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玦的这份不自在很快被打断。
刁玉终于来了。
比起衡元的举止有度, 她显得粗鲁多了,跌跌撞撞的,进殿的时候差点摔倒, 还是被眼疾手快的寺人给扶住的。
不知道这六年秦玦做了什么, 大家似乎都很怕他,刁玉来时战战兢兢的,但抬头见到穆君桐的刹那,所有的心惊胆战都变成了久别重逢的惊喜。
隔着长长的大殿,她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穆君桐。
穆君桐被她的反应触动到, 心中酸涩不已。
寺人在一旁轻声提醒, 刁玉这般,可谓是无礼至极,万一触怒了帝王可没有好下场。
但秦玦并不介意,相反,他看到刁玉的反应,甚至有种“这才对”的感觉。
总得有人将他的感受走一遭才好。
这个刁氏女, 勉强算是可以吧, 若是要同她结契, 他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他转头看向穆君桐,却见一向冷淡的穆君桐居然眼眶红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秦玦惊愕, 十分不解地看着她。
随着她垂眸,泪珠差点滴落,秦玦的眉间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有一种奇特的绿芽在破土而出, 让他胸前又酸又痒。
秦玦立刻否决了刚才的想法。
他想, 不可以,这个刁氏女,一定要离穆君桐远远的。
他渐渐攥紧了拳头,面色变得铁青。
为什么见到自己的时候,她却要装模作样,还想逃跑?
明明害怕警惕至极,却要假装熟稔地说“你长高了”。长高了,多么好笑,六年了,死里复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无关痛痒的寒暄。
他怎么能不恨她?
他胸膛里翻滚着怒气,压下喧嚣的杀意,沉声开口:“怎么,什么也不想说?不想说就下去吧。”
刁玉连忙擦泪,跪在地上,着急地想要上前。
见她如此,穆君桐难免跟着慌张,下意识用手抓住秦玦的袖口:“不,自然是想叙旧的。”
秦玦的视线落到她的手背上,华贵的布匹被她紧紧拽着,握出了褶皱,他却一点儿也不厌烦,反而顺着她的力道将手抬起。
那股还未宣泄出来的怒火在胸前打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吧。”他不情不愿地开口。
这下刁玉破涕而笑,穆君桐也跟着笑。
秦玦又不高兴了。
他也不懂自己在厌烦个什么劲儿,嗓音清泠泠的,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阴阳怪气:“要孤给你们腾出叙话的地儿吗?”
穆君桐坐在他身边,敏锐地感觉到了周遭的低气压。
强行把自己拉来见旧好的是他,来了见到了又不开心的还是他,真是被惯出来的古怪脾气。
她在心下腹诽,面上不显:“不是你让他们来的吗,什么叫腾出地儿?”
她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袖忘了放,秦玦的注意力一半在整个殿内,一半在袖子上,心头那股厌燥好像见到了大热天尸体捂臭了引来的大群苍蝇,嗡嗡作响,被她提醒,才想起好像是这个理儿。
这么一想,更烦躁了。
他拉着脸,一言不发,在这别人看来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穆君桐却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只觉得他又哪儿不快了,实属正常。
她站起身,提着裙摆朝殿下快步走去。
这一走,拽住他袖口的手就松开了。
秦玦余光盯着袖口留下的褶皱,不自在地抹了抹,真是的,没点规矩。
秦玦眨眨眼,思绪飘远了。
她以前好像没有这样做过,这还是头一回。曾经要制止他,不是拽领口就是扯背后的领口,现在他长高了,她再也没法这样对自己了……
没人知道他走神是什么样,只见他蹙眉沉思,众人吓得冷汗直冒。
连衡元都觉得穆君桐怕是惹恼了秦玦,秦玦故意将她复生,难道是为了折磨她?毕竟当初穆君桐对秦玦并不算和善。
记挂着救命恩情,衡元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他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解救穆君桐。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只有刁玉和穆君桐是纯粹地开心。
刁玉知道死而复生是件诡异的事,若是前几代君王,怕是早就将她烧死祭天了,不过此次实乃特殊,是君王自己用了邪术。
她一个平头百姓,顾不了那么多,只知道穆君桐回来了就好。
她感慨地看着穆君桐:“你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穆君桐面对她有些无所适从,毕竟当时说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刁玉没太大反应,她以为刁玉不会很伤心的。
她岔开话题:“同我讲讲你的近况吧。”
刁玉明白这里不是可以絮絮叨叨说一大堆的地方,只好长话短说。穆君桐死后,秦玦派人来把刁玉带走,刁器担忧她安危非得跟着,所以来人干脆把他俩一起带走了。如今刁器负责修刀具,刁玉负责修弩、投石器等木器,皆得到赏识,比当初在曲国的日子好多了。
这个安排倒是出乎穆君桐的意料,她偷偷朝上方瞟了一眼,秦玦沉着一张脸,眼神虚虚地落在桌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他竟然把刁玉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么有心,可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刚刚起了这个念头,穆君桐就听到刁玉接着说:“至于你留给我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拿走了。”刁玉眼神躲闪,这个\"拿\"用得委婉,强抢的意思很明显了。
穆君桐被噎了一下。
果然,这才像秦玦。
她来历不明,秦玦眼馋她的武器很久了,自然不会放任她的东西留给别人。
刁玉小声地补充道:“你留给我的信也被他拿走了。”
穆君桐:……这人也太锱铢必较了吧。
信能有什么古怪不成?这也不放过,实在过分。
但她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实在没办法,只能憋着气。
见她面色难看,似有怒气,刁玉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她的近况。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而上方走神的秦玦终于回神,朝这边亲亲热热聊天的二人投来目光。本来觉得刁玉是个合适的人选,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合适。
很简单,刁玉此人,看着碍眼。
秦玦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去想为何碍眼,反正惹他不快的,都得消失。
他出声打断二人叙旧:“时辰不早了。”
穆君桐还在同刁玉讲话呢,冷不丁听他这么说,不解地看向他,想再争取点时间,一瞧见秦玦的面色,瞬间闭嘴。
不是她不敢惹秦玦,而是她担心刁玉的安危,若是刁玉被秦玦迁怒可不好了。
二人恭敬地行礼,很快退下。
留下穆君桐站在殿内望着刁玉的背影叹气。
忽然,一道凉凉的话语落到她耳边:“在看什么?”
穆君桐心里打了个突,秦玦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几年不见,他的身手竟然变得这么好了。
她警惕地判断他如今的身手,嘴上敷衍地回答道:“没看什么,就是觉得很久没见了,大家都变了好多。”
秦玦依旧站在她背后,用那种平淡到几乎没有生气的语调道:“是吗,你不曾这样看我。”
穆君桐半张脸都僵硬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不像秦玦会说出来的话,她侧身,忽然眼角落下冰冰凉凉的触感。
秦玦轻轻摸着她眼尾的绯红,十分困惑不解:“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看着她?”
穆君桐瞪大眼,跟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后退半步。
这个动作很不合适,但秦玦确实没有多余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困惑,一旦无法解惑,他就会怏怏不悦。
这是一种障碍性人格特有的反应,穆君桐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浑身紧绷。
他并不在意穆君桐的反应,视线仍然停留在她的眼尾,试图在短暂的时间里寻找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穆君桐调整好呼吸,飞快地道:“因为我感觉她变化太多了,有些陌生。”
这个答案奇异地安抚了秦玦,他浑身溢出的黑沉沉气息一收,点点头。他喜欢这个划清界限的回答,丝毫没有意识到对于穆君桐来说,他也十分陌生。
秦玦想,既然都陌生了,那刁玉更应该被排除出选项。
况且……
他说:“她算不上貌美。”
穆君桐一惊,错愕地看着他,半晌难以置信的道:“你说的见旧好,也、也是替我相看?”那个不雅的词被她忽略,她实在不敢相信秦玦居然把衡元和刁玉也放在了姘头的考虑范围内。
秦玦无所谓地道:“是。”
穆君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狠狠磨了磨牙根:“我绝对不要考虑他们。”本来这件事也是陪秦玦闹着玩儿,拖延时间让她找到脱身的机会,若是真的同熟人扯上奇奇怪怪的关系,那穆君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秦玦微微歪了歪头:“可你从前说……”
不知道他又要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自己说过的胡话,穆君桐干脆打断道:“我累了。”
这真是一个很趁手的理由,穆君桐这么说,秦玦便不再纠结了。
他慢悠悠“嗯”了一声,上前一步,看上去是打算抱她。
穆君桐还在气头上,一点儿不想用这个人型软轿,后退几步,提着裙子要走,一转身,就见多年未见的殷恒站在殿外不远处,直直地看着二人。
……不是吧,连殷恒也喊来了?
事实比穆君桐想得要稍微好一点,殷恒并不是被秦玦叫来的,而是接到了消息赶来的。
他并未对秦玦见礼,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君桐,直到走到面前了,还依旧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他变了很多,同当年那个温和的大师兄不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十分疏离,重瞳冷冷,乌发变白,外貌看上去不近人情。
他也确实不近人情,见到穆君桐,他并没有什么旧人重逢的喜悦,反倒是憋屈地质问秦玦:“你居然做到了。”
秦玦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他看上去想要绕过殷恒带着穆君桐走,殷恒连忙堵住他的去路。
秦玦现在比殷恒高不少,气势尤甚,殷恒从前就压不住他,现在更是。
他无奈地蹙着眉头,将面上憋屈的神情卸下,再次望向穆君桐:“我有话对她说。”
穆君桐把目光投向秦玦,意思是她做不了主。
还好殷恒在秦玦这里尚有几分薄面,他的目光在殷恒面上扫了一圈,确认不符合穆君桐口中的“肤白貌美”标准后,侧过身子:“就一会儿。”他道,“她才回来,不能耗费心神。”
看来自己装虚弱的模样确实是骗过了秦玦,穆君桐有些心虚,胡乱地跟着殷恒踱步到一旁。
两人久别重逢的第一个照面不算愉快,殷恒松开眉头,开口解释道:“我如今是国师,难免考虑得多些,不是针对你。”
这口气倒是和当年差不多,穆君桐点点头:“没事儿,反正我也没想死而复生。”
闻言,殷恒一愣,他定定看着穆君桐道:“当年我猜测你或许能够改变阿玦,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默然了一刻,“你去了以后,他并没有命定那般遇城屠城。”
穆君桐晃了一下神,有些错愕:“因为我?”
殷恒却不愿多言,收气语气里的感慨:“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当年你们发生了什么吗?你曾威胁阿玦若他屠城便会杀了他,现在这个威胁是否还作数?”他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我明白你想让他少沾杀戮,但……请你谅解,他现在关系重大,不得有闪失。”
穆君桐无奈:“你觉得现在是我威胁他,还是他威胁我?”
殷恒哑然。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秦玦在一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没记错的话,曾经每次混乱的时候殷恒都在场,哪儿都有他掺和的地方,次数多了,说不定穆君桐会对他上心呢。
他这么想着,表情更加不耐,殷恒瞥到,只能迅速结束话题。
“我日后再来找你。”他匆忙道,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看着穆君桐真诚地道,“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穆君桐本来还在警惕殷恒,他这么一说,她的冷脸也做不下去了,含糊地应了一声。
谈话结束,她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正准备迈步离开时,殷恒突然迟疑地开口:“他……”
穆君桐转头看他,疑惑地等着他的下文。
殷恒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背弃了国师的身份,短暂地做回了六年前的大师兄,他的语气有些缥缈:“他这些年……”也不知什么让他说得如此艰难,连他自己也不确信似的,不过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很是思念你。”
这个词太重,穆君桐默然。
她自然不会信,但朝秦玦走去时,还是难免有些恍惚。
秦玦狐疑地看向殷恒,趁着穆君桐走神儿的当头,利落地顺手把她捞起,抱离地面,快步逃离殷恒视线范围。
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露出这般神情。
……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还是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