所以她爱他。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内心无比愉快,笑得眉眼弯弯,眼里填满了银河星星。

她慌乱地吼道:“秦玦,你疯了吗!”

秦玦却不想停止,她甩手挣扎着,他终是不敢用力,害怕握疼了她,终于松开手。

松手的那一霎那,穆君桐立刻便松开了刀。

匕首掉落,落在她的裙摆上,她下意识去捡,手上、裙上全是他的血。

真美,看到她身上沾染了自己的血,秦玦就感到无比餍足。他的血如此肮脏,玷污了她,这是占有。

她定然是生气了,定然是恨他。她一定感觉到了痛苦,所以,现在借由这把匕首,将痛苦全部赐予他。

他感到了喜悦与如释重负。

穆君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走向,她太过于惊讶,以至于什么都想不到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疯癫的他,痛骂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你真是疯得不可理喻!”

他单膝跪在地上,又一次试图用脸侧去蹭她的掌心。

她毛骨悚然,立刻躲开了。

他感到沮丧,刚刚洗净的脸再次粘上血迹,像诡艳的玉雕。

他轻轻问:“你生气了吗?”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别说生气了,她现在一片混乱,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心只有惊愕。

她的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秦玦的背脊又软了下来,攀到她膝头,希望能像之前那样,靠近她,等来她的抚摸与安慰。

穆君桐差点没踹开他,她疯狂地后躲,但没有可以躲开的空间。

所以他成功地趴在了她的膝头:“我错了。”

穆君桐说不上气,也说不上无奈,只是觉得荒谬,难以理解。她喘着气,想骂他,想打他,却觉得这样正中秦玦下怀,他一定会认为这是爱的表现。

穆君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力冷静地道:“不要这样。你这样根本不是认错,也不是道歉,我不想杀你,不想伤你。这也跟爱沾不上边,你这样的姿态算什么呢?”她咬牙,语气难免显得恨恨,“你这样死皮赖脸的,算什么,你的尊严和骨气呢?”

她几乎是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去刺激秦玦,希望他能清醒:“你是乞讨骨头的狗吗?”

秦玦浑身一颤。

穆君桐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之前虽然可恨,但好歹正常,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可她刚刚松了口气,却见秦玦脸上挂着自嘲的笑,抬头看她。

血迹被蹭得凌乱,嘴角也染上了鲜血,殷红至极,好似索吻般注视着她。他硬生生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完美的笑容:“……那么,你能不能向对待他们那样,施舍我一些怜爱呢?”

穆君桐愣愣地看着他。

他眸光清亮,眼里黑沉沉的,像下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雪。

“求你。”他挣脱了自嘲,终于屈服于本心,放下尊严讨要她的垂怜。

确实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