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 日暮四合。
扬州城,东关街的一间宅子,刚刚结束了一场训斥。
胤礽上午收到消息,昨天艾影自说自话地偷溜了出去。
这人的脑子简直就是被驴踢了!
眼下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刺杀行动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艾影自作主出门, 而一群皇子与随驾南巡的朝臣都在江南自由活动。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撞见了他, 都会怀疑世上怎么有与太子长相非常相似的人。
“你给孤老实交代, 昨天有没有人与你搭话?或是有人多看了你几眼,认为你的长相很眼熟?”
胤礽手持鞭子, 真是恨不得将眼前的替身给抽个半死,但再多的怒火也要暂时压制, 只因近期用得到艾影。
爆炸暗杀计划,迫不及待必须进行。
太子需要争取自由活动的时间布置周全,更要不在场证明伪证他与皇帝被害无关。
艾影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年龄相貌相似之人,哪怕他的身高略矮,但能使用增高鞋垫。
这人也很好使唤, 没脑子到好吃好喝供应着就帮忙做事。不会去多想为什么皇太子需要一个替身,而此事皇上又是否知情。
艾影被骂到怂肩缩颈, 惊恐地退后, 生怕今天会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又是一个劲地摇头, “没有,昨天小的没有撞见谁,没有人和小的搭话。太子爷,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只是想大过年的出现看一眼演出,真不是故意偷溜出门。”
四年前开始为太子做事,吃穿住行无一不好, 但是失去了自由。
艾影被严格限制了出门时间,在外说的每一句话也是经过反复训练,走路、坐姿、眼神等等也要遵守规矩。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难免想要片刻自在。大过年的,没能忍住就偷偷跑出去喘一口气。
当下,艾影不敢争辩,一五一十把昨天去过的地方都交代了出来,其中就有竹马灯演出。
太子近侍听到竹马灯,立刻想起了昨天听说的胤祄行踪。
“太子爷,奴才与十八阿哥侍卫闲聊时听说的,昨天下午十八阿哥也去看了这场演出。”
胤礽倏然一惊,质问艾影。“演出现场,有一个七岁男孩在看你吗?!”
“真没有。”
艾影想说春节街头表演成观众都是孩子,那是家家户户齐出动看演出。
那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留意到有哪个男孩注意自己,也确实没谁找他说话。
“是吗?”
胤礽心中存疑,想到早上康熙临时改变行程说是因为胤祄撞伤了腿。
其中是否有诈?
胤祄是不是说了点什么,比如他看到了艾影的存在,而引起康熙的警惕心继而开始调查。
这一猜测让紧迫感越发重了。
刺杀势在必行,而对可能破坏行动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能让胤祄把撞见与太子相似者的事情说出去,免得引起旁人展开联想。
胤礽吩咐了近侍马上返回江宁府,打听胤祄在竹马灯演出时有无异常情况。
随时准备着让十八阿哥再也无法开口向外说明实情,而只有死人才能不耽误事。
一条针对弟弟的谋杀命令,吩咐起来眼睛也不眨。
今时今日已经决定弑父夺位,怎么可能在意加一笔毒杀从没亲近过的弟弟。
皇位之争,残酷无情。
胤礽已经不在乎手上再多几条人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都是康熙逼迫他的,逼他走上这一趟一条不归路。康熙先绝情下狠手计划废太子,那作为儿子也没必要在乎父亲的死活。
一切都是康熙的错,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自己从懂事起就被灌输了太子尊贵至极的理念,除了皇帝之外无人能比。
曾经,康熙亲口说的将来天下必将交于太子,但那些话一句接一句都变成了谎言。
皇上提拔起胤禔,更是提拔起明珠一党,与太子斗、与索额图斗争。
后来废了明珠、赐死索额图,说是为了太子好,让他接触贤良,但根本不愿意给出实权。
胤礽回想过去十多年,在毓庆宫呆的时间越长,越觉得逼仄到喘不过气。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康熙管辖着,就连太子妃及整个石家也是终于康熙而非太子。
兄弟们一个比一个出挑。
先有胤禔,后有胤禩争权夺利。老四倒是不争,但总能坏他的事。
如此境况一年比一年更严峻,作为太子能怎么办?
既然做了十多年的太子,凭什么要他退一步。
皇位权柄,泼天富贵,这些绝无可能舍弃。康熙不肯给,他也不择手段去争。
知法犯法进行非法人口买卖又如何,这一招管用就好。
岂止是好用,更是一举数得。暗中壮大了可用势力,而且暴利无穷。
胤礽毫不后悔,皇位才是真的,其他都必须让位。
当即安排艾影作为替身的近期行程。他则穿上不起眼的灰色便服,准备瞒天过海,去几个伏击点做最后一遍核实布置。
一前一后,艾影换上太子惯用服饰从正门离开,而胤礽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江南多水道,走水路去下一个地点。
速度必须快。根据九门提督托合齐的消息,康熙明天一早前往扬州,留给确定炸药布置妥当的时间不多了。
胤礽步并做两步,快速走出小巷。
准备进入主路赶往河岸码头,刚一拐弯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路口被堵住了。
眼前赫然是一群带刀侍卫,正是严阵以待地守在原地。带队的并不认识,看起来不像是江苏守军。
“太子,请与奴才走一趟。”
蓝廷珍前段时间接到圣旨密令,暂时调离温州而前往江苏进行保密任务。
今日之前尚且不知具体任务,万万没想过会来围捕胤礽及其一众谋反党羽。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太子身穿便服从后门离开。
再听一声传讯炮在几条街外响起,是对皇上的算无遗策心服口服,在此处真的上演了太子金蝉脱壳计。
胤礽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转头想跑,但背后的巷子里也冒出了一群侍卫。
这下确定自己包围了,而出动这般军队拦截太子,康熙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
“滚开!”
胤礽色厉内荏叫着,企图蒙混过关。
“汗阿玛吩咐的要事,孤必须立刻去办。要事耽搁了,你们谁担待不起。”
说着,胤礽就试图冲出去。想他以太子之身,从前谁敢真刀真枪地拦截。
今非昔比,拦路侍卫没有一个退后。
反倒是胤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他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重重包围之后——是康熙。
胤礽以为会迎来一场怒不可遏的咒骂,或是骂他禽兽不如,或是痛斥他的狼子野心,但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你能有什么要事待办?”
康熙神色漠然,语气颇为冷静。
“朕怎么不知道自己想尝一尝被炸飞的滋味。假传圣旨,胤礽,你做得很熟练,今天朕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然后呢?
没有下文了。
康熙没有责骂,也没有训斥。
抬手让侍卫们迅速擒拿太子,只要留一条命,而不必在意是否伤到他。
胤礽被逮了正着,明白狡辩无用。
但没料到康熙竟然没有勃然狂怒,这种冷静的状态根本不似抓住了儿子要谋反弑父。
有种冷静,是哀莫大于心死。
愤怒、怨恨、伤心……
如果对一个人仍能调动这些情绪,或多或少还残存了父子亲情,仍然保留了曾经的美好。
在拦截胤礽的一刻钟之前,埋伏的侍卫先拦住了折返江宁府的太子近侍。
此人突然被抓惊惧不已,当场就被诈出了急匆匆赶回曹家的目的。奉太子之命将十八阿哥灭口,因为胤祄可能看到了太子的替身艾影。
还是那句话,推测到某件事可能发生,与证实它确实进行的感觉截然不同。
尽管是康熙先提问诈一诈太子近侍,但当亲耳所闻胤礽下令弑弟时,又是给被敲了当头一棒,却也没必要说胤礽连七岁孩子也不放过了。
论亲情,杀父也敢做,那么又怎么会放过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幼弟。
论品性,强买强卖人口也做了,还谈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些大悲大怒的情绪,已经在胤礽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经历了太久。
康熙懒得再给胤礽更多眼神,去争辩谁先负了谁也不再重要了。不如省点力气,处理随之而来的诸多麻烦。
把人抓回去废太子位,把密谋刺杀的党羽一个不漏地正法,把太子集结的一众歪门邪道全数拔除。接下来还需应对朝中动荡,势必有人冒头想争做新太子。诸如此类,今年注定不可能太平。
*
*
这一头,康熙调兵遣将抓拿胤礽及其密谋刺杀的党羽。
另一侧,皇子们的自由活动还在继续。
胤禔、胤禩、胤祯不约而同选择了前往苏州。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若为赏景自然要去苏州,但是皇子们选择此处为南巡自由活动的必经地,不会仅仅去看风景。
这是听说出了一位算命高人。此人在京城也出现过。
道士张明德给布穆巴与普奇看过相,随后就被多罗顺承郡王与镇国公连连称赞他算得好。①
那些算命内容是什么,外界不得而知,但很快京城就传出了张神算的名号。
去年年末,张神算又到了江南,在苏州一带作法驱鬼。
有心人闻风来寻,是要求他给算一算。
其中也就包括了位皇子。
胤禔在京城就想寻张神算给掐算一番,当然是算自己有没有取太子而代之问鼎皇位。
但南巡打断了问卜的计划,刚好听到人在苏州,那必是要追着来的。
胤禩找了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说是至今膝下无子想要找张道长给做场祈福法事。
至于为什么找驱鬼算命厉害的张神算,而不找其他香火旺盛的送子庙祈福,这事就得智者见智了。
至于胤祯就不同了,他是来打假的。
世上真有神算子?这种人物出现在他的话本里不奇怪,但是现实里遇上就值得怀疑了。
距离乱葬岗打假鬼火有几年了,当时证明鬼非鬼,而今倒是瞧瞧奇人异士是否真的存在。
位皇子前后抵达张明德所在客栈。
张神算竟然不好说话,说是日一卦,最后是让人抽签先给胤禩给测算了。
测算结果就四个字「后必大贵」。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追问,圣旨就传来了。
让所有在外自由玩耍的皇子与大臣一天内必须回到江宁城,是有重大案件要进行审理。
江南相关的重大案件,让人不免想起此前不了了之的非法人口拐卖案。
一众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可一进入江宁城就察觉了气氛不对。整个府城都有重兵把守,而且半数不是江宁的驻军,特意从外调了其他士兵。
出事了!
犹记六年前,索额图在江宁城被捉拿入狱,当时曹家附近气氛紧张。
今日更胜当初,大街小巷都有巡查的士兵。根本没有正月初五迎财神的年节喜气,反倒像是要七月半鬼门开的冷清阴森。
究竟发生了什么?
某些自诩消息灵通者惴惴不安,离开江宁府仅仅四天,此地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这般戒严,多数是皇上或太子出了事,但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同在江南没有收到风声?这事被瞒得太好了,好到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正月初五,上午巳时。
众人收到了皇上口谕,说是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了,两刻之后去花园开会。
选择花园,因为那里是曹家别院最宽敞空旷的地方,该列会的一个都不能少。
武拂衣瞥了一眼窗外,今天没下雪,但户外气温也在零度边缘徘徊。
眼下说是开会,但更有可能是要集体罚跪,因为今日必然要公开问责胤礽了。
这等情况下,康熙岂会不表现得愤怒,而难保不迁怒于众人。大家绝不可能排排坐,就连排排站的可能性都很小。
废太子,很严肃的,哪容人挑挑拣拣选季节与气候。
武拂衣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取出了自制的暖宝宝护膝给绑好了。她不傻,对身体好的装备必须戴上,但这装备的时效性不能保证太久。
胤禛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身体是自己的。这话一点毛病也没有,老四的身体可不就是他的,不守规矩就不守了。
武拂衣穿戴齐全,让胤禛瞧了瞧是否能从外看出破绽与不妥。“你瞧瞧,没问题吧?”
胤禛绕了一圈,从前到后认真观察一番,确定地说,“没有。”
“行吧,那我走了。”
武拂衣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仿佛奔赴刑场的英勇受刑表情。
这一去可不就是要面对腥风血雨的废太子风波,而不得不在数九寒冬里在户外挨冻受罪,一跪指不定要几个时辰,一般人真的吃不消要病一场的。
临到门口,她回头瞥了一眼胤禛。
这厮倒是好,在屋内舒舒服服坐着享受暖炉。这种时候,很难不希望两人能换一换身体。
换啊,换啊!
武拂衣默念了几句,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胤禛感受到了强烈怨念,自不必问也知老鬼在想点什么。
想到武拂衣即将在严冬的天气在外跪着受苦,他也心中一痛,但以身代之这种事不以两人的主观意志决定。
无法代替受罪,但能帮着做点别的。
胤禛脱口而出,“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先准备起来。”
武拂衣闻言瞬间眼睛亮了,快步来到胤禛身边。
“阿四,这是你说的,要主动给我些安慰。其实,我也不舍得你辛苦忙碌的,像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不必你辛苦去做。”
话到此处,口风一转。
她微笑着说:“人受苦之后,需要心理安慰。你做些拿手的事就行了,比如表演一下小动物叫声也算彩衣娱亲。我怎么可能难为你,之前你在干净寺练习了望风暗号但没来得及表现,今夜就叫给我听听吧。
还有,受到责骂的人最需要鼓励了,你可以把花式夸奖给准备好了。什么学富五车之类的,请为我编出新意来。”
胤禛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会被砸这样一段话。砸到他头昏目眩,眼冒金星。
他练习过什么望风暗号?
是了,当时定的暗号是两短一长学猫叫。
为什么被要求夸奖武拂衣学富五车?
对了,当时他批评老鬼好的不学就学旁门左道。
武拂衣微笑着将这段话砸向胤禛,简单概括就是他可以还债了。
胤禛深吸一口气,英勇就义的角色似乎顷刻对调了。而他发誓,以后再心疼老鬼,他就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