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视野里, 寂静无声。
穆君桐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没记错的话,自己应当是正在被传输回时空局, 可是这次却没有感觉神魂被撕扯。
她意识变得模糊, 一会儿觉得好累好累,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又记得自己似乎是要回家的。
倦意再次袭来,她正准备随着这股源源不断的黑暗睡去时,忽然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天神下干疾,神女依序听神吾, 魂魄离散, 吾筮予之。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1]
像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呼唤,喊声悠扬又孤寂,一声一声,如逐渐荡来的水波, 慢慢地扩大, 传到她耳边。
“穆君桐, 魂归来兮!”
如古钟敲响在耳边敲响,陡然将她唤醒。
她犹如从昏暗水面猛地被拽出来,意识冲击, 想要重重地吸一口气。
这个声音又出现了,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慈悲至极:“穆君桐……穆君桐……”
她忍不住想要张口回答“我在”, 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听到这个声音似叹似劝:“归来兮……”
如大梦初醒, 她惊骇莫名。
下意识回答道:“好。”
这一下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话音落,四周重回死寂。
一阵柔和的白光出现在眼前,如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怜爱地抚摸着她,慢慢将她包裹,带领着她离开浓稠的黑暗。
……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君桐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竟然感觉睡了很久,连睁眼的动作也不习惯了。
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醒来觉得身子疲软,没有力气。她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恍惚间仍然身在梦中。
四周有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在一片安静中,偶尔能听到火花爆开的脆响。
为什么睡着了?
她眨眨眼,没有想到答案。
于是她只能挣扎着支起身子来,试图让自己清醒。
刚刚动作,就听到古怪的铁链碰撞响声。
她下意识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皮包骨头的人坐在不远处,黑魆魆的空间里,他面色森白,双目睖睁,与自己对视时,竟惊惧到面目扭曲。
穆君桐刚刚醒来,见到这似人似鬼的家伙也是一惊,尖叫声堵在喉咙里,让她四肢僵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或许她这副迟钝的模样让对方缓了过来,他慢慢地扶墙坐下,穆君桐这才发现这人是被铁链拴着的。
再将目光移到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室,极大极大,墙壁上的黑石平整,每隔一段距离都点着火把。
而那个人坐在石台上,从他到自己之间有一条很细的石渠,石渠不知放了什么,正在缓慢地燃烧着。
穆君桐低头,原来自己也躺在一座石台上,只是待遇看上去比那个男人好了不少,绫罗绸缎作被褥,还有枕头。
她这副好奇的模样落到对面男人的眼里,惹得他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穆君桐再次抬头朝他看去。
表情恢复正常以后,男人看上去没那么像鬼了,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看着倒是十分……眼熟?
“怎么,连你的夫主都不认识了?”对上穆君桐打量的视线,他忽然开口道。
嗓音尖锐至极,阴恻恻的。
她陡然被拉入回忆。
穆君桐怔愣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为何眼熟。
这不是当时和自己冥婚的家伙吗?!
意识到这点,穆君桐比发现自己躺在石台上更为惊惧。
他怎么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是他抓住自己了吗?不对,他被铁链锁着,不是抓住自己,而是他们都被抓了。
不对不对……脑子里乱成一团,穆君桐捂住头,感觉到一阵尖细的耳鸣穿过双耳,压制的回忆悉数涌进。
——她“死”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回到时空局?
她紧紧蹙着眉头,不顾冥婚“丈夫”的打量,飞快地思索自己的处境。
时空局说精神体和躯体传输有误差,需要保存躯体无损,所以这是躯体下葬失败,被别人挪走了?
她飞快地撩开袖子,所有的仪器都不见了,再探向耳垂,用作对讲的耳钉形状仪器不见了,只剩下嵌在耳根皮肤下的信号接收芯片。
所以现在她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她短暂地慌张了一下,很快就整理好情绪。
她看向对面的男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似乎被她的问题逗笑了,青白的面孔扭曲不成人形:“我为何在此?自然是因为你我是夫妻,祭过鬼神,告过天地。”说到这里,他面有怒气,一边呛咳一边道,“孤魂游荡,自然要至亲以血祭唤回。”
唤回……
穆君桐低头看向两人之间那条细细的石渠,原来其中燃烧的不是别的,是血。
这一刻,穆君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招魂。
谁给自己招的魂,答案不言而喻。
她听到了自己虚弱的嗓音响起:“过了多久?”
她的问题很模糊,但男人却听明白了,哼笑一声:“自你我二人成亲已有七年,卿卿吾爱,你终于离魂归体了。”
七年?!
穆君桐的心紧紧一缩,她居然“死”去了六年。
时空流速不同,她感觉在传输时空的黑暗中睡了一觉,没想到这个时空竟是过了六年。
她抬起手,将手指握紧又松开,除了虚弱无力以外,并无异常。
六年过去,她的□□居然没有任何衰弱的迹象,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听到六年过去的时候如此震惊。她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保持她生机如初,六年无恙。
对面的男人,也就是敖成,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里憋了太久,见到一个死去六年的尸体复生,第一反应自然惊悚,但很快,这种惊悚就变成了终于有活人相伴的激动。
见穆君桐惊愕失色,他心头畅快:“这么多年,我日日被缚于此处,被劳什子巫术吊着,想死也死不了。当时娶你是为了去下头有人陪,没想到这么久了,我竟然因为你而一直没能下渡阴间。”他似乎很久没说话了,一说话就开始咳嗽,“我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啊。”
即使穆君桐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还是忍不住问:“抓你来的是秦玦吗?”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敖成面色一变,但很快,他就换成了咬牙切齿的恨意:“是我运道差,竟然碰到了假母子。”他突然喘着气大笑,“我敖成居然差点拖着胤天子下去同我陪葬。”
他本就疯疯癫癫的,关了六年,疯癫更甚,一双眼珠似镶在眼眶中一般,一笑就好像要掉落下来。
穆君桐想要下地,刚刚动作,就听到敖成发出古怪的叫声。
她身子一僵,转头看他。
他瞪着眼睛,似乎笑狠了,浑身难受,但他仍然面露嘲笑之意:“你想去哪儿,你以为这石室是你能逃出去的吗?”
他摇摇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大兴土木,修祭天台,高可摘星……”他喃喃道,“你可知道,光是这座石室,建起来要费多少力气。”
他确实精神恍惚了,眼里渐渐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快意,好似这辈子都值了一般:“善,大善。”
穆君桐被他诡异的表现吓得起了鸡皮疙瘩,脚底刚刚触及冰冷的石面,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巨响。
这是……石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一瞬间,她的目光和敖成的目光相撞。
顾不得思考太多,她立刻躺回床上,盖好锦被,装作未曾醒来的样子。
敖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室内只剩下火花炸开的噼啪声。
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先是在血祭石渠前停留了一下,似乎又去检查了下敖成是否还活着,然后,脚步慢慢地朝这边靠近。
穆君桐尽量放松身体,在来人逐渐逼近时,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秦玦是否会看穿她,穆君桐动也不敢动,十分努力地扮演一具尸体。
脚步声停下。
穆君桐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冰冰凉凉,如滑腻的毒蛇,简单地扫过她的面孔,这好像是他早已习惯的动作,并未仔细打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穆君桐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身体依旧保持不动。
秦玦脚步动了,他缓缓靠近,在穆君桐枕头旁边放了个什么。
很轻,她都听不到响声。
直到有一股细微的香味传来,这是……花香?
她不敢分神,感觉到他慢慢挪动脚步,绕到了她身后。
她就像被一根细丝牵引,全身的注意力都随他的动作而战栗。
穆君桐半个头皮都在发麻,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有梳子碰触到头皮,穆君桐悚然一惊,秦玦居然在给她梳头?!
一下,两下,梳子摩擦头发,发出细微的嘶嘶响,他无比熟练,好似做了千遍万遍这样的动作,轻柔有温柔,将她头发梳好后,慢慢摊开,让头发自然散开,好像是睡熟时不自觉滚出的凌乱模样。
他很满意,定在原地看了几眼,在穆君桐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挪开目光,准备走了。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石门合上,室内重回死寂。
穆君桐重重地吸了口气,悄悄睁开眼,浑身发僵地爬起来。
秦玦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她的躯体放在这里,还给她招魂,是担心镶嵌在他腹部的芯片有问题吗?可是六年过去了,他应当明白自己的死亡并不会对他有影响,还是他不敢放心,非得让她回来取出来?
现在她一身仪器都被剥夺,又在秦玦的地盘里,实在是弱势。
她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自己死前和秦玦的最后一处相处可谓不愉快,不知道秦玦有多恨她,她退路也没了,想求个好死都不能。
越想越发愁,穆君桐蹙着眉头,坐起身,头发带动了枕旁的花朵,她下意识侧身看去。
见她盯着花,刚才一言不发装死的敖成又来了趣味儿,不阴不铱誮阳地道:“你的假儿子可是大孝子,这么多年,每次来看你都会给你带一朵花——”说到这儿,他看着穆君桐的不老不衰的面容,忽觉怪诞,曾经他们瞧着像姐弟,如今倒是完全谈不上了,这每次送花的行径,怎么瞧怎么别扭。
穆君桐捕捉到了关键词:“每次?”她连忙问,“他多久来一次?”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处境,首先就要从这个暗无天日的石室里逃离,避开秦玦很重要。
敖成扯了扯面皮,青白如恶鬼:“我哪儿知道。”但他一个人太久,实在是想找人说话,还是补充道,“每日都有人送我出去吃饭吃药净身,按着这个来算,短的话三日,长的话一两个月。”
三日,足够了。
穆君桐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地,赤着脚往门口走,无论如何,先研究石门如何打开再说。秦玦不可能只在外面留下开门的机关,所以一定有从内打开石门的方法。
她用手摸索着石壁,冰冷的触感传到掌心,让她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石门不留缝隙,平坦至极,根本看不出哪里有机关。
身后忽然传来敖成的声音:“在下方。”
对啊,还有他日日看着,肯定明白怎么打开。
穆君桐连忙听他指挥,蹲下身子,摸索着下方的石壁,但每一块儿都很坚硬,没有什么不同的。
她一点一点往上摸,也不知道摸到了哪一块儿,忽然听到了一声轰隆巨响。
这和在石台上听的声音不同,贴的这么近,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她又没有准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祭天台极高,石门一开,大风汹涌而至,扑打在面上,让她忍不住抬手遮面。
呼呼风声如同野兽的悲嚎,似要将她席卷而走。
但风不会带来压迫感。
穆君桐放下袖子,抬头朝门外看去。
秦玦果然站在石门外。
夜幕低垂,坠着疏疏落落孤星,高楼视野下,黑暗无边无际,阴惨惨,压抑至极。
他垂头看她,衣袍随风舞动,猎猎作响。
作者有话说:
[1]《招魂》,《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