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火光似血, 染红了整片天空。

一旦开始动刀,便很难停下,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硝烟和铁锈味。

穆君桐走在大街上, 人们惊慌尖叫着, 有的携家带口,有的抱着家当,有的双手空空,执拗地往城门跑去。

即使明知城门紧闭,冲击城门,是要被乱刀砍死的。

胤昭王元年, 曲国国君被屠, 自此,中原长久以来紧绷的和平彻底被撕开。从今日起,将意味着长达十三年的乱世。天子欲收回兵权,统一中原,而诸侯野心勃勃,起义与动乱频频发生。

灾害连连, 杀戮无尽, 中原血红, 有生不如无生。即使而后天子灭诸国,统中原,但仍旧是武夫当政的时代, □□与割据不断,纲常败坏,人心溃烂, 再加上苛政虐民, 世间至此生脉断绝。

放在漫长的时空线里, 只是一行字就能带过的历史。但对于亲历之民来说,若据火炉,生地狱不过如此。

穆君桐逆着人流,朝火光最盛的地方去。

本来躲在家里是最安全的,可一旦开了杀戒,许多人就杀红了眼,入宅便杀,抢劫夺掠者混入其中,城中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冲出来,哭喊着逃命。

逃命四窜的人群不断地撞到她肩上,一下,两下……

她茫然地看着黑滚滚的烟尘,哭声喊声震耳欲聋,每一次被撞上,她都被撞得肩膀生疼,但仍没有停下步伐。

她就像滚滚流水中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在水面中生生划开了一条道。

这颗石子,或许很快就会被奔腾汹涌的水流冲散。

她看着,听着,亲身感受着,却有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一层屏障,跳脱出来,麻木地看着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

她已经忘了做了多少次任务了,每次都会接受记忆消除,每次都会听到局长赞赏她圆满完成了任务。

她真的完成了吗,仅凭她的力量,真的能够阻止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吗?

或者说,时空局的一群人,足够成为巨石,阻止时代洪流将人吞噬吗?愤怒、良善、赤城,真能改变命运吗?

穆君桐胸口堵塞,每一声哭喊都如骨钉穿透她的血肉。她想怨,想恨,却不知道怨谁恨谁,怨这个时代造就了虚伪的表象,表象溃烂后,内里的虚伪、残虐、狠毒全部都引了出来。

更恨自己天真无知,以为愤怒就可以抑制大厦倾塌,以为不平就可以改移时运。

即使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仍有人作恶。

妇女被推到,怀中婴孩啼哭不已,推到她的恶兵们拔下她的首饰,威逼着她交出钱币,借搜身之名行不轨之事。

逃难民众明明看见了,却无一人敢相帮。

眼见着她的衣物就快褪尽,有人不忍,闭上了眼。

却听一声尖叫响起,所有的嘈杂与呼喊都凝滞了。

闭目的百姓睁看眼,见一面生的女子站在恶兵身后,手中的匕首横在男人喉间,血液四溅,染红了她青色外裳,也溅到了躺在地上哭喊妇人面上。

恶兵捂着喉咙,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歪倒在地上。

惊叫的妇人失了声,茫然惊惧地看着解救自己的女人。

比起试图劫掠奸\\淫她的兵,她觉得这个面不改色杀人的女子,似乎更可怕一些。她牢牢抱着孩子,懂事的孩子知道厄运降临,一声都没哭。

妇人想把自己的钱币掏出来,递给面前的青衣女人。

却听这女人道:“别擦血。”

血?什么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上粘稠流动的,是被溅上的腥臭血液。

明明只有三个字,她却听懂了这女子言外之意。满脸鲜血的自己应当十分恐怖,足够震慑人心,应当不敢有人再靠近。

妇人错愕地看着女人,却见这面无表情的女子闭上了眼,似有泪珠滑过。

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似乎在哭,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她这般厉害,轻而易举地将高大男人们一击致命,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痛苦?

她是有什么丢了吗,为什么看着如此失魂落魄?

女子最后看她一眼,没有停留,转身,逆着奔跑哭喊的人流,继续前进。

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流中。

有小孩跌倒,人群直接踩踏而过。

灰尘四溢,压住了小孩的哭声。

直到有人推开人群,将他捞起,放在路边。

小孩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牵着她的袖口不放。

穆君桐又听到了细微的痛呼,一回身,发现人群推搡,又有人跌倒了。

小孩拽住他,不让她离开,她无奈回身,这次小孩看到了她胸前的血,悚惧地放开了她。

前一刻还是救命稻草,下一刻,她就变成了小孩眼里的修罗。

穆君桐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血液溅出了猩红的花。

她抬头,不再停留,冲入人群,继续扶起跌倒的人。

一个接一个,根本扶不完。

慢慢地,她变得麻木,机械地救人,机械地杀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是火光将天彻底照亮,还是晨光降临,视野变得灰沉沉,白蒙蒙,已看不到多少人,只有停留搜家的贪兵和无法行走的老人。

见到有人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一身脏污,不知道溅了多少血。

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他们视线下移,见到她手中的匕首,难以想象这般容貌,仅凭一只短匕就能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

可是,即使不敢相信,还是没人上前。

她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将匕首别到腰后,麻木地朝前走。

他们朝着她行走的方向看去,那是……王城。

就是这么荒谬,明明只是一个看上去身弱的女子,却无人赶拦。

他们只能用目光将她送走,看着她穿过火光,穿过带刀兵将,走到王宫城墙下。

或许是存在看戏的心思,看这女子要去哪,要做什么,

于是,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给她让出了道,看着她的身影,无人动手。

殷恒正在与人议事,忽然见身旁的人惊愕地看向身后,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于是他也跟着回头,一眼就见到了朝他走来的血人。

一身黑红,勉强能看出外裳本来的青色。

他忍不住僵了身子,朝这人的脸看去。

这人脸上也是血,血液干涸后,结成厚厚的血痂,唯有一双眼睛清净明澈,这是一双漂亮又熟悉的眼,可是里面透着幽暗的凛冽,殷恒不敢相认。

她走了过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想要拦住她。

她丝毫不惧,机械又麻木地转头看着拦住她的人,被这视线一扫,拦住她的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意识到她双手空空,即使想要打杀他,哪里快得过手握长刀的自己呢?

他还想再拦,殷恒开口了:“让她过来。”

穆君桐便转头看向殷恒。

殷恒在这一瞬间有些后悔,因为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实在陌生,他必须承认吧,他有些害怕她伤人。

但她仍是那个熟悉的穆君桐,不是被恶鬼附身的行尸走肉。

她靠近,殷恒对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意,正想寒暄,却听她问:“你都知道吗?”

殷恒一怔:“知道什么?”

她的嗓音嘶哑,神情木然:“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这话问得没有道理,殷恒一笑,依旧风流儒雅:“自然。”这是他们谋算好的,怎么不知道呢。

她垂下眸,“哦”了一声。

瞧她一身血污,想必来的路上经历狼狈,于是殷恒善解人意地对她道:“先歇息一些,等我……”

话没说完,穆君桐便打断了他:“你曾找到我,说想要改变秦玦,你是不是算到会有乱象发生,所以想要阻止?”

殷恒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人连忙告退,留给二人谈话的空间。

他确实是算到乱世降临,生脉断绝,也明白秦玦将会成为暴君,他自认心中怀有仁善,想要阻止不是理所当然吗?

所以面对穆君桐的提问,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她眨眨眼,看上去失魂落魄:“那为何今日你不阻止?”

今日?今日有什么好阻止的?

殷恒笑了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被吓得失魂的孩子,无奈地道:“为何要阻止,这是必须做的。”不是他们做,自有别人做,战争与动乱避无可避。

她不解:“必须做?掀起兵乱,封城,屠城,一路点起战火,这是必须的吗?”

殷恒觉得她说的有些重了,像是在指责,不过他并未生气,而是点头道:“削弱诸侯力量,合纵连横,天下才能迎来和平大统。”

穆君桐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这种清明视线打量着,他的笑渐渐变得僵硬。

她却是明白了:“只要目的达到了,无论手段如何残忍,你都无所谓,是吗?”

殷恒不笑了:“何谈残忍?”

“你知道封城必然导致民意哗然,你也知道放任兵士捉拿官员,放火屠烧,势必导致他们被杀心迷乱心智,无法停手,会将无处发泄的杀戮之心发泄在民众身上。这些你都知道,可你不在乎。”

殷恒面皮僵硬,沉下脸来,他似乎被这份唐突的指责激怒,咬了咬牙。

“我不——”

穆君桐抬眸看他,对上她的眼,殷恒狡辩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于是他换了说法:“民心意动,需要武力镇压。正如内里腐烂的四肢,四肢不听话,躯体怎么指挥也无法正常行走。想要恢复,就必须狠下心来,砍断四肢,获得新生。”

她摇摇头,轻声道:“不,你知道有更好的更温和的办法,你可以约束,也可以制止,可你却放任不管……”

殷恒呼吸变得困难,胸膛起伏着,眼看着她上前一步,似乎鼻尖能闻到那股恶臭的血味,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的语气平淡,可字字句句痛入心脾:“因为你不在乎。你嘴上仁义,装得温和,却根本没有想过用更温和的办法,你说想要改变,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最后三个字,她陡然加强了语气,像是从牙根钻出来的,滔天的不忿与恨意瞬间击溃了他的伪善,让他避无可避。

殷恒再次后退半步,竟被她话里的寒意逼得浑身发冷。

“我……”他想要辩驳,却一时混乱,找不出字句。

她的话语仍在继续,明明没有碰触他,却似乎一字一句捶打着他的胸口,将他锤击地连连后退。

她步步逼近,是质问,也是拷打:“你在乎的是整个中原,在乎的是大的虚无的时代,却不是真实的微小的个体。”

“你高高在上,俯瞰世间生灵,只要这个时代最终不是走向溃烂,只要棋局胜利,哪怕只剩下寥寥棋子,也是胜利。一条条性命的消逝,藐小而又真实的苦难,对你而言,无足轻重。”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温良的路子,你却想都不想,然后自欺欺人地说,这是必须做的。你心里一清二楚,因为这样更直接,更趁手,不过是会多点杀戮与牺牲,对于大业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呢?你口里充斥着温善仁义,但从始至终却不曾这般想过这般做过,因为费时费力,吃力不讨好,不是吗?”

这番话发蒙振聩,殷恒被震得无法开口,一张嘴,舌尖竟然尝到一丝腥甜,原是咬牙太重,咬破了舌。

他就像陡然见到日光的深沟虫蚁,被强烈天光照射,无处可躲,灼烧、焚化。

他仓皇地抬眸看穆君桐,见她眸中透着浓重的哀愁与绝望,一时被灼了眼,匆忙别开头。

“我……”他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可发不出声音。

她是如此清醒如此尖锐,将他衬得如在梦中,昏沉麻木。

好像时至此刻,终于有一根针扎破了套在他身上的屏障,惊耳骇目的哭喊与哀嚎如潮水涌来,冲击得他耳里生疼,几欲流血,连站也站不稳了。

他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意味着胜利与强大的黑烟此时已然变了模样,被风席卷吹散,化作了一张张留着血泪的人脸。

最终,他不再辩解,闭上眼。

这个动作让穆君桐忍不住嗤笑一声。

落在殷恒耳里,更让他无地自容。

“秦玦呢?”

按理说,现在的她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但殷恒心乱如麻,四肢僵硬,一时无法反应,下意识答道:“……在城墙上。”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慌忙睁眼,眼前已无人,而刚才自己同穆君桐聊了这么久,众人皆认为他们相熟,无需阻拦。

所以,她长驱直入,放倒了一个又一个守卫,登上了城楼,找见了正在城楼上俯瞰城中大火与混乱的秦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