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家姐弟躺在木屑里, 身上也不知沾着谁的血,即使官兵破门而入,他们也没有反应。
好像他们人生就等着这一刻。生了, 便长大;病了, 便拖着;死了,便哭一哭,再挖个坑埋起来,然后继续过着无怨无尤的日子。平板的,没有回头,也没有前路的日子, 便是穆君桐认为的“平凡日子”。
吃饭, 睡觉,日复一日,直到某一天噩运降临,哗啦一声,假象全部崩塌。
今日一事发生得太快,不过两刻, 如此轻飘荒谬, 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陡然来得转折,叫听众破口大骂。可是日子便是这样,本就摇摇欲坠, 平板地活个十几年或是大半辈子,轻轻一推,就摔个稀碎。
满地都躺着人, 唯有穆君桐站着。
她面色苍白, 浑身颤抖, 像支撑不住了一般,猛地跪在一地木屑里。
她空洞地盯着前方,声音冷得发寒:“官爷……恶奴……暴起伤人。”
官兵错愕,抽出刀,却不知道砍谁。
她伤得真重。他们看着穆君桐,下意识这样想。
肩膀上溢出的血快要把半边衣裳都染红了,她却没有流泪,只是失神的、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像被撕碎了一般。
这个神情他们见过太多了,总是空洞地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
能为什么?命贱呗。
那唤来官兵的恶奴已经吓傻了,一边叫着“不,不可能”,一边指着穆君桐说不出话来。
可他怎么说呢,说定然不是恶奴伤人,是这个女人!可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打伤这满地的男人!
他朝刁器望过去,试图推到他头上。可刁器面上全是血,五官都模糊了,一看就是被按在地上狠狠踩打。
若她真有打晕打伤满地男人的本事,为什么不救刁器。
这些话根本圆不下来,他喉咙发紧,冷汗直冒,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官爷,不是的,不是的,是他们,是他们杀了老爷!”
穆君桐闭上了眼。
奴,在这个时代是个物件。所以即使他们口风一致,皆把罪责推到穆君桐身上,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在明白这个时代的规则的第一刻,就顺利利用了规则杀人。
胃部发紧,她很想干呕。
就在这时,昏沉地躺在地上的刁玉突然爬了起来,她撑着身子,声音尖锐极了:“我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你们……你们还我良人来!”
穆君桐回头,刁玉的视线和她对上。
刁玉泪水盈眶,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明明只是对视了一瞬,穆君桐却觉得好像把话都说尽了。
穆君桐心头稍轻,不再强撑,倒在地上。
面对这棘手的场面,官兵焦头烂额,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三人伤得有多重。伤成这般,必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想干脆全部带走,却又犹豫了。
妻……他望向刁玉,又是一个寡妇了。这世上,真是最不缺寡妇了。
他叹了口气:“把这些恶奴全部捆起来,他们……至于他们的话,就交由游家处置吧。”
他话音落,刁玉松了口气,陡然卸力,瘫在地上。
她很想笑,可是眉眼一动,眼泪滚滚而下。
这已经是当下能想出的最好的结果了。若是游家网开一面,见他们满身伤也要“护住老爷”,不过多计较,她和刁器还能继续苟活下去。
只是穆君桐……
死了个有点关系的小人物,怎么也得来仵作看一看。仵作很快来了,都不需要细看,便能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尸体道:“这刀伤啊,乃是泄愤。”又回身看穆君桐,“这娘子肩上的刀伤也同样,应当出自大力男人之手,伤势如此重,还是先请大夫吧。”
穆君桐颔首道谢,看上去已经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了。
暴雨还在下,小院搭的草棚快要支撑不住了,又潮又闷,雨水从缝隙滴下,打在穆君桐身上,已是支撑不住了。
官兵不忍为难,挥挥手:“先请大夫吧。”
有人将穆君桐搀扶进屋内,脚步声来来去去,混杂着雨声,一片忙乱。穆君桐没有管伤口,只是坐在塌边,垂头盯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刁玉轻轻地走了过来,她伤势看着严重,都在面部,其实洗把脸就好了。但她没有洗,而是去灶前给穆君桐盛了一碗热水。
她将碗递过来,竟又开始哭:“你的伤……”
其实现在有更多想要问的话,比如说,为什么有这种身手,为什么要帮他们,但刁玉将这些疑问咽了下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面。
穆君桐摇头,张口,干裂的唇撕扯,难以发声。
刁玉赶紧喂她喝下热水。
光影变化,又有人推门进来,刁玉以为是大夫,连忙扭头,正欲开口描述伤势,却见来人不是大夫,而是一个少年。
他裹着一身水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逆着光,浑身缠着暗影,本该是天真意气的少年人,却透着凌厉的孤高,眉眼间的阴沉像开刃刀锋透出的血气。
刁玉的话堵在了喉间,下意识退后半步。
这个动作露出了她身后半垂着眼的穆君桐。
昏暗的光线,她的神态看得不分明,整个人像是受过刑一般,神魂不定,勉强被钉在麻木的躯壳里。
秦玦迈步走进来,站在她面前。
“你……”刁玉鼓起勇气开口。
少年却没看她,始终盯着穆君桐。
穆君桐抬头,面色苍白,眼神聚焦,落在他面上,扯了扯嘴角。
“你不曾与我讲得分明,是不是知晓,总会有这一日。”他提醒过她,但却没有很严肃地为她讲解,无非就是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哪儿能听得进去,非得跌撞地走一遭,才能明白。
一击即中,彻底摧毁,才是他的风格。
气氛凝滞,刁玉听不明白,只觉得她的语气听得人心酸。
秦玦避而不答,终于开口:“岳言山严亲是县尉,游家那边可以摆平。”
穆君桐还未说话,刁玉已惊喜地看向他,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大抵是与穆君桐相熟,于是赶忙道谢,拎着裙摆跑出去找刁器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有了谈话的空间。
但穆君桐却觉得无话可说。游家若是打杀恶奴还不够泄愤,怎么也得追究她,又是好一番周旋。自以为身手了得,一身武器,但若是遵着此时的规则做事,真是步步艰难。
所以她开口:“多谢。”
秦玦沉默地看着她,就在穆君桐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突然问:“为什么要让他给你一刀?”穆君桐是绝对不会被这些人伤到的,所以,必定是她甘愿受这伤。
穆君桐笑了:“你说的呀,一个女人,必定是被轻视的。我若受了重伤,谁还会怀疑我。再说了,我伤得重些,刁家姐弟也容易逃脱嫌疑,被伤及的说法也更容易让人信服。”
又是片刻的沉默,秦玦平静地说:“原来你都记住了。”
他说完,刁玉从屋外进来,发愁地问:“大夫怎么还不来?”
秦玦侧头,这下终于看了她一眼:“去买些烈酒来。”
刁玉连忙应是,再次提着裙摆跑了。
秦玦在穆君桐面前单膝跪下,瞧着她的左肩:“你的药呢?”
她的药止血止疼,怎么不用,难道是用完了?
秦玦胸口沉闷闷的——大抵是不愉吧,毕竟他还惦记着药片,所以才会有这般感受,否则,怎会不愉呢?
穆君桐歪了歪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笑非笑,叹道:“为了吃透教训。”
秦玦浑身一僵,有种古怪的感觉一瞬溢满了他的心口,酸、涩,短暂地夺走了胸腔的空气——这是一种名叫悔意的情绪。
他道不分明,只觉得那一瞬间抬头的动作有些艰难。
他咬了咬牙,那种奇怪的感受很快散去。
是的,穆君桐,你总是要这样经历一遭,才能同我一般,见我所见,闻我所闻,然后站在我身边,维持着如今我们惺惺作态的短暂和谐。
他这么想着,却笑不出来。
穆君桐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看向他黑沉沉的眸子。那里面的光亮有些令人心悸,映着她的倒影,剥了皮,拆了骨,剩下的内里瞧得真真切切。
“秦玦,我是个蠢货。”她苦笑道,“想当然,自视甚高,莽撞。其实大多数的事情,我都看不分明,但总有被敲醒的时候,不是这一回,总有下一回,所以我想把这个教训吃透,痛了,就能一点点改过来。”
要想改,总得吃点苦头,狠狠地痛一回。
但有时候,人的骨头很贱,痛了,很快就忘了。所以要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打在脸上,直到彻底清醒。
秦玦感觉半张脸发麻,细细密密如同针扎,似被人挥了一耳光,他的牙根咬得更紧了。
一定是恚怒,否则为何有这种错觉。再说了,他的人生除了麻木,便只有这一种情绪,所以,一定是她的话让他动了怒火。
他强行剥离这种感受,讥诮地道:“行了,赶快处理伤口吧。”
穆君桐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她摇摇头,很坦然:“等大夫来,现在失血过多,有些无力。”
当然,只是针对全盛状态下的她显得无力,她仍可以制服秦玦。
哪怕前一刻还在交心,她也始终在防备着秦玦。若是秦玦见她虚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果然,秦玦忽然动作,看上去像是要接近她。
穆君桐立刻格挡,他却闪开,按住了她。
此时她的匕首已经抵到了他的腹部。
乌云又密了一些,屋外光线如同薄雾凌晨,更别说屋内了。
黑暗如墨,浓稠地晕染在二人之间。
他的手放在她肩膀上,丝毫没有在意抵在腹部的匕首,他的神色在黑暗中看不清,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他的语调死板,毫无波澜:“是挺蠢的,伤不想好了是么?”
穆君桐抬头,咫尺之间,她的头顶擦过他的下颌,古怪的距离让她浑身紧绷。
因为只能看到一个虚影,所以刁玉进来时,只见秦玦的背影遮住了穆君桐半边身子,没有见到剑拔弩张的画面,喘着气把烈酒放到秦玦身旁的桌面上。
“买到了。”她没有多注意,将干净的干布搭在桌面上,“我去烧点热水。”
说完就走了,穆君桐的目光落在酒坛上,一个错神,秦玦已经扯开了她的衣领。
因为看不清,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或者说,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这种时刻更多的还是防备,没有什么避嫌的别扭的心思。
他用酒打湿干布,把她伤口周围的血擦掉。
明明十分黑暗,她的肩头却白得晃人眼。平滑的肌肤上,刀伤触目惊心,更别提周围的陈年旧伤,疤痕错落,丑陋至极。
雷声轰隆,盖过两人的呼吸声。
他的手法当然不会温柔,穆君桐不适地闪躲,被他扣住肩膀。
这个姿势太具有压迫感,以至于她没法抬头寻找他的双眸,她的匕首仍在抵在他的腰间。
再近一点,就会穿透。
擦完血迹,他捞起酒坛,毫不犹豫地倒在了她的肩头。
她痛哼一声,咬住牙,冷汗直流。
身体因为疼痛不住的战栗,再也无法控制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用干布抵在伤口下方,没让烈酒打湿她的衣物,手法娴熟,显然没少处理伤口。
这下除了闷闷的雨声,屋内便只有穆君桐不平的呼吸声,秦玦按在她肩头的手也随她紊乱的呼吸不断起伏。
穆君桐极力控制着呼吸,因疼痛而仰起头。
她的呼吸、脉搏、痛哼,越来越清晰,他感知到了她的一切,包括痛苦,在黑暗里,他的身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
冷汗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留过锁骨,滑过秦玦扣在她肩头的指腹边缘,像蚂蚁爬过,带来怪秘的痒。
视野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手指忍不住扣紧。
雨声再大一点就好了,就能盖住她的呼吸,盖住这些嘲哳。
他退后半步:“没有伤到要害,无甚大碍。”
“嘭”地一声,他将酒坛放到桌面上。
脚步声放大,岳言山率先踏进来:“大夫来了。”他嘟囔道,“怎么这么黑?”
刁玉跟在后面,对大夫说道:“我来帮忙包扎。”
秦玦面色平常地回身,而穆君桐也跟无事发生般收起刀。
大夫同刁玉上前,因为伤口处理过了,便只是上药和包扎。
秦玦走到屋外,岳言山跟在后面,瞧着他的侧脸:“你这般不忿吗?”
秦玦愣了一下,侧头,蹙眉道:“什么?”
岳言山丝毫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错愕,只是体谅地点头叹道:“也是,你继母被伤成这样,合该生气。”他同仇敌忾,“一群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不过是生得多罢了,家族盘根错节无人整治,便欺男霸女,真把自己当地头蛇了。”
秦玦没再回话了,抬头瞧着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岳言山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秦玦喃喃道:“有些不解。”不解心头那股情绪是什么,竟让他无法愉悦地欣赏自己引导而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