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方含章是个热心人,用有限的药材给秦玦配了药,足足凑出八包来,够三日的份儿了。

穆君桐想给他钱,他再三推辞,她只好作罢。

花钱借用船上厨灶,穆君桐给秦玦煎好药,趁热端到床前,不禁感慨自己劳苦功高。

秦玦早上吃了药片,又开始昏昏沉沉的,浅眠中被人粗暴摇醒。

“起来,吃药。”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扑鼻一股焦苦的气味,立刻皱紧眉头,略带迷茫地问:“早晨不是吃了药吗?”

穆君桐无语地笑了:“你以为我身上带的是什么神仙药吗?活死人、医白骨。”

秦玦清醒了,坐起来用眼神打量她,因为她对药片的态度太随意,他开始怀疑自己迫切想要得到这些药是否是明智之举。

穆君桐见他浑身笼着一股病气,嫌弃地把药碗往他嘴边一推:“趁热喝了。”

秦玦轻轻嗅了一下,那股焦味儿更重了。

身在病中,他有些绝望:“这是你煎的?”

穆君桐趁此机会赶紧抱怨:“对啊,累死我了,煎药不能离开,要一直看着火候,防止糊了。”

秦玦沉默了一下,语气更加有气无力:“不把药煎糊,就是你煎药的手法吗?”

穆君桐品出味儿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玦:“你该不会是嫌弃吧?!你知道你生病以来有多麻烦人吗?我宁愿再背你出三次火海,也不想再去蹲那儿煎药了。”

可能是受不了她的唠叨,秦玦屏气,一仰头,咕咚咕咚把药全灌了下去。

味道实在不好忍受,他怀疑这碗药不能治病,反而会让他的病情大大加重,不喝死都算好的了。

嘴里的苦味儿没散,穆君桐夺回空碗,厉声道:“赶快养病,我可不想再伺候你了。”

秦玦喝完药后脸色愈发惨白,眼神空洞地落到床尾,听到她这样说话,仿佛突然被拽回了三魂六魄,幽幽地转头看着她。

就当她以为他憋闷不言时,他突然出声:

“你说好的要养我的。”

穆君桐正准备转身走,闻言差点没崴了脚。

不是她太久没训练导致身手疏忽平地摔,而是这话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

每次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秦玦说话风格时,他都能语出惊人。

她惊愕地看着他,表情有些难看。

这遣词造句也太别扭了点,还有这幽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她一下子被噎住:“是,我……我养你。”越品越别扭,于是她补充道,“前提是你乖乖听话不惹事。”

秦玦说:“我何时惹事了?”

这话掰扯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穆君桐手上没有证据,但他行事确实可疑。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秦玦,秦玦同样不甘示弱地抬头与她对视。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方含章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最后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提醒穆君桐他来了。

穆君桐收起气势,转身来到房门口与他对话。

原来是他又找到一瓶伤药。

穆君桐没有接过,而是问:“如果不用伤药,会有什么后果吗?”

方含章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伤口会好得慢一些,但对病情影响不大。”

穆君桐思索了一下,果断拒绝了他的好意:“那就好。这瓶伤药看着贵重,就不要浪费了。他还年轻,吃点皮肉之苦什么的,就当长教训了。”

方含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讷讷道:“这、这……”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以秦玦的听力来说,可以听得很清楚。

穆君桐也知道他能听见,见方含章打算劝她,便迅速终结这个话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我们家养孩子的规矩。”

方含章呆呆地点头,似乎被她的行事作风惊诧到了,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不知道他怎么想穆君桐的,反正穆君桐是借机敲打到了秦玦。

她转身走回床边,秦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倒了碗水,又分出一颗药片放在他床边:“晚上的量,好好养伤,多多睡觉。”

秦玦没回话,保持靠在床头的姿势,沉默地看着她走出房门。

……

虽然穆君桐摆出了一幅甩手掌柜的姿态,但她明白秦玦的病迟迟不好,折腾的还是自己,所以到了晚间,她还是端着羹去看望他。

为了方便她进出,秦玦没有锁门。

推门而进,屋内极其安静。正是黄昏时刻,光线暗沉,橘黄光线撒入窗棂,映出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秦玦睡得很熟,没有在装睡。

穆君桐作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心下感慨,他只有在真正睡着时才能带给人这种安静平和的氛围。

放下饭碗,她走到床边,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

可能因为有人靠近,无论他睡得再熟,他的警惕心还是被勾起了,蹙着眉头动了一下,似乎快要醒来。

穆君桐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本以为他会慢慢醒来,但却见他蹙着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这个样子更像是被魇住了。

都说人在生病时最为脆弱,那他这种浑身是伤、反复低烧的状态一定能算得上“难得脆弱”时刻。

穆君桐看他似乎想说梦话,不禁有点期待。

说不定这个时候能听见他一些脆弱的呓语,她再对症下药,对着他心里柔软之地加强攻势,说不定他就洗心革面,决定收起点坏心,不准备残害苍生了呢?

“我……”他发出很小的声音。

穆君桐微微睁大眼,认真地听。

“给我……你的……”

呃,和自己的想法相去甚远,难道不应该开口就叫“母亲”吗?

给我?给什么,不会是在梦中想要自己的武器或者药片吧?

以她对秦玦的了解,这可不算以恶意揣度他。

穆君桐没了兴趣,正想把他叫起来吃饭,却听到他补上了后面的话。

“……眼。”

穆君桐:……

还是把他想的太好了点,在梦中都不忘挖眼,不愧是以后颁布重刑律法的暴君。

怎么说呢,倒也不意外,还是她想得太美好了点。

她伸手晃了一下秦玦,他很快清醒了过来,警惕地看着站在床边的人,待反应过来是穆君桐后,稍微松弛了一点。

穆君桐把饭碗端过来,没忍住问道:“你刚才做梦了?”

秦玦奇怪地看她一眼,没回答,接过饭碗准备吃羹。

梦里犯法碍不着别人的事儿,但是穆君桐就是很好奇,于是突兀地说了一句:“我听见你说梦话了。”

秦玦一瞬间僵住了,他端碗的手一紧,视线扫过穆君桐,慢慢地坐正,冷淡地看着她。

他的反应出乎穆君桐的意料,按理说,秦玦这样的人,就算梦中行恶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似乎很……紧张?

穆君桐看他如此提防,倒失了打探的兴趣:“我就随口一问,还能依你梦里行事给你定罪不成?”

秦玦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虚着眼睛看她:“你听见了什么?”

本来是穆君桐想要找茬,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变成了他质问自己了?

穆君桐咬了咬牙,讥讽道:“不是什么好话。”她语气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惹事,我随时盯着你的。”

秦玦依旧看着她,专注的时候显得他的瞳孔更加黝黑了,黑白分明,漂亮得过分,也有些瘆人。

他微微歪头,忽然幽幽地道:“你听见了。”

刚才还在质问,现在忽然冒出一句肯定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穆君桐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起来。

抛开这个不合理的直觉,她没好气地对秦玦说:“是啊,我都听见了。你睡觉的时候很不安分,什么心里话都往外冒。”

这种随口胡诌的话语瞬间冲淡了两人间古怪的气氛,秦玦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说话的调调,这些话并没有激怒他,或者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情绪冲击。

傍晚的光线消失得几块,几句话的功夫,屋内已经黑得只看得见人影了。

他依旧定定地看着穆君桐,目不转睛,仿佛任何事情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穆君桐甚至怀疑他都没有眨眼。

在她开始琢磨这小子又在打什么坏心眼的时候,秦玦忽然笑了。

笑容像在墨水里泡开的纸,慢悠悠地撑开,面具似地摊在他脸上。

又是这种笑,上一次见还是在破庙里的时候。似乎在黑暗里他格外放松,所以才会露出这种真实却古怪的笑容。

傍晚水流平静,客船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切和静谧的傍晚格外契合。

寂静的房间里,一切声响都格外明显——比如他逐渐加快的亢奋心跳声。

养成一个小变态是什么体验?

大概就是常常被诡异到吧。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坚信黑暗和她八字相冲,否则他怎么总喜欢在黑暗中“犯病”呢。

她很不喜欢这种情绪被人牵引的感觉,开口打断道:“看什么,转过去,吃饭!”

这样还不够,她还在秦玦头上狠狠揉了一把,以滑稽的形象击破那股诡异感。

秦玦没有反抗,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神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带着点不羁的阴沉。

他不耐烦地捋顺头发,眼神让人很不爽,但却让穆君桐松了一口气。

还是这种样子比较“正常”,刚才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