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桐上了马车, 刁器一挥马鞭,马车疾行返程。
刁玉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不高兴。
穆君桐察觉到了, 伸手握住她的手, 安慰道:“没事,我其实也明白我不能这么容易离开。”
刁玉沉默,同样握住她的手。
穆君桐问:“他在等着我吗?”
刁玉身体一颤,即使她和国师都在尽力模糊用语,但穆君桐还是猜出了事情真相。这算不得妥协,倒像是投降。
她咬了咬下唇, 点点头。
穆君桐便不说话了, 只是垂眸思索。
刁玉明白穆君桐不亏欠任何人,没必要为了救几座城回到樊笼中,更别说虚无缥缈的预言。国师说将有瘟疫祸乱中原大地,她深信不疑,可穆君桐不一定信,所以她完全可以选择不回去。
刁玉悄悄打量她, 最终忍不住低声问:“君桐, 你……恨君上吗?”
穆君桐从思绪中抽身, 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道:“我不知道。”
刁玉便犹豫了,问:“那你爱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 穆君桐差点没笑出声来:“我怎么可能爱他?”
刁玉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为她感到憋屈,只是道:“……君上爱你。”毕竟无人可以阻止他屠城的行为,只有穆君桐可以。
穆君桐觉得更荒诞好笑了, 她问刁玉:“若你爱我, 你会用我的软肋威胁我吗?”
刁玉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那不就对了。”
“可是……”刁玉似乎想为秦玦辩解, 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说,“他是天子,总是与寻常人不同的。”
想到这儿,又觉得穆君桐此行危险至极。她的离开触怒了君上,让他以万万千千百姓性命相挟,那他会轻易放过穆君桐吗?
“你要小心。”她只能提醒穆君桐道,“无论如何,保全性命最重要。”
穆君桐“嗯”了一声,没再回话。
马车在荒原中穿梭,穿过荒无人烟的村落,穿过草木萧疏的密林,天光渐亮,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暗下来,直到再一次亮起的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
还未靠近,就能远远望见直入云霄的狼烟,明明没风,却能闻见远方送来的刺鼻的血腥和硝烟味。
穆君桐跳下马车,刁玉坐在车辕上看着她,忧心忡忡地道:“再往前就是战场了,我们不能再去了,你要多保重。”
穆君桐看着天空中的黑烟,眉头紧锁:“我明白。”她回头对刁玉道,“你们走吧。”
说完便朝着狼烟滚滚的地方走去。
这段路不算远,但穆君桐却感觉走了很久。没有亲历过战场,怎么都不能想象这种扑山倒海的残酷。即使已被打扫,但地面仍留有痕迹,血浸润了一层又一层黄沙,即使大风起,也不能扬起尘土。
死亡的气息萦绕不然,踩在黄沙上行走,仿佛踩过一具具尸体。
穆君桐着深色外裳,作守卫打扮,本不显眼的装扮,在荒墟却格外明显。
秦玦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快靠近城池时,并无人拦下她,皆垂头让她走过。这种感觉让她梦回六年前,只不过现在比那时不知残酷了多少。
城楼高大古朴,不知道历经了多少风霜,如今全部斑斑血迹掩盖。天子大军入城,城外兵马驻守,一眼望去像黑漆漆的雾与云,风雨欲来。
或许是兵器的铁刃,或许是皮革盔甲的寒光,或许是肃穆的气氛,穆君桐感觉到了极度的寒冷。
她孤零零地走上前,城楼架起了密密麻麻的守城箭矢,最中央站着等候已久的秦玦。他身着盔甲,墨发高束,发丝随着烈烈寒风在空中飞扬,明明是阴天,盔甲折射的寒光却十分刺目。
他的身影缩成了高大城楼上的一个黑点,穆君桐同样。
秦玦抬手,轰隆一声,城门大开。
握着长戟的兵将立于城楼下,垂头:“王后,请。”
穆君桐咬了咬牙,艰难地踏上城楼。
越靠近秦玦,她的身上便越冷。之前一直麻木平静的心终于在此时崩溃,明明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了悚然的惧意。
上了城楼,她一眼就望见了秦玦的背影。
盔甲将他衬得更为高大,好像不费功夫就能捏碎穆君桐的喉骨。但她明白秦玦不会杀她,他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屈服。
她慢慢靠近,四周兵将没有任何反应,秦玦也没有。
他的反应可谓平淡,就像早知道她会来,早知道她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般,他撑在石砖上,在她在自己身边站定的时候,用寒暄般的语气道:“南方无雪,甚是黯淡。你想看雪吗?”
整座城燃烧,便会漫天白灰,如同下雪。
穆君桐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声音嘶哑,开口:“我不想。”
秦玦侧头,脸上血痕未擦,粘上灰尘,黑红一片:“若是我想呢?”
风吹过,他身上传来的死亡气息令人窒息。穆君桐双手慢慢攥成拳头:“我……”
“求你”二字还没说出口,秦玦便轻笑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了,你不想,我就不做了。”他彻底转过身来,背靠在城楼上,垂头居高临下地对她笑道,“你不喜的,我便不做。”
“毕竟我爱你。”他这么说。
穆君桐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句话。反驳?若是惹怒了他,他纵火怎么办?她只能接受他荒谬的示爱,口中一片苦涩。
“好。”她重复道,“我不喜欢,所以你不要做。”
秦玦望着他,这种透彻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割成碎片,看了很久,直到寒风刮得她面皮僵硬后,他才轻声叹道:“穆君桐,你当真是怜惜世人。”
穆君桐睫毛一颤,抬眸看他。
他的表情很奇怪,说不上感叹,倒像是凄苦与讥诮。
他朝前走了一步,身上浓烈的硝烟味让她下意识退了两步。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对,说不定会惹恼秦玦。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能尽力安抚他的情绪。
秦玦却在她行动之前再次开口。
他的声线很沉:“你为什么不怜惜怜惜我呢?”
风一吹,声音散在烈烈寒风中消失不见。
穆君桐的心忡忡跳动,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刁玉问她恨不恨秦玦,她想她是撒谎了。他将千万条性命拿来做威胁,压在她肩上,沉甸甸的,苦痛至极,而他还要将这样的威胁称□□意,她真能不恨吗?
可当她望着秦玦的双眸,又发现他不是在讥讽或是玩笑,他是如此的相信自己的爱意,他当真认为这是爱。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答道:“你要我怎样怜惜你?”
这句话却惹得秦玦怒意横生,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近,声音从喉间滚出:“我不是世人吗?你怎样怜惜世人,就怎样怜惜我啊!”
他抓起穆君桐的手,再也不顾自己手上又是血又是沙,泄恨般地蹭到她掌心,握紧:“爱之切,甘愿献祭自身侍奉恶鬼。”
郢国民间传说中的山神妻子不过如此,为什么,凭什么?
他想不通。
在他明白穆君桐逃跑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太多惊讶与愤怒,因为他知道她的把柄与软肋,他明白她一定会为了救人而回来。
可她当真回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无边的愤怒。他宁愿她不回来,以此证明他错了,或是带着刀,以刺杀或是同归于尽的心回来。可她没有,她小心翼翼地回来,为了保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对他低头。
他以为他生出了骨血,懂得了复杂的感情,可他永生永世也不能理解穆君桐,他哑声问:“这算是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大军入城,城内却死寂一片,连惊慌失措的哭喊都没有。穆君桐不用去看,都能想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是多么的麻木,老人与妇孺,抵在脖间的刀下落下与否,全在于秦玦一念之间。
为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些人死。
很简单,没有更多的理由了。
可秦玦的理智已接近溃散,她这个答案势必会惹怒他。
秦玦根本不怕污名乱世,也不怕穆君桐恨他。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只会把穆君桐推得更远,没人教过他,他也读不懂寻常人的感情。所以他才无所畏惧,无知者无畏。
穆君桐心剧烈地跳动着,秦玦在等她的答案。
她撞近他深邃的眉眼,这一瞬间,极大的压迫感让她不自觉屏息。她需要一个完美的答案,一个可以安抚住他的答案。
好像在不久前,她也嘶吼着不甘地问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
熙熙攘攘,惝恍迷离,好像人们穷极一生都在寻求一个相同的答案。
无论是真是假。
好像连风也停了,跟随着他等待这个答案。她直视秦玦,念出了那个答案:“因为——”
电光火石间,秦玦看着她的双眸,似乎短暂地窥见了天地间的平衡,感召到了她即将说出口的答案。
这是多少人即使心力交瘁也不愿放弃的希冀,是癫狂的追索,是莫大的诅咒,可当真到了这一刻,却将之误认为神明降下的福祉,无法理喻。
他仓皇地抬手,遮住了她不会说谎的双眼。
风起,她说出了后三个字:“我爱你。”
两人视线被隔断,她的声音颤抖,鼻腔充满了他掌心的血味。
她是一个蹩脚的撒谎者。
可他也是个痴狂的废物。秦玦的手掌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分不清他是想要笑还是哭,慢慢地,他垂下手,她终于看见了秦玦的脸。
穆君桐没见过他这种表情,不是以往那种模仿别人的完美表情,也不是麻木僵硬地摆弄五官,而是一种扭曲的、不适应的喜悦神情。
可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无尽的悲哀:“好。”
他接受了这个答案,即使欺骗自己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
“王后所求的,无非太平盛世。”有些时候,他比穆君桐还要了解她的内心,秦玦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声线战栗,“我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