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穆君桐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松地糊弄了秦玦。

他整日依靠草药入睡, 莫非熏出毛病来了?怎么什么也不问,把她抱回宫殿后就消失不见了。

和秦玦打交道以来,穆君桐屡屡吃亏, 不敢掉以轻心。毕竟秦玦的心眼儿实在太多了, 她十分怀疑秦玦这是在故意试探她,以此来降低她的防备,然后一击即中。

所以穆君桐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敢再探地牢,整日就安安心心地呆在殿内养伤,连宫女送来的补药她也硬着头皮喝了。

这样等了两日, 秦玦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第三日, 穆君桐忽然得到了他要出去巡营的消息。

恰好选在这个时间点出宫,不正好留给自己探查地牢的机会吗?

穆君桐感觉这就是秦玦留给自己的陷阱,忍着没有动作。

然而秦玦并没有留意穆君桐的动静,或者说,他有在刻意忽视穆君桐。

一想到她,秦玦就想到了她仍需血祭之人的问题。他实在看不惯那些丑东西, 不愿她随便找个人成亲, 只能逃避这件事儿, 尽量拖着时间,直到想出更好的法子。

秦玦眼神落在舆图上,把自己分散的思绪拽回来。

众人都有些害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君王, 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要留下用膳。

好酒好菜早已备好,就等着他点头了。

秦玦以往巡营都是在这里用膳,这次也一样, 他随意地点头, 略显疲惫。

这不就是好时机吗?疲惫了, 就需要人来抚慰抚慰。

帐内有人对上视线,在上酒菜时,故意差使早就准备好的一列美人来上菜。

秦玦在桌案前坐着,忽然感觉杂乱的脚步靠近,抬头一看,人未至,一阵香味先从帐外钻了进来。

这些时日以来,消息灵通的都知道秦玦在选美人。男女不论,只要貌美就好,所以但凡能到他面前凑上脸的,都在四处搜罗美人。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无处依靠的美人。各家都有特殊的手段,无论是本来就养在府中的,还是从各地抢夺而来,纷纷搜索了一大堆,几番挑选,最后能够站在秦玦面前的,皆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

绝色美人进帐,他们小心翼翼地窥着秦玦的神情。

万万没想到,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就滑到了菜上。

……看上去真是一心想着吃饭。

天子嘛,心思难测,实属正常。

营帐里的都是男人,自认了解对方心思,这些各色各样的佳丽放在眼前,他们不信能有人坐怀不乱。

然而秦玦似乎真的没有猜到他们的意图,菜色上齐以后,他再也没有多看一眼美人们,甚至还因为美人身上熏香过重而蹙起了眉头。

难道真没看上?

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没人愿意放过。

从南到北的顶尖美人都在这了,总得试探试探秦玦喜欢哪种模样的才好。

有人对美人们使了个眼色。

美人们本来听到要来服侍暴君,个个吓得胆战心惊,但真到了跟前儿,见到了暴君的脸,纷纷转了心思。

她们都明白自己是姝色无双的美人,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威名赫赫的君王面前,竟然感觉到了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物……若是能得他青眼,日日在他身旁服侍,再危险也值得搏一搏。

这一瞬间,她们下意识将听来的秦玦的残忍行径抛之脑后,做足姿态,跃跃欲试地想要为秦玦献舞一曲。

这本来就是在计划之内的,下面坐着的人提出让美人献舞。

没人知道秦玦不喜欢舞。其他时空的秦玦喜欢热闹,无论是杀人还是跳舞,都是热闹。可这个时空的秦玦却被穆君桐洗脑了,一心认为自己喜欢清净。

但秦玦心里记挂着事儿,听到提议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并未反对。

得了他的准许,大家都松了口气。

帐中笙箫起,美人奏乐,莲步轻移,燕歌赵舞,一时犹如置身仙境,看得帐内众人都直了眼。

他们明明知道这是要献给秦玦的美人,但还是忍不住将视线黏在了她们身上,有的难以控制色心,张着嘴,恨不得秦玦一个也选不上,正好带回去自己享用。

男人们心头火热,美人们却越来越心凉。

她们明白自己的美色有多诱人,从未失败过。这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在她们起舞时,居然看也不看一眼,一心用膳。

哪怕是龙肝凤髓也不至于这么美味吧。

心头越凉,起舞得越卖劲儿,轻纱薄衣,一点点靠近秦玦,手臂上、脚踝上的金铃叮叮作响。

这下秦玦总算是被吸引了注意,他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铃响。

美人赤足,金铃圈堆在脚踝上,衬得玉足纤细魅人,足尖轻点,仿佛踩在了凡人的心尖上。

郢人。

他曾见过这种舞蹈,当年亲母无趣时,便会招人来奏乐起舞。亲母也会换上郢国的装束,同她们一起玩乐舞动。

秦玦的视线慢慢上移。

他之前一直垂着眸,冷着一张脸,美人们都只注意到了他的美貌,并未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如今他抬头,陡然撞上这双黑魆魆的双眸,惧意陡然铺天盖地地涌来。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打量,却犹如刀锋滑过,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栗。

叮叮叮,有人乱了舞步,铃铛发出了错拍的声响。

秦玦丝毫不察,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不在意美人长什么样,也不在意舞步多么魅人,他只想看清楚郢人的装束。

和从前郢人穿得差不离,只是为了取悦他,装扮得更为浓烈。郢人本就喜欢色彩鲜明的装扮,今日色彩更甚,活似山间精怪化形,吸取了漫山繁花的娇美。

秦玦眨眨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看美人看得浑身燥热的其他人留意到这点,其中进献郢女的男人心头一喜,连忙对秦玦躬身行礼,细细道明美人的来历。

一舞毕,美人咬唇地看向秦玦。

郢人素来狂野大胆,这般模样更是勾人。

秦玦从来都不是个傻的,他不在意不代表心里不清楚。他看向刚才为他介绍郢女的人:“这是郢国最美的?”

这话问得唐突,却也极符合秦玦张狂的性子。

被问的人不敢夸张,压下惊喜的心,答:“郢国之大,美人多矣,不敢言最美,但此女素有盛名,乃余人所不及。”

“盛名?”秦玦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神色不解。他知道嘴歪眼斜是丑,至于美,看得舒坦就是美,如今此人看着也没有多舒坦,怎么就是美了呢?

他像学画一般,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线条,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极美”。

见他这般,帐里有欣喜若狂的,有不甘的,心思各异。

献美之人连忙继续道:“听闻君上四处寻觅美人,如今有这般绝色,定是要献于君上,愿君上能满意。”这么说着,心下却是越来越肯定,语气也带上了男人之间心知肚明的猥琐。

秦玦挑了挑眉,看着美人,神色莫名:“美……”他这个字拖得极长,慢悠悠的,众人心高高提起,笑容马上就要从脸上冒出来了,互听他问,“孤呢?”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从刚才观美人得出来的结论用到了自己的脸上,眼、鼻、唇,若那称之为极美,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称为美。

他恹恹的神色逐渐变得明朗,轻轻一笑,有种肆意又阴冷的美,似见血封喉的鸩酒:“孤与她,谁更美?”

众人胆颤惊心,不敢出声,但却也迟迟没能挪开目光。

他们没见过秦玦笑,或者说,除了蹙眉,没见过他其余的表情。

如今这么一笑,哪怕帐中人同为男子,也品出了惊心动魄的美。

秦玦在等答案。他幼年习惯了郢国的审美习惯,知道色彩鲜明饰品繁复是美,面前的美人穿羽戴花,而自己仅身着玄衣,是不是比不上她,算不上美。

美人们率先受不了这种阴寒的危险气息,一个接一个噗通跪倒在地。

众人心里纷纷打鼓,背上不自觉冒出冷汗。

说美人更美,那是对天子说谎,死无全尸。

说秦玦更美,那进献的美人不如他自身美,岂不是在戏弄他?

念头闪过,所有人立刻从桌案前起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秦玦一幅毫无知觉的模样,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不懂他们为何下跪一般:“为何不答?”

如阴鸷的毒蛇爬上背脊,紧紧锁住咽喉一般,跪在地上的众人冷汗直流,啪嗒落到地面上。

这里刚刚是美人玉足轻点的地方,香气仍有残留,但很快,就会被血腥气覆盖。

他们的回答声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磕磕巴巴,声若蚊蝇:“自然是……自然是君上更美。”

秦玦懒散地以手支颐,墨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恍若无知少年郎,语气狡黠:“美人美人,不若孤美,那为何可称美人,为何要献美人?”他说着说着,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如此荒谬,竟也能做得出来。”

有人不够了解他,被他的笑声感染,跟着笑了几声,以为坠在头顶的重剑已悄然挪去。

但余光一瞥,却见身旁跪着的人面色煞白,抖如筛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在地上一般。

就在这时,秦玦陡然收住笑,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因恐惧至极而产生的急促呼吸声。

他站起身,袍角带动桌案,杯盏响动,如催命铃响。

他忽然恢复了平淡的语气,刚才那些疑惑、轻快、不悦眨眼成了错觉,仿佛他一直都这样,只会用平静无波到冰冷麻木的语气说话:“谁给你们的胆子,如此辱我。”

简单几个字,冰寒至极,陡然将人打入修罗地狱。

悬在头顶的重剑终于落下。

自作聪明,斩尽生路。

生死之间,一切的声音都被放得极大,重重心跳声下,他们听到了秦玦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语:“若要选人,美貌皆不如我,为何……不能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