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发生了什么, 穆君桐一无所知。
既然自己如此威胁秦玦,想必秦玦也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不过如果他足够大胆,说不定会将她拘起来, 拷问她取出芯片的方法。
然而等她睁开眼时, 并没有看到暗无天日的水牢,而是看到了绣着繁复花纹的床顶。
她眨眨眼,有些迷茫。
察觉到轻微的响动,有婢女上前来,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等穆君桐问话, 她就转头跑了。
穆君桐动了动手指, 竟是酸软到无法抬起。
几次用力,她终于抬起了手臂,却见到自己割破的手臂早被厚厚地包扎好了。
她很迷茫,是谁准许她包扎的,是殷恒吗?
……总不能是秦玦。
她这样想着,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穆君桐抬眼, 就见到殷恒站在床边, 关切地看着她。
两人视线相撞,或许都记起了穆君桐昏倒前的争执,穆君桐有些排斥, 殷恒则是尴尬不已。
他并未重提那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了?”
穆君桐撑着想要走起来, 可实在是无力, 她只能躺在床上, 有气无力地问:“我……这里是哪儿?”
一开口,声音嘶哑到不行,一旁的婢女连忙递上水来。
她扶着穆君桐喝了一口,穆君桐才感觉火辣辣的嗓子好了一些。
她的问题问得殷恒面皮一僵,意识到避无可避,他只能提起不愉快的争执:“这是君夫人的寝殿。你昏迷得突然,医者说是急怒攻心,只能暂且将你送到这里修养。”
他没提到的是,医者还说,急怒攻心只是表象,怕已是心血耗尽。
医者退下后,秦玦顶着一身伤,在凛冽寒风中站了整整一夜。
穆君桐眨眨眼,意识到他刻意模糊的称呼。曲国国君已死,其实没有什么君夫人了。
虽然说大家都认为不能再提起兵乱一事刺激她,但既然已经提到了这些,殷恒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和阿玦,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君桐回神,疲惫地看向他:“他没有告诉你?”
殷恒默然。
穆君桐更为不解,秦玦为何不告知殷恒,多一个人多份力量,他当真不想取出芯片?还是他认为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让穆君桐屈服?
她感受着软枕薄被,摸不清秦玦的意图。这不可能是怀柔政策,除非秦玦痴傻,认为自己还会相信他一次。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正因为提到秦玦而沉默,秦玦就领着一大批人进了宫殿。
到了门口,有人停下,有人跟着他进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穆君桐的熟人,方含章。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发髻都乱了,神色有些慌张。见到躺在床上的穆君桐,连基本的礼仪也忘了,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来号脉。
殷恒很有眼色地给他让开,他顺势坐到床边,心急如焚至此,已顾不得男女之别。
他摸着穆君桐的脉搏,脸色越来越沉。
他的闯入,让僵持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穆君桐忍不住将视线投到秦玦身上。
他的腹部应当包扎好了,松松地穿着外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再往上,嘴角的撕裂结了血痂,鼻梁贴上了药贴,看着好不狼狈。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正在看她手腕的秦玦忽然抬眸朝她看来。
她连忙垂眸,感觉到了他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头顶。
从摸到她脉象就一眼不发的方含章终于开口了,语气是如此焦灼和难以置信:“为何,为何会有这般脉象?”他眉头紧锁,指尖颤抖,“……我无法断定。明明一切都好,却又有极大的衰退之象,实乃事件罕见,我游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类似病象。”何止是游历没有听过,他看过那么多书,翻过那么多古籍,都没有见过这个病象。
但他不愿把此话说出来,说不定翻遍藏书阁,会有哪本古籍能给他答案。若是真没有……不,一定会有的。
他慌忙地抬眸,却见穆君桐对他柔和地笑了笑。
她大抵是能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眼神里全是宽慰与体谅,她开口,气若游丝:“没关系的。”
方含章喉间陡然泛酸,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将那股即将涌上眼眸的酸涩止住。
“是我医术不精……”他低声喃喃。
方含章时常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是因为他从小便痴迷医术,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时间应付这些。他是一个真正的医者,纯粹至极。
穆君桐知道自己的病是仪器带来的,若是因此打击到了他,那她可是一个大罪人。
所以她连忙开口宽慰:“不,这与你无关。世间病象千万,你还这么年轻,少见了一例奇难杂症,怎能叫医术不精呢?”
方含章心中如缠了一团湿湿的丝线,痛而涩,他是医者,自然知道穆君桐已时日无多。
但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懦弱无助的模样,他笑了笑,站起来:“好,那我这就回去翻找古籍,总有办法的。”
说完,不等穆君桐回答,就已落荒而逃,怕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泪光。
方含章没头没脑地走了,穆君桐只能将视线落到殷恒身上。
他同样有些迷茫。
“他这是……”
殷恒摇头:“刚从城外连夜回来。”
说到这儿,见到穆君桐眼睛下意识瞪大,他不得不补充道:“城门已开。”
“兵将已接到军令,不得纵火劫掠,不得斩杀百姓,若有违者,腰斩。”
这句话完全在穆君桐意料之外,她应该惊喜雀跃,但此时却过于震惊,怀疑殷恒是在欺骗自己。
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这么做。
她眼里的质疑与防备很明显,殷恒露出一个稍显酸涩的笑容,视线落到秦玦身上:“这是阿玦的命令。”
穆君桐彻底愣住。
她再也无法相信秦玦,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所以她也没有惊喜或是原谅,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面对这样的冷脸,秦玦终于上前,走到塌边。
秦玦的腹中塞着芯片,这种先进时空带来的高科技震慑住了他,也让两人的关系重回试探的紧绷状态。
她抬眸,与秦玦对视。
她的目光十分疲倦,茫然中透着浓浓的迷茫。
秦玦黑眸沉沉,盯着她,忽然侧头避开。
殷恒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只当产生了口角,动了刀子,这种程度的争执,总能和好的。
所以他笑了笑,并未在意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对二人关系很乐观,对穆君桐的病情也很乐观。
秦玦却完全做不到这般。
他打量着穆君桐的面容。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她的眉眼看上去疲惫至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见惯了将死之人,对于死亡的来临极其敏锐。
但他不相信穆君桐会死。她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是发荣滋长的绿树,是向阳追寻的梧桐,怎么可以轻易地凋敝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执拗想法,秦玦开口:“若你死了,会拖着我死吗?”
自然不会。一切已无法阻止,杀掉一个极恶之人并不能拯救乱世,因为还有无数暴君作恶,他们只是没有能力将中原屠戮到生脉断绝罢了。
一个是暴君频现,乱世长久地延续;一个是天子以恶镇恶,终结乱世,屠尽了所有暴君,但也会不断屠杀无辜百姓。
时空局选择了前者,若是穆君桐传输无误,来到秦玦屠尽所有暴君但还未将中原屠戮到生脉断绝前,一切都能简单粗暴地改变了。
她明白,要想快速终结乱世,秦玦不能死。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减少恶人,而是一个能够镇压所有恶人的君王。
但这个君王必须对生命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否则以他的能力,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劫难将比所有恶人加起来都多。
她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殷恒不知他二人之间的猫腻,不过已习惯了秦玦的古怪,压下心头的迷惑,并未追问。
他将水递给穆君桐,等她喝水顺气后,才听到她轻柔地道:“若是我死的时候你已转变,自然不会拖着你同归于尽。”她并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让秦玦转变,但说还是要这么说的。
这话听着太虚浮,连殷恒都觉得她是在幼稚地置气。
秦玦垂眸,木然地点了点头。
没等殷恒上前打圆场,他又问了一句:“那你的意思是,你手握把柄,将严格地裁决我是否作恶,是吗?”
殷恒彻底被他说晕了,见穆君桐水碗空了,自顾自走远倒水去。
他走了,穆君桐才缓过气来。对她来说,说话也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她回答道:“是。”她抬眸,直视着秦玦,让她看清自己眼里的冷静与认真,她没有说谎。
秦玦明白这点。
他也明白,如今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若是他现在出去命令屠城,穆君桐会毫不犹豫炸了他。
他却因为这一点感到了如释重负。
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亡。她如此决绝地将那冰冷地物件塞进了他体内,如此挣扎痛苦,违背了她一直以来坚持的条条框框,那这份牺牲必然不会浪费。
她会守着自己,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裁决他的生死。
她不会离开自己。
这个想法宽慰到了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像学人微笑的怪物,笑容浮在面上,看着虚假,却是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殷恒重新接了碗温水回来,小心地递给穆君桐。
穆君桐艰难地捧起水碗,秦玦下意识想要帮她,却又猛然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着水,像偶尔降落在池边饮水的飞鸟。
这副模样竟是难得的灵动,殷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刚刚想说让她慢点喝,还未张口,就见她似乎呛到了一样,猛然停止,胸膛剧烈起伏。
他伸手,秦玦比他更快一步。
他似乎是想要搂住她,或者是接住即将打翻的水碗,但还未碰触到时,穆君桐就猛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不是呛到了,是在吐血。
一口接一口,眨眼间就将水碗染红,砸在秦玦的手背上,若绽开了一朵糜烂的海棠花。
秦玦愣愣地看着她,感受到手背上鲜血的真切,神魂似被扯出,如在梦中。
她手一松,水碗打翻,人也随着水碗倒下。
他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地跪扑上前,堪堪搂住她。
她的发髻早就散开,冰冷地发丝滑过他的喉间,像刀尖略过,带出令人痛彻入骨的血痕。
她又睡了过去,紧闭着双眼,看着虚弱又温柔。
秦玦怔怔地垂头看着她,动也不敢动,怕一动作,她就如脆弱的琉璃般,碎成星星点点。
秦玦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殷恒想要上前,他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别过来。”
于是殷恒就停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到了这个时刻,殷恒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秦玦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搂着她,为她慢慢擦去下巴上的鲜血,然后盯着锦被上的血液发愣。
不知为什么,殷恒不敢劝解,也不敢上前。
穆君桐再次醒来时,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是日暮。
温暖的霞光穿过大殿,照在她的面上,她虚了虚眼睛,有些混沌,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无比温暖平静,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慢慢地拉回神智,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胸膛里。
她眨眨眼,看到了秦玦的下颌。
或许是睡得太久,也或许是被霞光照得暖融融,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平静。
她的视线滑走,落到床顶上,这才记起来自己在宫殿里。
察觉到她醒来,秦玦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僵硬地搂着她,任由她四处打量。
忽然听到她开口:“秦玦……”
这么轻柔,这么平静,像是二人之间没有任何龃龉,回到了前些时日温馨的陪伴时光。
秦玦的心像被一双湿漉漉的手狠狠捏紧,扭转。
他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我在。”
穆君桐仍旧昏沉着,什么也想不到,只想着一件事。
她说:“我要回家。”
秦玦搂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正如他陡然酸涩收紧的心脏。
她要回家?哪里是她的家,是他猜测的世外门派,还是……远在天边,永生不得相见的地方?
她用这么温柔这么平静的语气,原来是想说这句话。
他艰难地呼吸着,空气又苦又涩,肺腑抽痛。
沉默着,直到穆君桐补充道:“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我的小屋。”
他的心重重坠下,仿佛得到了救赎。
是啊,回家,城里的家。
一句话赐他死,也一句话赐他生。
他是如此明白,穆君桐指的不是城中小院,她不会用那么向往眷恋的口吻呼唤那个地方。可他选择自欺欺人,他是一个狡诈的恶人、精明的骗子,所以他天衣无缝地欺骗了自己。
他连忙开口:“好,我们回家。”
似乎怕她返回,或是又说什么话否定,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回家。”
是他太疑神疑鬼,这里确实不适合她,她一定不自在。
他低头,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心中更是一松,轻快无比,像是沐浴在温泉中,平和的愉悦滋润了他的骨髓。
他抱起穆君桐,迎着和煦的霞光,走出窒息冰冷的寝殿。
人世若是一出戏,那必定同时出演着悲剧与剧喜。
悲喜交替,无有终点。
这是无法改变的真理,也是生出长明灯的恶鬼即将领悟的第一条人世训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