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浓稠的黑暗中,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穆君桐,看不清神情。

对于穆君桐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 再醒来, 已时隔六年。而六年后的秦玦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般,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这种突然的陌生感让她十分警惕。

他长高了太多,估计有一米九了,肩很宽,似乎单手就能环抱住她。穆君桐忽然意识到,这种身影和自己梦中那个人一模一样。而梦中那个人形如鬼魅, 眨眼间就要了她的命, 还想吃了她的尸体。

想到那个极其真实的梦境,穆君桐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做出备战姿态。

六年,他们相处也才不过短短一年,这六年足够完全改变一个人。

秦玦往前迈了一步,穆君桐连忙跟着往后退避瑟缩。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敖成一言不发装死, 室内除了风声, 只有穆君桐剧烈的心跳。

她感觉到了秦玦身上十分危险的气息, 这是她多年训练养成的直觉。

他跨进了石室,哗啦轰响,石门关上。

微弱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脸, 明明五官还能看出当初少年郎的影子,但穆君桐依旧感觉他全然陌生。

他面无表情,不是曾经那种疲懒到不想挂上表情面具的麻木, 而是一种不曾拥有自己表情的麻木, 好像一具死亡已久的骷髅, 敷衍地披上了一具艳色逼人的皮囊,行尸走肉地在世间游走。

他保持着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神情,在穆君桐面前蹲下。

穆君桐多年锻炼,自认不算纤细苗条,但他蹲下以后,两人体型差距巨大,他的身影足够全部覆盖住她。

这种体型差带来的压迫感让她汗毛倒竖。

即使是蹲下身子,他也依旧垂着眸不看穆君桐,那种僵硬的诡异感更甚。

穆君桐实在受不了这种慢吞吞的煎熬,吸了口气,假装熟稔地开口说了句常见的寒暄:“……你长高了。”

她自认为这个开场白很好,既点明了二人过往有交情,又带了点长辈的关切,好似那些不愉快都没有发生一般。

可这句话却似突然刺激了秦玦一般,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瞬,那股危险压抑的气息忽然加重,似乎下一秒就会拧断她的脖子。

他生气了?也不像,而是一种极其极其压抑沉郁的情绪。

穆君桐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先动作,害怕激怒他。

秦玦很快摆脱那种压抑的气息,恢复到行尸走肉的状态,忽然向她伸手。

穆君桐瞪大眼,浑身紧绷,只恨自己如今四肢疲软,不能及时反映。

但他并没有伤害她,而是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太轻巧了,仿佛她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穆君桐瞪大眼,僵硬地窝在他宽阔的怀里,力量悬殊之下,她有种自己是个瓷娃娃的错觉。

他没有看怀里的她,稳步朝石台走去。

敖成不仅装死,还装得很死很死,直接面朝石台趴着,一动不动。

穆君桐更觉得诡异了,但不敢挣扎,现在这个秦玦实在是捉摸不透,她害怕触及他的雷区,自己此时可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或许她足够顺从,秦玦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她放置在石台上而已。

穆君桐松了口气,正想换个话题重新打招呼,一言不发的秦玦却忽然捉住了她的脚腕。

他的手掌很大,明明只是轻轻握着她的脚腕,却像铁镣铐一般牢牢将她紧固。

他的手背惨白,青紫的血管蜿蜒可见,像古老的图腾刺青,同自己红润的小腿一对比,他更像是一具尸傀了。

穆君桐不懂他要做什么,但仍打算静观其变,不到必要时候不出手。

他握着她的脚腕,低垂着鸦睫,轻轻地将她的脚抬起。

本来打算静观其变的穆君桐眉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这么奇怪……

抬到一半,他满意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块儿手帕。

然后替她擦干净脚底的灰尘。

穆君桐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后缩,却被秦玦毫不在意地禁锢着。

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刚才梳头,现在的抱回来擦脚,秦玦这是当她还是那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吗?他是把自己当布娃娃照顾上瘾了吗?

她挣扎了两下,无果,另一只脚又被抬了起来。

穆君桐咬着牙,不得不说,这种姿势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朝对面石台望过去,刚才还在装死的敖成正悄悄抬起头,朝这边投来八卦的眼神。

穆君桐朝他瞪眼,他立刻重新埋下头,矜矜业业地扮演死人,

秦玦擦完她足底的灰尘以后,把她脚放下,扯来锦被,十分熟稔地为她盖上。

穆君桐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诡异僵硬的气氛了,再次开口:“秦玦。”

终于,这两个字唤醒了他,他睫毛颤抖了一下,动作停滞。

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打破僵局的寒暄,只能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直垂着眸的秦玦终于抬起了头。

穆君桐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在波动,可是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发生了什么?曾经的他不仅行为正常,连模仿别人的神情也是顺手拈来,现在却完全不似当初,他的面容靡丽,比往常多了帝王的贵气和压迫,不怒自威,但同时,他也像一缕孤冷的幽魂,空荡荡,没有任何寻常人的活气。

直到他的慢慢抬眸,让她看清了他的双瞳。

他好似一具高大的骷髅,而这骷髅的两个眼眶里,燃烧着黑魆魆的火,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好似要将她一同拉下修罗地狱灼烧。

穆君桐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也读不懂这样的眼神。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快要滴水般,尾音拖得很长:“好久不见。”

即使他浑身上下,包括嗓音都变得完全陌生了,穆君桐仍然松了一口气。

只要开口说话,应当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吧。

至少从他的回话来看,他暂时是不想杀自己的。

穆君桐歇了寒暄的心思,毕竟自己塞在他腹内的芯片还在,他现在完全处于上风,可千万别记起来这些仇恨。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秦玦依旧用那种看不懂但足够慑人的眼神盯着她,让她面皮越来越僵硬,直到受不了,缩了一下。

他收回了目光。

垂眸,转身,竟然是准备离开。

离开?

穆君桐不懂他什么意思,抓住自己逃跑,抱回来,擦擦脚,然后……就这么毫无反应地离开?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忽然跪坐起来,唤住他:“秦玦。”

他顿住脚步,并没有转身。

穆君桐想着他刚才给自己擦脚,估计是有点洁癖的心思在吧,于是她赌了一把,道:“我脚踩脏了,擦总是擦不干净的,我想洗洗。”

他终于转身了,依旧用那种阴森而又炽烈的眼光盯着她。

她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是硬着头皮道:“而且身上也臭了,我想洗洗。”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就在她开始后悔提了这些莫名的要求后,他终于开口了:“不会脏。”

穆君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尸体不腐不朽,宛若玉雕,怎么会脏臭呢?

他似乎并不想细致地解释,避开了这个话题,将眼神落到她脚上。

踩到了地面,确实擦不太干净。

于是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穆君桐的要求:“好。”

好,好什么?

穆君桐有些呆滞,明明当初还是挺了解秦玦的,没想到睡了一觉起来,竟是一点儿也猜不到他的想法了。

他应该是答应了自己洗漱的请求,但他并没有转身出去唤奴仆,而是再次朝穆君桐走来。

穆君桐看着他逼近,又开始本能地紧张。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身上那股危险的死气太重了,只要靠近,穆君桐就会条件反射地生出战斗意识。

他将锦被一扯,裹住她,在她的惊愕目光下,再次将她轻松地抱起,如抱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将她往外抱去。

他踢了踢石门,石门打开,汹涌风声钻进来,却吹不到穆君桐身上。

她被掩盖在厚厚锦被之下,视野黑漆漆一片,头抵在他胸膛上,只能凭感觉感知他在往前走,转弯,开始下楼梯。

一圈又一圈,确实如敖成所言,祭天台极高。

风声渐渐消失,耳边嘈杂声不见,只剩下他微弱的心跳声。

锦被给她搭建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受他心跳吸引。

他看上去像极了行尸走肉,以至于听到他的心跳,她居然感觉到有些奇异,靠在他胸膛上,仔仔细细地聆听。

然后,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抬手覆盖住他心脏跳动的地方,借此确认他是否是个真人。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刚刚碰到,还在下楼的秦玦就立刻顿住了。

穆君桐连忙收回手,他不会是以为自己要趁此攻击他吧?她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即使碰到了他命门,也不至于如此警惕才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穆君桐缩在他怀里,再也不敢乱动。

就这么僵持了很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打破这种僵持,将穆君桐掂了掂,朝自己怀里扣地更紧了点,才满意地继续下楼。

他步伐稳极了,即使抱着穆君桐,也没有什么晃动,她躺在他怀里,时间久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被放下,她才陡然回神。

她迫不及待地扯下锦被观察四周,这里应该是祭天台附近的宫殿,很小,从装饰可以看出应当是卜尹歇息的地方。

秦玦把她放下后,转身出去唤人。

秉着刚才吸收的教训,穆君桐没想着下床逃跑,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会儿,有几个宫女进来,端着水盆,目不斜视,低垂着头走过来,看上去似乎是要伺候穆君桐洗脚。

穆君桐连忙阻拦:“我自己来就好。”

她们不敢应答,只是跪下,一动不动。

穆君桐硬着头皮飞快洗完了脚,擦干净:“好了好了,多谢你们。”

几个宫女依旧一动不动。

本来还想朝她们打探点消息的穆君桐歇了心思,缩回榻上,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秦玦进来了。

他一走近,这些宫女就十分灵巧地站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诡异地是,秦玦出去一趟回来,竟然换了身衣裳。

比起刚才那身绣金黑袍,这一身常服看上去松散不少,也更像梦里那个赤足在宫殿里行走的帝王。

穆君桐压下心头的排斥,再次厚着脸皮跟他寒暄:“怎么换了身衣裳?”

秦玦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想法,大步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在她旁边坐下。

即使坐下,他仍然比穆君桐高了许多,这种压迫感让她浑身紧绷。

她本就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

忽然,她的头发被人捧起。

穆君桐浑身一僵,秦玦竟然又开始为她梳头了。

他很有耐心,耐心地像一个疯子,一点一点帮她梳起繁复的发髻,慢悠悠地插上发簪。

穆君桐一动不敢动,生怕刺激到他。

终于,发髻梳好了。

穆君桐抬手摸了一下,不由得愣怔,下意识到:“这是郢国的发髻样式。”曾经秦玦给她梳过。

一直沉默的秦玦诡异地应了声,依旧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音调:“嗯。”

只是穆君桐居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丝愉悦?

穆君桐彻底傻了,虽然按理智来讲,她认为秦玦这是因为她记得曾经的细节而感到满意,可直觉却告诉他,秦玦这是把她当娃娃摆弄上瘾了,因为她无比配合而感到心情好了一点点。

穆君桐打算等力气恢复以后找机会溜走,再看怎么联系上时空局,而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呆在秦玦身边不受伤害的唯一办法是……继续装一个虚弱无力的瓷娃娃?

她僵硬地转过头,放轻音调,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尴尬地夸赞秦玦,以求维持住他现在的好心情:“你这身衣裳……挺适合你的。”

秦玦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慢吞吞挪到她面上,穆君桐努力装作真诚的样子,实则心跳如擂鼓。

他五官彻底长开了,眉眼间那股侵略感与阴鸷更甚,似乎都不用费力,就能一眼看出她的伪装。

穆君桐被这种目光一注视,那份虚伪的真诚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他恍若未觉地移开了眼,在穆君桐以为自己试图拍马维持他好心情的策略失败时,他忽然用鼻腔哼出了一声:“嗯……”

依旧是半死不活、生硬平板的,但穆君桐浑身一震,这家伙,居然心情真的变好了?!

这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脑里闪过这个想法后,一直不肯与她对话的秦玦终于主动开口,嗓音低沉:“我唤人来给你诊脉。”

他起身,大步离开宫殿。

穆君桐盯着他的背影,满头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