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鼻梁上好药后, 方含章才匆匆赶回来。他的身子仍受迷药影响,一个来回下来,不免气喘吁吁。

一进门, 就见到了刚刚站起来的秦玦。

想到刚才他透露出来的杀意, 方含章忍不住抖了抖,只能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走到穆君桐面前:“这药——”刚刚起了个头就发现她脸上的伤已经被收拾好了,并不需要他带来的药。

他有些无措,放下手,还好带上了薄毯:“若是冷便披上。”他吸入的量不多都能感觉到寒意, 别说一看就面色惨白的穆君桐。

穆君桐向他点头道谢, 接过薄毯,紧紧裹在身上,

此时船上的喧嚣隐去,甲板上隐隐有人走动——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人悄悄出来查看情况。

方含章便同不情不愿的秦玦上去查看状况。

万幸的是,船家并未受害,两个时辰后, 货船靠岸停泊。

船上剩有力气的人不多, 众人合力将晕倒的匪徒用麻绳捆绑, 等待官兵上船。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已昏睡过去的穆君桐被响动声吵醒。

闹了水匪,出了命案, 兵差势必要仔细排查一番。现在船上活下的人一半刚醒,一半惨遭毒手,剩下几个能动能说话的, 一个比一个慌乱, 什么也说不清。

本来货船偷偷渡人就是不该, 但往日来往货船众多,早已形成了默契,兵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了偷偷塞进手里的钱,挨个检查身份路引。

到了穆君桐这间,门开着,他们一进门就嗅到了血气。

放倒匪徒的人是谁,清醒的人都称不知,所以唯一可能与他们对话过的人就是受伤了的穆君桐。

穆君桐裹着薄被,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掏出路引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官兵面色不虞:“你一个女人,偷偷坐船要去往何方?”

明明可以自己看,却非得盘问,穆君桐被他语气惹得不快,却又不得不装作胆怯地样子回答:“我同我儿一起北上。”

兵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正要开口呵斥,有人唤他,他只好转身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穆君桐裹着薄被,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折返回来的官兵。昏迷的匪徒醒了,没受伤,只是昏迷,事情蹊跷,他们不得不细查,于是折回来的时候面上的戾气更重。

穆君桐止住脚步,虚弱无力地倚在门框边,装糊涂等待他们的责问。

官兵走近,明明对着一旁的方含章的时候面色尚好,一侧头看见自己,脸上立刻就换上了那副巍巍赫赫的官老爷做派。

穆君桐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胃部紧紧抽搐,泛起一阵恶心感。

她应当是摔那一下摔到了头,有轻微脑震荡,头晕眼花的,还要打起精神应付这些瞧不起女人的官兵的刁难。

她垂下眸,压住心头的厌恶感。

他们的脚步声逼近,踩得木板嘎吱作响,却在几步之遥时,忽然停住。

穆君桐抬头,发现秦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对兵差解释了一番,相比于同穆君桐交谈,兵差显然愿意同这个看上去有些来头的少年谈话。

他说话滴水不漏,显然对于这一切得心应手。没几句话就把官差带进了沟里,而自己确实什么也没透露。

平常他跟自己玩心眼时,穆君桐气得牙痒痒,但如今瞧他同别人玩心眼,却又有种看戏般的乐趣。

她倚在门框上,看着官差晕乎乎的丑态,想笑,又笑不出来。

秦玦把他说得头晕脑胀的,以为有什么惊天奇案被自己解破,就等着上级给自己升官晋职了。他脸上露出笑意,余光一瞥,瞧见了穆君桐,皱起了眉头,指着她道:“这个女人你认识吗?”

即使喜讯砸头,他仍不忘刁难年轻貌美的女人,只想将她下狱,看她狼狈的模样。

秦玦扭头,穆君桐同他视线对上。

即使知道秦玦不会靠这种手段摆脱她,但她内心某处,仍然认为秦玦会不安好心,乐于见她触霉头。

他眨眨眼,对穆君桐笑了一下,只是这笑意从来不曾到达眼底,看得人生寒。

穆君桐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不会想要捉弄自己吧?

就是如此荒谬可笑,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就系在秦玦轻飘飘的一句话上。

他回头,张口,平静地道:“她是我的母亲。”

穆君桐一颗心重重落地,忽然察觉刚才自己的紧张是多么的憋屈。

凭什么?好像今夜她一直在问这句话,凭什么?

打发走兵差后,屋前只留下秦玦一个人,他转过身来,顶着穆君桐凉凉的眼神走到她面前。

“这艘船不能坐了。”他顿了一下,道“若是着急,就走陆路。”

穆君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他仿佛察觉不到穆君桐的态度一般:“好吧,继续走水路。”

她仍是不回话,目光落在他脸上,似要将他看穿。

秦玦像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停留在此地整歇一番也行。”

穆君桐咬了咬牙,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麻木的冷意:“为什么?”

他蹙眉,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语气如此真挚,仿佛就像真的疑惑穆君桐为何要用这种态度对他一般。

穆君桐心中有太多疑惑,最为疑惑的当然是:“为什么不杀了我?”

秦玦扬起眉毛,朝她投来视线,脸上的惊讶做不得假。

“我为何要杀了你?”

这句话突然就将穆君桐心里的怒火点燃了,到了现在这般田地,也不必白费功夫虚假试探,开门见山地道:“你不杀了我,就等着我恢复以后杀了你?你难道认为你今夜做的那些事,不够我记恨吗?不,不止是今夜,还有之前,你把我当个傻子骗得团团转,你怎么可以认为我能由你痛快?”

秦玦表情不变,一点儿也不畏惧穆君桐话语里的滔滔杀意,等到她一口气质问完,才慢慢回答道:“你不会杀了我。”

穆君桐一动怒,又开始头晕目眩。

她喘着气,看秦玦面无表情地对她分析自己的生死问题:“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这么多次,你想杀我早就杀我了,却不得不将我带在身边。”他问,“到底是什么在规训着你?”

穆君桐不能反驳,也不能回答,牙关紧咬,胸膛起伏着,半晌才道:“不杀你,我也能将你如鬣狗般拴着,弄瞎你的眼,打断你的腿,让你求死不能。”

秦玦仔细地听着,辨别出她话语里恨意带来的几分真意后,突然就笑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笑过,眉眼舒展,连肩膀都在抖动。

笑完了,他用清朗的声音回答道:“好啊。”

疯子。神经病。

穆君桐被狠狠噎了一下,一口气吊在喉间,下不去也出不来。

她不想再同秦玦多说一个字,转身回屋,坐在木板上闭目养神。

秦玦没跟进来,而是站在门口问:“所以是停在此地整歇一番吗?”竟然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看上去像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仿佛前一刻两人之间并未剑拔弩张过。

穆君桐难以置信地侧头看他:“你在想什么,你莫非真打算和我和和睦睦地一起生活?”光是说出口她都要笑出声了。

见她搭话,秦玦便走了过来:“我说过我要安分跟着你,你为何总不信我?”

穆君桐实在受不了了,反正他们也不差这一次撕破脸。她质问道:“安分?你是说将我算计一番,狠狠激怒,然后帮我处决了那三人的性命?”

他不答反问:“那些人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从相识到现在,这是他头一回同穆君桐说这么多话。

他走过来,单膝跪地,蹲在穆君桐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你自认秉持着你所谓的善念,行走于朗朗大道,却不知道世上本无公允,何谈朗朗?”

他明明语调缓慢,穆君桐却觉得咄咄逼人。他问:“这一路行来,你可曾见过一个同你一样的善人?那个贪生的短命鬼、形容作呕的水匪、愚笨可笑的兵差……哪一个正眼瞧过你,只因为你是女人,他们就觉得你可以任人宰割,你明明看见了、听见了,却要压下不忿。”

穆君桐直视着他的眼,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一字一句道:“是,我是不忿,但这不意味着我可以轻易地对别人生杀予夺。”

这无疑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石块,秦玦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斩钉截铁地宣判道:“可是,你本就想杀了那三个匪徒。”

穆君桐本想矢口否认,但一对上他那似能看透人心的双眸,焦躁的心瞬时坠入冰窟。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真相呼之欲出,灼得她皮肤生疼。

她无法否认。

穆君桐垂下眸,忽然笑了,觉得这么虚与委蛇好没意思。

他们想要奸/杀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正当防卫,她完全可以动手,但既然时空规则如此,她便不会触犯,若是掀起了蝴蝶效应,带给这个时空巨大的波动,这不是她一人能承担下来的罪责。

两人撕破脸,却无端让彼此之间萦绕起了一层隐秘的接近。

穆君桐坦然承认道:“是。但如果不是你将我激怒,我不会愤恨到极致,被夺走理智。”

比起穆君桐来说,秦玦显得过于平静了,他扬眉:“你是说,我不该救你?”

“救”这个字眼听着可太刺耳了,以往都是穆君桐用来羞辱秦玦的。

她抬头冷眼瞧他。

迎着她的视线,秦玦蹙眉,过了几秒,忽然问:“你是认为我故意来迟?”

当然也不是,穆君桐说不清,她本就没指望秦玦救她,所以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不在她预料之中,她有一种无能的耻辱感。

秦玦明明足够聪慧,明白穆君桐指的是什么,他却避而不答,解释道:“我虽与蛊虫、草药作伴长大,但我也不是百毒不侵,所以我要等到恢复八成力气时,才有把握对付他们。”他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为穆君桐售卖他万无一失的计划,“我没有武器,只能来你这里取刀了。取刀之时我的力气还未全部恢复,所以我选择等一等,从背后突袭。”

合情合理至极,每一个关节都卡得极其精准。

刚好水匪暴怒欲侮辱她,出去拉来同伙,留给他取刀的时间,然后他一言不发离开,让她彻底被情绪占据身心,又赶到水匪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动刀。

一步行错,全盘皆输。

穆君桐无法断言他是将她的情绪算计到位,逼得她泄出杀念,还是刚好遇到了个机会,顺水推舟。

这个机会还得来的万无一失,如有神助。

她审视着他的面容,姿容靡丽,神情无波无澜,有时候看着甚至美得没有活气,让人毛骨悚然。

就比如此刻,她觉得秦玦真的有些可怕。

“我总觉得……”她开口,秦玦神情微动,颔首来听,却听她后半句道,“我完完全全不认识你。”

哪怕读了他的资料,了解了他一生轨迹,相处了这么久,她仍旧不认识这个人。

秦玦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绽放出一个精心演练过的乖巧笑容:“姐姐,来日方长。”

她移开目光,不想看他。

屋内陷入沉默。

穆君桐不想在这个充满血味的房间多呆,忽然起身:“下船。”

她站得太急,一时眩晕,差点没站稳。

秦玦揽住她:“我背你吧。”

穆君桐本想拒绝,但想了想,合该他伺候自己一会儿,不是要装怪讨巧吗,那就看看能装到什么地步。

她嗤笑一声:“好啊,看你能背着走多远。”

秦玦对她的讥讽恍若未闻,将她背起,出乎意料,他背得很轻松,脚步也走得很稳。

穆君桐趴在他背上,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前日还是她背着秦玦在乡野密林里行走,今日就换了位置。再往前,便是救他火海时。这一路真是不得安生,总有一个受伤无力无法行走。

她实在是累了,身子随着秦玦的步伐有节奏的摇晃,脑子里纷杂的念头慢慢消散,渐渐合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了秦玦的声音。

“你自以为的善良正义,无非是别人驯化你的行事戒律。你其实也恨对不对?”

有人幽幽地在耳边叹息:“穆君桐,我们其实……是同类人啊。”

就算不是那也无所谓,因为总会变成同类人的。

毕竟,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上夹子,所以要推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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