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香出现。
此刻早年游泳急训的好处显露出来, 憋气练习的成果也能运用于此。
另外,随身携带的解药可以发挥作用了,取一颗含在口中是为保持清醒。
屋内, 武拂衣与胤禛全神贯注提起警惕。
门外却没有撬门而入的进一步动作。
安静了片刻, 有对话声响起。
“师兄, 里头没动静了,人应该是晕了。杂物间住的就是福州来的码头工夫妇。我看两人老实巴交,腿脚也不太利索,还有必要放药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要不是瞧着这对夫妻木讷得很, 今天怎么能轻易让人进来留宿。别废话,把其他几间房的迷香也给放了,还有两刻准时开始点肉灯。”
“要我说点肉灯日只接待预约的客人, 不放外来者借宿,这不就行了。也不必多此一举放药。”
“你懂什么。如果定期把借宿者都拒在门外,反而会招人怀疑寺庙里有见不得人的事。”
门外的两人讲了两句,就踏步离开了。
武拂衣与胤禛等确定门外再无响动, 快速下床, 先到破旧的窗户旁呼吸新鲜空气。
再点了根火折子, 低头看到从门缝的线香灰烬,而窗外已经没有半个人影。
杂物间本就在偏僻角落,夜间更显幽暗僻静,四周也没其他借住者。
“点肉灯?你听说过吗?”
武拂衣向胤禛投去询问目光, 就见他也疑惑地摇头。
“也许是某种黑话?”
胤禛吃不准,三教九流之中多有外行完全理解不了的暗语。
不过, 他能肯定一点,“刚刚外门的两个人,是白天收香油钱的和尚, 而你想出去一探究竟。”
“说对了。来,奖励你一套装备。”
武拂衣转身取出柜中行囊,似变魔术般取出两套夜行衣。
“你换好之后,别忘记钱都给带身上。我们去瞧瞧干净寺究竟有什么鬼,途中万一情况有变,做好准备直接撤离。
钱不能少。关键时候,它还能用来做暗器。朝着追杀的人扔一把碎银子,趁着对方见钱蒙蔽的瞬间就争取到了反杀的机会。”
废话不多,武拂衣讲了几句先换装了。
胤禛瞧着被塞到手中的夜行衣,脑袋上仿佛有一行字重复滚动,「这玩意怎么会在行李中?自己居然毫不知情。」
一肚子腹诽,根本没有开口吐露的机会。
时间不等人,放迷香的和尚说两刻之后就要开始点肉灯,还不知具体是在哪里进行。
武拂衣取出了抽空绘制的干净寺布局草图。
“干净寺的规模不算大,画圈的几处最适宜进行人群聚集活动。但考虑到地下密室的可能,画叉的位置最合适修建密室出入口。”
胤禛垂眸看去,火折子的光线不强烈,却足以照清图上条理分明的标记与路线。
这哪是寺庙草图,更像是军事攻略图。那些线条与图标仿佛诉说着老鬼颅内已经完成了一场寺庙攻坚战。
所以说,这军事地图般的东西又是怎么出现的?!
胤禛扒拉着记忆,晚饭后老鬼用了半盏茶时间涂涂画画,应是把这幅画给搞了出来。
他很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时词穷。别问了,武拂衣就是时刻准备着,甚至期盼能够有些意外刺激降临。
“怎么?”
武拂衣抬头,“想问我凭什么推断密道修建的位置?经验而已,不值一提。”
胤禛回以假笑,这能什么经验?
图上把绝佳盯梢地点都给标了出来。朝好了想是善于建造密道,往离谱想就是擅长潜入偷盗暗杀。
尽管他嘴上不置一词,双手倒是非常迅速地接过草图,这就认真速记起来以备逃亡的不时之需。
一切准备就绪,时间也差不多到点。
轻手轻脚离开了杂物房,去探查所谓的“点肉灯”地点。
亥时两刻,夜深寺静。
正月初一不见月光,回廊下悬挂的灯笼发出一簇簇幽暗的光。
绕了半圈,不见第三人出没。
寒风呼啸,树枝被风摇动而横斜逸出,在路面投照张牙舞爪的影子。
昏暗寺庙内,仿佛潜伏着伺机而动地的怪物。随时会猛然扑向走过回廊的人类,将其一口吞噬。
两人先去了东西客舍。
与白天的香客攒动不同,此时死寂到仿佛没有一个人类活口。
好几房间门口都发现了迷香灰烬。
数了数,另有二十一间客房门前很干净。外部的挂牌显示「入住」,说明此处有人来住,但这些人不在被迷晕的范围内。
外加刚刚没有听到任何挣扎反抗的声音,这些香客应是自愿离开去参加秘密活动。
今晚的干净寺究竟在搞什么?
部分香客参与其中,而居然要把另一些不知情的给迷晕,不让他们有机会发现异常情况。
离开客舍区域,继续探查。
途径一条条走廊,前几个可供聚众活动地点都没发现人影。
武拂衣指了指较远的北侧建筑,那里有一座占地较大的法堂殿,平时以供僧人或信众集众听经辨法。
如果在法堂仍未发现异动,地面建筑都没问题,就要辗转搜查地下了。
靠近法堂,两人尚未绕行抵达最佳盯梢方位,已然确定讲经殿就是秘密集会所在。
哪怕大殿的门窗紧闭,模模糊糊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寂静夜晚,当然不是男男女女在念经,而是听到人群做着春...宫图中的多人运动。
距离窗户尚有几丈远。
胤禛脸色骤黑,魔音灌耳让他瞬间僵在当场。
侧目却见武拂衣继续前行,这架势赫然是想去窗户边偷瞄瞧个究竟。
快住脚!
雍郡王偷窥男女聚众取乐乱象,这成何体统!
此时,胤禛非常清醒。
他知道不能说话以免暴露了两人,立刻一把拉住武拂衣,投以严肃阻止的目光。
武拂衣被半道拦,无辜而迷惑地转头,为什么要停下来?
她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眼睛,意思不能更明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被所谓十八禁声音误导的案例不再少数。
既然来了,更要看清楚殿内发生的情况。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和尚们又充当什么角色?
她又伸手画了一个圈,指向法堂正门的南方。
两人从侧面来,这会示意胤禛不妨悄悄到前面去瞧一眼,门口是否留有看门的和尚。
胤禛板着脸,不情不愿但又无法否定这一安排。
可恶!为什么他会读懂老鬼的眼神与肢体语言,那就要承认这些进一步的行动有必要了。
时间紧迫,只能快速行动。
胤禛不得不妥协,蹑手蹑脚沿着大殿的外侧绕了半圈,在拐角处偷偷遥望法堂正门。
确认有三个和尚坐在台阶上守门。一个哈欠连天,一个垂头打瞌睡,剩下一个百无聊赖望天,都没有什么精神。
再折返后方,发现武拂衣没有在原盯梢点,而是换了一扇窗户。
这人猫着身体半蹲在窗台下方,已经把窗户拉开一道缝。
武拂衣感觉到身后的风声,回头看向胤禛,伸手指了指鼻子以做提示。
然后,她再次把注意力放到殿内。这个角度选得非常好,能把三分之四的场景都给尽收眼底。
法堂本来非常空旷。
殿内甚少摆放家具器物,平时讲经时多是自行携带蒲团,人们席垫而坐。
此刻,一排排蜡烛在灯台上燃烧。
朦胧光线能看到大部分人群。男女数量约一比一,总计三十人不到,三三两两滚着床单。
字面意思,殿内铺着颜色花纹不一样的薄毯。正在运动的,有白天打过照面的香客,也有几个和尚参与其中。
胤禛也靠近窗户,一股淡淡的甜腻气息窜入鼻尖。这味道没闻过,陌生得很。
武拂衣让出位置,表示自己已经观察完毕。
又挑眉示意胤禛快些查漏补缺,完事了,需要即刻前往下一个地方。
去哪里?
武拂衣摸了摸头,又是无实物表演了拄着杖杵地。
胤禛先瞥了一眼参与点肉灯活动的殿内人群,顿时明白武拂衣想去住持的院子。
干净寺的乱性集会,不可能绕过寺内住持进行。眼下,更是亲眼所见住持正是脱衣服运动的参与者之一。
今夜种种,从放迷香和尚的对话,到法堂内的真实乱象,现出寺内非法活动显然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由此推测,苏州知府吴存礼喜好拜佛的真相也浮出水面。
他对佛学没兴趣,实则是热衷于披礼佛皮的寻花问柳。去青楼楚馆容易被人盯上,但寺庙不同。为了礼佛住一两天是很正常的事,是非常好的保护色。
再联系到江南强卖强买人口,某些寺院岂止给非法交易提供了场地,更有甚者就是组织者之一。
今夜,参与其中的香客有男有女。
哪怕如今瞧着他们没有收到武力强迫,都是自愿参与,但最初很有可能是被诱骗了。
这种「点肉灯」的秘密集会,沾了一个肉字,本就不和寺庙不沾荤腥的规矩,从事实来看更是讽刺至极。
武拂衣当机立断,趁着住持在法堂沉迷美色,择日不如撞日,抓住时机去他住的院子找证据。
像是这样的非法集会或多或少会留下书面记录。比如有哪些人参与,进行了几次,钱款收入等等。
两人七拐八拐来到住持院,院门半开半掩,朝里望去漆黑一片。
“你望风,有情况就学猫叫。两短一长,总共叫三次。万一有情况,你叫了就跑走,我从后面跳墙,杂物房汇合。”
武拂衣急速抛出这一串安排,还能安慰胤禛。
“别紧张,别遗憾,你需要装猫的几率不大。瞧着法堂内住持的状态,一时半刻他回不来。”
胤禛眼角微微抽动,都这种时候了,老鬼能不能严肃点!
“你警醒着些!最多两刻钟,找不到就撤退。之后还有机会,我瞧今日这种恶心集会,大概率每月有好几次。”
“我有分寸。”
武拂衣不多言,讲了这句就闪身进入住持院子。
胤禛却紧张地绷直身体,双手不自觉地握拳。
瞧着武拂衣似风一般消失的背影,他真有些心理阴影了。老鬼最后那句话不如不说,这人真能有分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住持院门外,夜风吹动了地上的枯枝,发出了窸窸窣窣声。
胤禛高度警惕,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两侧走廊。
排除飞檐走壁等路径,只有两条常规线路能来到住持院正门,眼下是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希望它们都别靠近。
向神佛祈祷?
不,这选项被主动排除了。
岂不说神佛本就屏蔽了他,现在身在披着寺庙表皮的污秽地,只怕神佛更不会投以注意力。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提升自我能力。
胤禛默默模拟猫叫。
没有发出声,但把两短一长的叫声默叫了好多遍。力求有突发情况时,绝不卡词。
哪怕表面泰然自若,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几次。
总觉得武拂衣进去好久了,似乎超了说好的两刻钟。他在外度秒如年,迟迟不见人出来。
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胤禛脑内警报狂闪,时刻准备好猫叫,但远望到是两个僧人从小道上路过,没有朝这边来。
距离有些远,隐约瞧着僧人手里提着几捆木柴。大半夜烧柴,可能是那群乱搞的快完事了,要洗澡。
这个推测更让人觉时间紧迫,住持只怕就要回来了。
取出怀表,指针偏向子时。
掐指一算,非法集会已经进行了近一个半小时。按理来说,是有一批人要结束了。
胤禛犹豫着是不是要入院寻人,没让他迈出脚步,终于盼来了武拂衣从半掩的院门后窜了回来。
“先回屋。”
武拂衣一边说一边将折起的记录纸塞到胤禛手里。“收着,万一有情况,谁跑出去都能传讯。”
“你想得倒是周全。”
胤禛没有无谓争辩要跑路必须一起,更不可能拒而不收。
这种时候感情用事就是脑子有坑,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必须得收好了。
或许,正是理智占据上峰,没有不合时宜地推拒争辩,让两人能不引起旁人注意地顺利返回杂物房。
进门,侦查屋内没有异动。
关门上锁,换衣服,藏起夜行服行头,重新一溜烟地钻回被子里。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完成。
两人被子盖好,睁眼仰躺。一切仿佛与一个多时辰前没有差别,根本不没有发生过夜探干净寺。
但身体暖暖的,体温给出提醒,一系列侦查工作让人跑来跑去,完全不是之前躺到冰凉被窝的状态了。
“我在住持房内找到了账本。”
武拂衣直入正题,黑暗中无需点灯去看刚刚摘抄的纸片,她把所见账册的内容给背了出来。
干净寺建立有二十多年了,现任住持净深两年前上任。
屋内账册也就是两年份的,除了一连串金银珠宝等财务的记录,还有就是四个奇怪门类。「虫」、「五」、「日」、「月」。
“之前没来得及说,白天在捐香油册上瞥见有的香客姓名后面有奇怪标注,女性是「虫」,男性是「五」。
今天,去搞点肉灯的女性总计十四人。香油钱册子上,今日标注为「虫」的XX氏女性香客,也刚好是十四位。”
武拂衣有了猜测,“「虫」可能是女性暗娼,而今天没瞧见标注为「五」的香客。记录册上的「五」上回出现在腊月二十四,也就是十一天之前,「五」可能是男妓。”
干净寺藏污纳垢已经是实锤,它被发现也从旁佐证了江南是非法人口买卖的大本营。一定要全面清查起底,将类似窝点全部扫除,不能让更多人被诱拐入此途。
“让我吃不准的是「日」、「月」的相关记录。”
武拂衣报出了持续了五个月的交易量,“从去年八月开始出现的。每个月的交易量维持在十位数以内,不知道它们代表了什么。难道指代特殊身份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胤禛一直认真聆听,没有插话打断。
听着有关「虫」、「五」的分析,再想着「日」、「月」。
据他所知,在民间对于女妓与男妓有代称为「玉蛹」、「小手」。
干净寺的账册记录时,取这些代称的部分意象,称之为「虫」、「五」。以此类推,「日」、「月」可能对应「阳」与「阴」。
结合每个月的出货数量,猛然有了一个猜测。
炼丹中有一种称呼,把硝石叫做“阴君”,把硫磺叫做“阳侯”。这两种东西是炼丹的常用配方,但特别标注阴阳相遇,必须要注意辅助物,否则会炸炉。
炉子炸了,丹药尽毁。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这一过程衍生出了一种东西——黑火...药配方。
如今,干净寺住持记录的「日」与「月」数量,恰如这一配方,那意味着什么?!
胤禛思及此处,身体一僵,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武拂衣的手。
“你没事吧?”
武拂衣只觉手背一凉,立刻转头。不是被握住手而惊讶,而是惊讶于胤禛怎么突然手指发凉。
她想到之前盯梢法堂大殿,在窗户边闻到甜腻香味。
“难道是药物过敏?那一丝助性熏香让你身体不适了?不应该啊!我们在殿外的通风环境,微弱的三枝九叶草成分就能起作用了?”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胤禛正为「日」与「月」的指向而胆战心惊,哪想到被告之刚刚闻到的陌生甜腻气息是春...药的一种。“好啊!其他药理不见你懂,旁门左道,你倒是知道得全。”
武拂衣猛地被怼,而听着胤禛口齿清晰,这人应是没有中药?
“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吧?不会好好讲话了。我在关心你,而且知识本事没有错误。这种时候,你该夸我博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才对。”
“呵!”
胤禛哼了一声,但没有再冷嘲热讽。
他识得好歹,老鬼的反应确实是在关心他。但要他夸奖,这种违心的话很难说。
索性跳过这一茬,把话题拉回正题。
胤禛将刚刚的推论全部说了出来。
“日与月,很可能指代硝石与硫磺,这配方是冲着火...药方向去的。有人想要制造爆炸,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这意味着行刺与谋反。”
武拂衣当然听懂言下之意,也理解了为什么胤禛突然手指发凉,是被这个推测给震惊到,因为爆炸搞不好冲着康熙去的。
紧接着,她却又补充说到:“阿四,我真不是故意找茬,谁叫你刚刚指责我搞歪门邪道。但听听你说的话,你懂的也不少。
什么小手,什么玉蛹,你从哪里听来的?而且,你还那么关注炼丹术,是想一颗丹药直接吃死,就能找神佛辩论为什么被单方面屏蔽吗?”
尽管世上存在风水轮流转,但这次也转得太快了。
胤禛当场被怼了回来,一时间都没法继续为发现惊天刺杀计划而心惊。
他想着该怎么辩解知识无罪。那些是从暗卫与书上了解到的知识,不能因为学了就不是正经人,但谁让他几秒前还嘲讽了武拂衣。
接下来要怎么开口?
二选一:「严肃点,现在是说有人要谋逆啊!」
或「好好好,我错了。不装了,我认了,我们都学富五车,博览群书,才高八斗。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