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时分, 天空飘起了小雪。
武拂衣折返曹家,从正门一路走向康熙下榻的别院,任谁也瞧不出雍郡王神色有异。
好似昨天根本没有带着秘密探查的任务离开, 就是单纯出去玩了一圈又回来了。
演戏够逼真,还给顺道带了一波特产。
干净寺那种污秽地方的所谓开光物品肯定不能买,在沿途找十里八村有名的牛皮糖甜食, 给大家都带了些尝尝。
夜雪, 窗冷。
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包装质朴的牛皮糖,被摆放在了昂贵的紫檀木桌上。
一般情况, 这两样东西不会相遇, 今夜它们偏偏碰头了。
康熙看了看糖果, 又看向老四,不知这包糖是否带着某种隐喻。
有些事想不到它会发生, 但就是出人意表地出现了, 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的。
“你来, 该不是专程给朕送糖吃的。”
康熙已经屏退左右,“说吧, 二十四个时辰不到, 是什么让你连夜折返。”
武拂衣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一路回江宁府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进去。
倘若不立刻阐明爆炸险境的推论, 极有可能就是在坐视血染江南的大案发生。一旦康熙身亡,四爷府上下都落不得好。
如果说出有关太子制造暗杀的推测, 可能康熙会心生芥蒂与防备,那么最坏也就是将来带齐一家子出海占岛为王。
说或不说,在利弊权衡之后,只求问心无愧。
于是,一鼓作气把昨夜在干净寺的刺激经历说了出来。
当然不是一五一十地讲, 一些细节部分必须改了。
比如绝不能说是胤禛将账册上的缩写「虫」、「五」,与青楼楚馆中的「玉蛹」、「小手」联系到一起。
雍郡王的侧福晋怎么能懂得女妓、男妓的黑话代称?
那不等于在说武氏的学问极其不正经,那是王府女眷不该触碰的禁忌。
这口黑锅只能由老四背了。
武拂衣必须捏鼻子认了,在前两年去南边调查的过程中过度深入人群,甚至是了解坊间黑话。
非要深究也算不得黑锅。
由胤禛灵魂做出的推论,让他本来的身体背锅,四舍五入都是雍郡王歪门邪道懂得多。
口述时,武拂衣却务必全程保持郑重其事。
投入超神入化的演技,表现出获取这些知识就是忧国忧民的体现。
与此同时,全程不能绝对提及太子,哪怕从头到尾的内容正是在怀疑太子意图制造爆炸谋杀父皇。
当这番话讲完,屋内陷入了意料之中的死寂。
康熙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老四。
好半晌,他才缓缓抛出一句话,“你倒是很敢推测,你怎么就敢说出来呢!”
“儿臣也犹疑过。”
武拂衣坦诚了那些摇摆情绪,“往最坏的方面思考,是否是儿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否该立刻将此推论说出来?是否会引得汗阿玛不喜?”
说到此处,她抬眸直视了康熙,神情不能更坦然。
“犹疑过后,儿臣决定必须尽快说。也许正月初一选择在干净寺借宿,而非去往其他寺庙就是冥冥之中的提示。即是人命关天,儿臣宁可自己猜错也绝不愿悲剧发生,但求问心无愧。”
“巧舌如簧!好的不学,尽和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康熙高声怒喝,说着就想扔点东西增加气势。
但右手伸向牛皮糖时犹豫了。这糖半颗也没吃就当做道具扔了,多多少少有点可惜。
在他被告之可能有人谋反之后,还有能闲心考虑有的没的,足见此刻的愤怒多是佯装。
不过,还要找补一些理由。
康熙自认毫不稀罕老四送的糖。
之所以不表现出勃然大怒,让老四罚跪,仅仅是不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外界肯定会想,大过年的惩罚雍郡王必然事出有因。
这种原因是什么?要是让某些人往深了想,可不就打草惊蛇了。
武拂衣眼角余光成功捕捉到康熙放牛皮糖一马的小动作。
顿时,她什么都明白了,也松了一口气。康熙听闻谋逆后的情绪状况,比她预想的最坏情况要好很多。
康熙砸不了东西发泄,但也摆不出好脸色,挥挥手像赶苍蝇般让人离开。
“滚回你的房间去。给朕好好反省!什么事都敢想,你该静一静脑子了!”
“儿臣遵旨。
武拂衣走得痛快,可不想在火...药桶边上逗留,但让她滚回去是绝不可能照办的。
有些火上浇油的挑衅问题自是不能讲,比方说她有平地翻跟头的技能,但康熙敢看老四地上打滚吗?
屋内很很安静下来。
只余康熙一人,他不再梗着脖子做生气状。
刚刚那股强装的气泄了,整个人似皮球憋了一块,难免背脊佝偻起来。
缓缓打开了油皮纸,牛皮糖的香甜味飘散出来。
糖果的卖相过于朴实无华,这还真是民间小吃,真的不够讲究。
其实,给皇上送礼最是有讲究的。
直接送吃食比送贵重器物很少见。因为病从口入,吃食更需担风险,真不是谁都敢送的。
康熙尝了一小块,老四选的糖不错。
他却不能多吃,上了年纪自是要注意养生,对美味也要浅尝即止。
糖很甜,心里就更苦涩。
知子莫若父。
既然可以推测出老四匆忙回程是为禀告与发现有人谋反相关消息,那么对其他儿子的行事心性岂会一无所知。
太子行事张狂,近几年做事用人越发饥不择食。
推波助澜挑起此次南巡,只是为了处理非法人口买卖关系网吗?或是声东击西而另有谋算。
康熙熟读史书,或多或少有心理准备太子可能兵行险着,但把这份怀疑埋在了心底深处。
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自胤礽打襁褓起,他册封且亲自照顾的太子。哪怕对太子心存怀疑,却也保留一丝期望。
期望胤礽尚有一点孝心,不会做出弑父这般禽兽不如的事。
胤礽啊……
康熙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希望终究破灭。
他想废太子将其余生圈禁,胤礽却是要父兄一群人的命,而且用炸药那种赶尽杀绝的方式!
即便爆炸杀局尚是推测,可江南的种种乱象无不表明推测成真的可能性非常大。
出乎康熙的意料,这一夜他没有失眠。
或许,老四发现的异常情况反而给出了某种证实,让人不必继续在怀疑与否定中来回反复横跳。
那般纠结反复的状态已经太久了,心真的很累,而他终于可以不必再舍不得。
翌日,康熙原定去扬州,临时推说要延迟一天出行,因为十八阿哥贪玩磕伤了膝盖。
此次随驾南巡一共有十三位皇子,十八阿哥年纪最小。而在皇上宣布自由活动后,正月初三只剩三位皇子留在曹家。
雍郡王进行了两天一夜短途游,暂回曹家歇息。
另外两个就是太子与胤祄,康熙原本是要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去扬州。
胤祄一个七岁的孩子,不小心磕碰到真是过于平常。
康熙表示如果太子想早些瞧风景不妨先行出发,而他带着小儿子迟一些再走。
听起来颇为照顾太子。
事实呢?
胤祄完全不需要养伤,虽然他是有摔倒留了淤青,但小伤压根不是问题。
有问题的是他在早饭后向康熙诉述的疑惑。询问世上会不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且两者没有亲属关系。
说的就是昨天观看竹马灯演出,发现围观者里的灰衣人与太子长得非常相似。可回到曹家一打听,太子压根就没有出过门,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胤祄童言无忌,有疑问就问了汗阿玛。
言者无意,听着却有心。
康熙立即发现情况不对。他可以断定小十八去看表演的时间段,太子在曹家。
不存在偷溜出门的可能性,因为当时父子两人就在一间房,阅览从京城传来的部分折子。
形似太子的灰衣人是谁?
为什么偏偏是在江南出现,更是在怀疑有爆炸刺杀密谋时出现这样一个人?
此次南巡,康熙计划顺藤摸瓜抓现行,就不会每天都把太子栓在身边。
原先定好一起去扬州,再给太子限定时间内的单独活动时间,而派人秘密跟踪掌控其行踪。
然而,突然出现了与太子长相相似的灰衣人。
这让太子能够伪造不在场证明,搞出金蝉脱壳摆脱密探的监控,而神不知鬼不觉搞某些秘密计划。
好极了!
康熙有此推测,怒极反笑。
别和他说巧合。
干净寺偷偷运输的物资与炸药有关,那可能是巧合;与太子长相相近的人物出现,这又是是巧合。
江南有什么力量让一桩桩巧合似赶集般聚在一块?其背后只能是人为的必然。
胤礽真是费尽心机。
如今要怀疑他组织非法人口贩卖的另一个动机。除了获取暴利、贪图美色、构建一张腐化官员利益网,还有第四点原因是为便于寻找合适的替身。
好些年了,太子行动不自由。平时住在皇宫内,而出宫也有很多双眼睛盯着。
有了替身就不一样。替身不必做太多,只要在酒楼里喝喝茶就行,就能给太子争取一两个时辰的暗中活动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来个抓贼拿脏。
康熙分析了可能遭遇伏击地点。他的正月出游路线并非完全固定,但在大致走向上不会变。
即便不曾把体安排提前告之近侍,但某些人有心要传递消息,能在半途通风报信。
只需有备无患在多处提前放置炸药,皇上来时进行引爆就行。
可以对比两份路线。
老四前往干净寺,因为对苏州知府吴存礼的礼佛行为有了猜疑。
江南地界上有问题的寺庙不只一座,吴存礼去过的其他寺庙也是可疑。
康熙画出了通向可疑寺庙的线路,其中有四处与他原计划的景点规划有交集。
如果可疑寺庙是炸药制作与储存地点,与景点重合的路线就都有可能是伏击点。
却没必要以身试险踏上危险地带,被搞一波同归于尽就不好了。
在此之前就能拿下胤礽。
昨天,灰衣人出现在竹马灯表演现场,更是认认真真观看演出,此事十之八九未获得批准。
江南形势外宽内紧。某些事到了迫在眉睫、一触即发的地步。因此,替身绝无可能被批准去看表演,万一暴露了就是功亏一篑。
由此推测,胤礽离开曹家后,势必要去找灰衣人亲自训话,训话之后就是互换身份做事。
要抓的就是这个现行。
擒贼先擒王。与此同时,再以雷霆之势将那些不法寺院尽数封查。
眼下,比的就是出其不意与谁更先下手为强。
康熙想着该由谁领队?
如今的九门提督是托合齐,负责南巡队伍的整体安全来了江南。托合齐是十二阿哥胤祹的舅舅,出生万琉哈家,他也曾是朝中密探之一。
「曾」,这个字是康熙下的定义,表示目前其立场值得怀疑了。
针对非法人口拐卖案的调查中,托合齐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没有上报范溥充作御前人员搞强买强卖。
此人做九门提督有五年了,若不是有意为太子遮掩一二,怎么可能查不到有谁在招摇过市。
之前,一直不动托合齐是迷惑视线策略。
如今,更能借着他放出出行线路假消息麻痹胤礽。
用不了托合齐,自有其他人能够补上。
决意出发之前,却又特意绕道去瞅了一眼老四。
康熙没有忘记隆科多事件。
当时让老四暂管驻军权,命其雷厉风行镇守木兰围场。那次任务老四完成得很出色,镇守住了一众蒙古王公。
既有领兵的本事,不知老四是否对此次捉拿太子罪行感兴趣呢?
武拂衣瞧见康熙,便知他是前来试探的。
昨夜,胤禛就思考了,由谁将太子抓个人赃俱获?
不论是谁,反正老四不能冲在前方。
四阿哥作为太子的弟弟,又作为康熙的儿子,是脑子有坑才会冲在一线去喊打喊杀。
第一时间说出怀疑太子谋反的推测,已经走到界限边缘,在往前一步就要引起康熙不满与疑心。
木兰围场与江南的情况大不相同。
尽管要抓捕的都是威胁康熙帝位的人,但从前是隆科多与蒙古王公,现在是太子。
康熙宠爱太子二三十年,就算是当做全部为了狗,这条狗也容不得别人杀。
胤禛觉得可以感同身受。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万一百福得了疯病把人咬了,这狗是要不得必须杀掉,但他也不愿意别人宰杀,而要亲自动手。
这个比喻不能对武拂衣之外的人说。免得被扣帽子,真把太子当做恶犬了。
且不论比喻用得好不好,反正老四必将面临考验,谁让武拂衣在木兰围场正常发挥了。
当下,康熙就问了,“在做什么呢?”
武拂衣有备而来,把李氏互译字典初稿给带下江南了。
前阵子一直忙公务,忙到审稿的时间也没了。
昨夜,终于得到康熙命令叫老四静一静,当然是要谨遵圣旨,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
”儿臣在详细检查互译的文稿。“
这就说了七分真话,说李氏的慈母之心,但不说她是实在无聊才学习。
说李氏从最初支持弘昐的洋文学习开始接触英吉利文,而今小有成绩,但不说这最开始是雍郡王布置的作业。
如今,雍郡王愿树立李氏这般典范,将其辛苦编写的初阶字典出版,也更便于理学院众人学习。
康熙听着老四絮絮叨叨闲话家常,还被塞了部分批阅过的文稿,终是确定这个儿子没有生出别的心思——特指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之心。
他抹去了心底残存的那份不安。
时至如今,哪怕胤礽不忠不孝,废太子成为定局面,但也不希望其他儿子将胤礽往死里逼迫。
有的先例,绝对不能开。
一个人能对兄长下死手,底线一破,指不定下次就能挥刀向父亲。
康熙很满意老四的进退有度,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出版字典的想法不错。你前些日子也不得空,如今就闲在曹家安心审稿,歇上几天。朕去外头转转,明日便回。”
最后这句像是随口一提,但又别具深意。
皇上已经得知有可能存在针对他的暗杀,这会出门也就是去抓凶犯的。他语气轻松寻常,说明日就回来,那表明有万全把握能抓到人。
武拂衣恭送康熙离开,明白其中深意也不多问,就祝福一路顺风。
乍看,这是平平无奇的一次送别。
又有几人能知道,这是目睹了清朝第一位公开册立的皇太子被废序曲。
“你在担心?”
武拂衣送走康熙,返回暖阁看到胤禛双目放空,眉宇间带着愁绪。
“没有。”
胤禛矢口否认,他有什么好发愁的,该做的与能做的都已经尽力。
想必康熙自有分寸,在被提醒过后,要用什么人与要防备什么人是可以分得清楚。
不能感情用事。
哪怕真的关心父亲会遇上什么意外,想要陪同前去,这件事却也做不得,因为皇上的疑心病一定为此发作。
说来可悲。
与康熙相处,其实不能仅仅以单纯的亲情作为出发点。
胤禛想得明白,他不可能以武氏的身份陪同出行,去的必是老鬼。
且不说能不能去成功,就说老四敢如此提议,轻则被罚禁足,重则被罚夺爵也有可能。
就把话放在这里了。
明天过后,但凡有哪个皇子敢说将胤礽以谋逆罪处死,那是必遭康熙严厉惩罚。
往好了想,或许康熙还在不切实际地期待儿子们全部能兄友弟恭。
武拂衣猜得到胤禛因何心情复杂,她却不可能有这种五味杂陈。说到底,康熙并非她的父亲,论感情真没太多,而更像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顶头上司。
这就劝慰:“尽人事,我们已经做到了。至于天命如何,我认为可以乐观点。你仔细回忆就会发现其实老四不跟着去才好。”
胤禛挑眉,这又怎么说?
武拂衣解释说明,“毕竟一般人没老四的运气,出个海就遭遇海上风暴与火山爆发。随便选个寺庙入住,就被人给熏了迷药。
现在,皇上去抓太子犯事的现场。我们不去,康熙就顺顺利利就把人给逮住。假设我们去了,这难度系数蹭蹭蹭飙升,说不定……“
后面的场景,请自行脑补。
武拂衣眨眨眼,“你能懂吧?”
胤禛脸色一僵,他该懂什么?
该懂不愧是老鬼,这番安慰人的措辞也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