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直觉没有错,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
地牢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血人骗了自己,或许自己误触了什么机关, 总之, 所有人都在嚎叫暴动,守卫全数出动。
穆君桐没有多余的时间拿来犹豫,擦着墙根行走,不断躲闪,好几次都差点正面撞上守卫。
地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加快,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身手变得极其灵活。
她担心有诈,只敢原路返回,幸好来时的路比较平静,没有太多危险。
一路顺利,有了麻醉针后,她打斗更为顺手, 只是不敢多用, 毕竟剩下的不多了。
在穿过一处审讯堂时, 理智还未意识到有危险,浑身剩下的汗毛已陡然炸开。
穆君桐下意识侧身躲闪,紧接着一道腥臭的风从背后袭击而过。
她握紧匕首, 做出备战姿态。
幽暗的火光摇摇晃晃,密不透风的地牢里起了风,穆君桐心里一紧, 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
白骨突出, 血肉模糊, 此人极为高大,看上去有两米,受了这么重的刑罚,本应该气若游丝,他却亢奋至极,内陷的双眼迸发出诡异的光彩。
“好饿……”他朝穆君桐扑来,浑身的腥臭味浓烈至极。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朝他扎上一刀,他却毫无痛觉般,硬生生顶着刀锋前进,几乎快要抓她的脖颈。
这样匕首反倒成了限制,穆君桐倒退几步,拔出匕首,背靠石墙。
比起□□打击,这个“人”带给自己的心理打击更大,活像是电影里描述的丧尸一般,浑身腐烂,力气极大,没有痛觉。
随着他再一次扑来,穆君桐疯狂躲闪,好几次都感觉腥臭的风擦着鼻尖而过,勉强与他形成僵持。
她比他矮太多,只能攻他下方,趁着他倾身的姿势从他身侧滑过,在他侧腹狠狠划过一刀。
若是常人早就发出痛呼了,这人却毫无知觉,手在腰间一抹,连血带肉,看得他双眼冒光。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愣了一下,忽然将手指往嘴里一放,满意地品尝起来。
“呕。”穆君桐没忍住,干呕一声,额头冒出阵阵冷汗。
趁着这个功夫,她赶紧拉开距离,不愿与此人纠缠。
可是这人比他快很多,或许是体型的原因,他眨眼就追上了穆君桐,将她扑倒。
“嘭”的一声落地,她咬牙翻身,凭本能往他心口插上一刀,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靠近。
她用手肘支撑身体,迅速从他身下滑出来后退。
这一瞬间,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哧呼哧的吸气声。
电光火石间,一阵凉意从背脊窜过,她忽然感觉到了更大的危机。
那是一种极其压迫的进攻感,若是在战斗时,这种直觉产生,她会立刻掉头就跑。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只能依靠多年铤而走险培养出来的直觉,瞬间放弃所有的抵抗,将自己所有的软肋暴露出来,做出极其无力虚弱的模样。
她双手撑地,不断后退,眨眼间就被逼到了石墙。
这个姿势显得人极其弱小,看上去有种瑟瑟发抖的意味。
男人扑到了她面前。
穆君桐避无可避,面目全非的脸就在咫尺之间。
他饿极了,张口就想朝她脸咬来,她不能反抗,只能抬手遮挡,血味弥漫,隔着衣物,她能感觉到他又湿又黏的手按到了自己的肩头。
心跳震耳欲聋,她已经忘了自己屏息多久了,只感觉一声极其微妙的“咔嚓”响起,腥臭的黏稠的血液四溅。
血液溅到了她的手臂上,还有面上。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消失了,穆君桐不由自主地战栗,她放下手,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人。
她赌对了。
秦玦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前。
他拿出手帕,将手指慢慢擦干净,似乎是还没睡醒,眉间拢着不耐烦的倦意。
审讯室内只剩下汹涌浓烈的血腥味。
穆君桐朝他身侧软趴趴的人看去,刚才那个丧尸一样的高大男人彻底死透了——是被他拧断了脖子。
即使知道每个时空的人力量和速度都有所悬殊,穆君桐还是感觉到了窒息。
秦玦身上的杀意毫不收敛,铺天盖地,直直地笼罩着她。
她的刀……
穆君桐看向地面上的男人,她刚才把匕首插到了他的心口,而他现在趴在地上,正好遮住了刀。
穆君桐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现在是朝秦玦攻击,还是示弱?
若是攻击,她的胜算又有多少?
还未做出决定,秦玦忽然大步走过来,她试图后退,背抵着坚硬的石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早就没了退路。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穆君桐的抗拒,无力地垂着眼皮,懒懒散散、轻而易举地单手举起她。
穆君桐多年习武,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身材纤细过,可他的手掌抵着她的后腰,轻松地环抱起她,仿佛她是一个没有什么重量的布袋一般。
秦玦躬身,垂头看她。
七年前那场火海熏伤了他的眼,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直时好时坏。
火把的火焰摇晃,带动室内的黑暗扭曲变形。
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她被迫踮脚仰头,而他躬身垂头,影子被拉长,仿佛怪兽觅食,下一刻就要将手中纤细的食物吞并。
他凑得很近,这样才能看清穆君桐的神情。
“吸气。”他终于开口。
穆君桐猛然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屏息很久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虚着眼,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意仍未收敛,逼得她浑身紧绷,本能地想要还击。
他抬起手,穆君桐下意识格挡,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忍不住看向他,在他黑漆漆的眸里看到了自己惊恐的倒影。
视野昏暗,他毫无知觉,甚至开口劝慰道:“死了,怕什么。”
怕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她怕的不是那个高大的怪物,而是他自己。
穆君桐努力让自己心跳降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秦玦适应了一下光线,仍旧没能看清穆君桐的神色。
他松开握住穆君桐的手,将袖口的里衣露出来,再次抬手,穆君桐还想挡,他却灵巧地避开,将手落到了她的脸上。
……他原来是想擦拭穆君桐脸上的血迹。
一下又一下,粘稠的鲜血在她脸上留下大片印迹。
他感到了厌烦。
好脏的血。
他这么想,燥郁之气陡盛,药草带来的晕眩仍在,让他感到厌倦至极。
终于,他放开了穆君桐,穆君桐好不容易脚跟落地了,正打算退步,却感觉放在自己腰后的手陡然用力。
她被迫逼近他的身体,然后被他一把举起抗在肩上,像一只垂死的猎物。
穆君桐差点惊呼出声。
秦玦并没什么反应,他就像是梦游一般,慢吞吞地大步朝前行走,然后在盐水缸处停下。
他轻松地将穆君桐从肩上捞下来,换做单手抱的姿势。
她被迫滑下来,毫无反抗之力地坐在他的手臂上,这个姿势诡异又羞耻,仿佛抱着一个大娃娃。
秦玦用另一只干净的袖子沾水,再次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模模糊糊的红印消失后,他才满意。
光线变化,他的视线渐渐清楚,终于看清了穆君桐的脸。
脸上的血被擦干净后,穆君桐鼻腔好受了不少,总算没有被那股反胃的血折磨,可很快,她发现一个更为痛苦的事情,那就是她闻到了秦玦身上浓烈的草药味。
光是呼吸了几下,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轻微的晕眩。
这份晕眩让她神情稍微放松,所以在秦玦打量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露出任何警惕或者防备。
秦玦心头的愤怒稍微减少,他的目光即将从她脸上挪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她下唇没被擦干净的血珠。
很小,莹莹发亮,给她的唇添了一分艳色。
秦玦渐渐蹙起眉头。
他眼下的青黑未散,如今微微虚眼审视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病态,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下一刻就有妖魔鬼怪从中喷涌而出。
穆君桐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她可以解释她为何在这里,但秦玦会信吗?
仪器藏在地牢里,她到这里来,目的很明显。就算她不知道仪器在此,光是踏入这里,就足够让秦玦疑心。
似乎没有任何解释能够让他信服,穆君桐能做的只有无力地拖延时间,争取脱身的机会。
在她疯狂思索的时间间隙里,他抬手,擦去了她下唇的血迹。
袖口蘸水,冰冰凉凉的,触到穆君桐的那一瞬间,让她所有的思绪都按了暂停键般,消失不见。
他的力道很轻,或许是因为害怕视野再次变模糊,他定定盯着她的唇,没有移开。
直到她唇上的血珠被完全擦干净后,他才收回手。
穆君桐正打算松气时,他却将袖口放开,用手指在她下唇抹了一下。
很软,很轻,透着无比的好奇。
强烈的电流流过,穆君桐头皮发麻,僵硬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视线又变得有些模糊,所以他把手抬起来,凑到自己眼睛跟前,仔仔细细地观察。
指腹没有颜色,确定擦干净了。
可是他却很不满意。
穆君桐知道草药药效仍在,他不可能立刻清醒,可她却不得不试一试,所以她开口唤他:“秦玦。”
秦玦动作顿了一瞬,侧头看她,仿佛在问:你在叫我?
她抬起双手:“我身上没有武器。”她无力地争取脱身的机会,“你可以放我下来,这样你不累吗?”
他缓慢地咀嚼着她的话语,机械地眨眨眼,反应迟钝地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随后,他点点头,将她放下。
穆君桐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有些不敢置信,脚接触地面的那一霎还不敢乱动,生怕秦玦就像拧断那个人型丧尸的脖子一般拧断自己的脖子。
她顿了顿,轻轻挪动了一下脚。
秦玦没有反应。
再退后一步。
他仍然没有反应,反而转去观察自己的手指,好似那里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一般。
很好,逃跑的机会来了。
穆君桐侧身的那一刹那,秦玦忽然捕捉到了她的动静,掏出了怀里的匕首。
穆君桐余光看到了匕首出鞘闪过的银光。
她灵活地闪避,避开了秦玦抓向她的手。
但下一刻,她的去路就被秦玦的身躯挡住,她只好后退,却再一次被他拦住去路。
力量、速度都差了一截,所以她必须要找回仪器才能与他抗衡。
她被抵到了石墙上。
两人之间只有半步距离,穆君桐摸到了石墙上悬挂的刑具。
只要角度合适,可以给秦玦重重的一击。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却没有等来他的攻击。
可是她没有看错,他刚才确实是拔出了匕首。
下一刻,秦玦的动作为她解答了疑惑。
他抬手,在她下唇上轻轻一抹。
触感温热,湿漉漉,黏糊糊,穆君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确实拔出了匕首,但这个动作并非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在自己的手上划出一道伤口。
他把自己血抹到了穆君桐下唇,仔仔细细地抹匀,直到鲜血给她的下唇增添了一抹艳丽至极的红。
这下顺眼了。
沾着别人的血,恶心。
沾着他的血,好看。
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穆君桐却诡异地从他黑魆魆的双眸中读出了愉悦的满意。
下唇温热的触感仍然没有散去,她怔怔地看着秦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攻击他?逃跑?
好像所有的猜测都没有落到正确的点上。她判断失误,他并不想杀她,也无意责怪她。
他身上的草药味还在持续不断地侵袭着她的鼻腔,丝丝缕缕地交缠,两人之间的距离狭窄,没有留给她足够的呼吸空间。
她感到了一种无力的晕眩,黑暗里,她睫毛战栗着,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秦玦。
他身上的病态感极重,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她身上一般,但他没有。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离着,如蚂蚁爬过,存在感极强,带起阵阵不适的酸麻感。
穆君桐的面部在这种打量之下,渐渐变得僵硬。
终于,秦玦停止了这种诡异的捕猎行为,他抬手,用仍在流血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地将她刚才面上的血印还原。
他神情认真,像是在勾勒什么古老神秘的图腾般,火光在他眼里跳动,映照着他麻木躯壳里的兴奋内里。
他的双眼渐渐变得明亮,那股倦怠之意逐渐散去,直到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他眼里明明灭灭的燥郁终于散去,化作了平淡而又享受的惬意。
穆君桐无力至极,顶着被血涂抹成花猫的脸看着他。
秦玦眨眨眼,忽然笑了。
那股慑人的傀儡感消失。
火光带来的暖意笼罩着他的半张脸,秦玦阴森沉沉的双眸逐渐染上潋滟的水光,随着笑意的加深,刚才那种地狱修罗般的惊悚感散尽,只剩下神经质的恶劣。
唇红齿白,眸如玉,这一笑,像极了锁魂的妖,秾丽得惊心动魄。
穆君桐警惕地看着他。
秦玦病恹恹地笑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他顿了顿,用不费力的气音补充道,“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差点就被吃了。”
穆君桐下意识看向远处趴在地上的尸体,秦玦并未看见她的匕首。
这里离出口近,她可以是从里面出来的,也可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刚才在犹豫是逃跑还是示弱,现在她找到了第三种答案,那就是撒谎。
她慢慢放松身体:“今夜我听到了□□声,没忍住好奇心进了入口。一路无人阻拦,直到遇见了那个人。”她垂下眸,解释道,“万万没想到如今身子虚弱,竟然弱成了这般模样。”
秦玦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有实质,穆君桐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这其实是个十分拙劣的谎言,但秦玦却没有逼问的心思。
或许是草药的药效仍在,他看着沾染上自己血液的穆君桐,有一种无法挣脱的目眩神迷,石砖地面如同沼泽,不断拖拽着他,一点点蒙蔽住他的神志。
她知道她说话时,唇上的血液会被光映照出变换的水光吗?
她不知道。这是属于他的秘密。
穆君桐的手悄悄摸到了腰腹,那里藏着麻醉针,只要机会一到,她就会迅速攻击,至于结果如何,那就看运了。
他一动不动,穆君桐感觉到了一种烈火烹油的焦灼感。
这种被拉长了的煎熬最为磨人。
面上的血液慢慢下滑,痒麻至极,铁锈味萦绕,这种微小的细节让她浑身痛苦。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也舔到了下唇的鲜血。
嘭的一下,焦灼僵持的空气被灼烧,瞬间夺走了秦玦四周的氧气,将他烧得千疮百孔。
杀意、谎言、药草气味,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烧出了暧昧又绵长的余烬。
刚刚杀了人,那种快感愉悦转瞬即逝,尸体就躺在旁边,秦玦却没有任何回味的想法,因为他被一种全新的冲击包裹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秘期待。
她会不会再舔一下,再吃进去一点肮脏的血?
心中鼓噪。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唇,地面的沼泽终于彻底将他淹没。
有一种刑罚是将浸湿了的薄布覆盖在面上,一层又一层,慢慢夺走犯人的空气,直至窒息。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经受这种刑罚,可他并不痛苦,只感觉大脑嗡嗡作响,比人生体验过的所有快乐都要快乐。
完全不同的快乐。
他感到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想要呕吐,却好像只能吐出密密麻麻的蝴蝶。
穆君桐煎熬地等待着他的动作,等待着那个一触即发交手的机会,却只等来他乱了半拍的呼吸声。
“夜深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几乎是从喉间嗫喏出来的,低沉又古怪,像才学会说话的怪物。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脚下沸腾的沼泽,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把她打横一抱:“回去睡了。”
怪物想要化人,首先要从野兽学起,从依赖、占有和原始本能冲动学起。
一点一点,蹒跚学步,等待着偶然降临,等待着瞥见天光得以点化,否则永生都会是只啃食生肉的扭曲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