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胆大包天, 竟然给非法人贩团伙做靠山?
康熙又读了来自湖广总督的奏折。
比之老四似悬疑破案故事般的家书,石文晟的公文显得枯燥无味。
枯燥归枯燥,能清清楚楚说明问题就行。
石文晟表明将彻清查湖北、湖南的人贩网络。
根据已经查到的情况,王麻子等一众的顶头上司是江南盐商, 但说不清究竟来自哪一家。
中间联络人绰号「乌龟」, 真名厉大钱,是在杭州开牙行的。王麻子手里的御制鼻烟壶就是厉大钱心情好给送的。
接下去要再追根溯源, 必须江南方面配合调查。
康熙派遣心腹太监李玉前往江南, 企图调动暗线查明此事, 但是迟了一步。
十月,厉大钱自缢身亡。
留下遗书表示他愧对祖宗、愧对天地,不该组织拐卖人口的事。
为了某得暴利, 不惜编造京中有人做靠山的借口。高价购买内务府造办处的御制物品,谎称上头有人。
上骗下瞒,让他搞出一张网络,将鄂湘之地拐来的人口贩卖至江南、京城。
由于王麻子被捕,厉大钱自知距离被抓处死不远。
他想着与其被关押在死牢吃苦,不如自己上吊来得干脆, 这就死在了康熙四十四的深秋。
“奴才详细检查了厉大钱的尸体,从死状上看确实是主动自缢。”
李玉回到京城难免忐忑不安,这件差事是给办砸了。
哪怕厉大钱的尸检证实与谋杀无关, 但他死的太不是时候,怎么看都不像畏罪自杀,而像是有人故意灭口。
康熙翻阅着从厉大钱住处搜出的账本,部分涉及了买家是谁,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他面无表情地说,“厉大钱自杀前将书房一把火烧了, 遗书与剩余的账本是在卧室被发现的。这倒是一位‘大’善人,死前还不忘帮买家遮掩罪证。李玉,你去江南被谁给打听到风声了?!”
“皇上明鉴,奴才一路隐匿行踪,绝无暴露去调查拐卖集团的目的。”
李玉如此说着,却也明白自己必须为厉大钱的死亡负责。
他是没有通风报信,但迟到一步让重要线索断掉。这不能怪运气不好,只能怪做事不够谨慎。
康熙不说信或不信,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李玉。
好一阵极度压抑的死寂,他把人叫了起来。“平身。”
“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李玉听到叫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是落地。瞧着皇上的意思,应是该相信他的办事立场。
然而,厉大钱的死因还是一团迷。
谁让他在这个时候自缢?
是收到风声京城有暗探去江南调查,所以他被逼到不得不死吗?还是在王麻子案发后就有人计划好要搞灭口?
“一来一回跑了一趟江南,你也辛苦了,歇一歇,这个案子先别管了。”
康熙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语气,仿佛真的像是温和帝王对于太监也是关怀备至。
不再提拐卖案,而说起了宫内琐事。
康熙似慈祥的家长,让心腹太监看顾好皇孙女。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你照例打理宫内的杂务就好。盯着些给毓庆宫的炭火,决不许有缺失。尤其是小宝珠怕寒,可不能让孩子着凉。”
毓庆宫是太子住的地方。
谁不知道那里的吃穿用度比皇上、太后使用的都要好,怎么可能缺少炭火。
李玉背脊发凉,瞬间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特意叮嘱的“小宝珠”,是太子妃生的女儿,也是太子唯一的嫡女。谁敢怠慢皇孙女呢?竟还要皇上特意提醒必须看顾好?
康熙不轻不重地加了一句,“这种小事,你就别给梁九功添活了。”
“嗻!”
李玉整个人不太好。
皇上补充了这一句,竟然是连太监总管梁公公都给怀疑上了。
怀疑也不奇怪。
毕竟秘密调查厉大钱的消息就没几个人知道。此人的自杀时间不早不晚,卡点卡得太巧了。
怀疑梁九功泄露风声,又是提到了太子妃生的小格格。
李玉琢磨着皇上究竟将谁列入了幕后黑手的名单上?
不论有几分疑惑,谨遵圣旨办差。要避开梁九功行事就非要考验人,身在宫内,谁不给梁总管几分薄面。
谨言慎行中,五个月匆匆过去。
渡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当春节的喧闹过后,康熙四十五年的春天到来了。
李玉一直暗中观察着毓庆宫的情况。
皇上此前的担忧似乎有些像是杞人忧天,不可能有人敢怠慢太子嫡女。怠慢是没有,但凡事就怕对比。
经过观察发现一件令人心慌的事,太子对几个孩子的年礼着实能瞧出一些问题。
目前,毓庆宫有三个孩子。
侧妃李佳氏生的长子弘晳,侧妃林佳氏生的次子弘晋,还有就是太子妃生的女儿宝珠。
哪怕重男轻女,但太子妃生的孩子终是沾了嫡字,一碗水端平是起码的。偏偏在春节礼物上,小宝珠不比两个哥哥。
其实,宫内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一直算不得亲近。
瓜尔佳氏在康熙三十四年嫁入毓庆宫,至今已经过去十一年,仅仅在成亲第三年生了女儿。太子的庶子们不论是活着的或是早夭的,皆是出自侧妃或侍妾格格。
换句话说,胤礽不是清心寡欲,他只是对太子妃不感兴趣。如今,这份冷淡也体现到与子女们的态度上。
李玉将此消息汇报给皇上,就被嫌弃了他办事像算盘珠,怎么能拨一拨才动一动,应该把历年的年礼情况都给查清楚。
那并不难做,毓庆宫明面上的年礼记录是要存档的,找个借口去档案库查一查就行。
经过比对,太子给儿女们的年礼,前几年差不多一视同仁。
近四年,宝珠的待遇却是越发不如兄长与弟弟,今年春节的年礼更是明眼可见的矮了一头。
乍一看,这就是因为太子与瓜尔佳氏夫妻关系越发冷淡的缘故,但是康熙并不如此认为。
四年前的春节发生了什么?
那是赐死索额图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康熙已经无法再相信太子的品性。
在他看来,瓜尔佳氏及其所出的女儿被太子冷遇,正是太子报复太子妃娘家没有给予足够支持。
当年,精挑细选出石文炳之女作为太子妃。
不仅看中瓜尔佳氏本人秉资淑孝,也是看中石家一族男儿的才德兼备。
康熙非常肯定十五年前,他真是为太子着想选了瓜尔佳氏做太子妃,但不幸的巧合偏偏发生了。
在原定太子大婚的前一年,石文炳从福建升职回京,途中却是因病不治身亡。
太子尚未成婚,岳父就死了。
石文炳的死亡不只意味着瓜尔佳氏失去了父亲,也意味着一方武将的陨落,而太子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助力。
这种时候难道要换太子妃?
康熙权衡再三没有做出那般薄凉之举。
石家自努尔哈赤年间就为后金效力,哪怕石文炳身故,但他的叔伯、兄弟都是人才。
太子岳父去世,不影响对石家其他人的任人唯贤。
当时,康熙如此认为,所以觉得选定的儿媳丧父也无妨,瓜尔佳氏依旧足够资格继续做太子妃。并且没让她守孝三年,唯恐变数太多,只守孝一年就进行了与太子的大婚。
后来也确实重用了石家的有才之人。
比如石琳,他是石文炳的叔叔。在三藩之乱中,亲自坐镇河南开封。严肃军纪,安定民心,使得八旗军队顺利南下作战。
后又是升任两广总督。直至其身故于任上,一直勤政为民,所施政策无不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再如石文炳的堂弟石文晟,如今也是调任湖广总督。
从打击拐卖人口非法集团一案中,是能看出他的雷厉风行手段。
一切发展看似没有不妥。
石文炳英年早逝,皇上却不曾亏待石家。
此刻,康熙比较着太子对子女的态度差异,终是确定了他与石家君臣相得让谁心里扎了一根毒刺。
石家越是忠君,瓜尔佳氏越是品性淑孝纯善,太子就越不满意,因为四个字——国无君。
尤其是储君与皇帝之间发生了利益、思想、感情等等矛盾冲突之后,忠于皇帝的人不可能竭力支持太子。
比如这一次的拐卖案。
石文晟在接到老四的示警后,肃查湖北湖南的非法人口略卖团伙,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放过,谁做后台都不管用。
这样做会得罪谁?
如果王麻子所言是真,他是上头有人,人在京城。那个幕后之人的名字,或是呼之欲出。
哪怕没有足够多的证据,但无法不怀疑胤礽因为石文晟打击犯罪而利益受损,于是对同为来自石家的太子妃瓜尔佳氏越发冷待。
当你看一个人不顺眼时,这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康熙没有感情用事,也曾经劝服自己胤礽能改好,但一桩桩事实摆到了面前,不认不行。
于是,康熙四十五年开春,下了一道圣旨。
撤去凌普内务府总管的职务,理由就是他监督不利,居然让御制物品流到了人贩子小头目的手上。
改由廉郡王胤禩接管内务府,由十阿哥胤祹协理。
不久之后,毓庆宫碎了一地的瓷器。
凌普是太子奶娘的丈夫,据说他红着眼眶离开了毓庆宫。
对外说辞,此次因罪被罢免,他有愧于太子的信任与提拔,没能把内务府诸多事宜打理好。
内情如何,智者见智。
康熙没给凌普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人不是他选的,而是太子在三年多前任命的。
三年也没让凌普学会怎么办事,完全没有必要再留。哪怕论私人情分,接替他的胤禩是太子的弟弟,难道不比奶妈的丈夫亲近?
这一题的真实答案,却是谁也不能摆到台面上。
自此刻起,太子也顾不上给远在天边的老四找麻烦。
近在京城的胤禩,成了继胤禔之后,被太子党的主要针对目标。
朝堂上,必有因此生出的纷争。
康熙坐山观虎斗,趁此将理学院的首届学生都散了出去。
去年分批将部分学习两年的学生安排到各个实差上,虽然职位不高,但都是能锻炼人的岗位。
如今把剩余的也都安排好,准备缓一缓过三个月再进行第次招生。
从年初到年尾,就不能有些令人打心底愉悦的事?
康熙发现读老四家书时,心情终是与平时不同。
尽管这种愉悦与一般定义有差异,掺杂了担忧等情绪,但不用绷着那根勾心斗角的心弦就是非常难得了。
好在老四的书信里没有再发生拐卖案,也没有再一不小心又找到了谁谁谁的宝藏。
根据信中所写,考察队进入云贵,日子总体过得平稳。
所遇挑战主要是自然环境带来的,比如行路难,比如对当地气候要有一段适应过程。
这些困难早就在预料之中,咬咬牙就能克服。
一路行来,发现的另一个困难才是令人头疼——百姓有缺粮的隐患。
若是云贵两广的人口数量继续增加,现有的粮食产量就会出现供应短缺。
改良农具、提高产量、引进新的粮食物种等等,必须都搞起来了,也不妨多管齐下。
其中,重点提到推广玉米与红薯种植。
明朝年间,玉米、红薯就随商船来到南方,但都是被当做新鲜玩意,没有充作主食之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至今,而红薯比玉米的种植范围还广一些。
经过实地勘察,山区高地即便没有平原的耕地,但也能让玉米茁壮生长。相对而言,玉米比其他主粮作物更易存活,而且产量高。
云南东部的某些山区已有成功种植经验,这就随信附上了具体的情况。
不但如此,一路上收集了所遇到了玉米、红薯等作物的不同品种。
对比不同品种间的产量高低、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期待杂交培育出更高产量的新品种。
深入做这项农业研究的不是别人,正是茉雅琪。
康熙瞧着随信而来的资料。虽然孙女一笔毛笔字不够漂亮,但书写的内容通俗易懂又数据详尽。
好!很好!非常好!
有关农作物报告起内容最重要,这一份报告比那些尸位素餐朝臣写的奏折不知强了多少倍。
康熙能够预见到,老四家的小女儿照此节奏发展下去,假以时日是能活万万人性命。让人不饿肚子,这是极大的功劳。
茉雅琪没有任何夸大其词,写得清楚不饿着与吃饱饭是两回事。
那需要前赴后继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从农肥、耕田技术、育种等等方面进行不断改良。
她能做的就是先跨出一小步。希望天灾干旱来临时,灾民都能吃上一点粮食。
哪怕那些玉米的品种口感不够美味,哪怕那些作物平日无法被当做主粮,但有此辅助起码能减少被饿死的人数。
康熙表示很认可,做实事从来都是一步步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茉雅琪,这个孙女的名字开始被他放在了心里。然后,主动还找来玉牒翻了翻,确定小姑娘快十岁了。
十岁,还早。
康熙算了算时间,他嫁女儿基本都等公主十六七岁,而老四嫁女儿也不必着急。
说是不急,但下意识将找孙女婿的标准已经给制定起来了。首先充分吸取经验教训,不给找佟家那般的勋贵权臣了。
人品最重要,孙女喜欢与压得住也很重要。
茉雅琪要一直保持好心情,不被琐事困扰,才能在改良农作物上发挥更大才能。
想了一堆有的没的,似乎有一件事忘了,是什么忘了呢?
康熙摸了摸脑袋,总觉得该注意某件事,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
*
*
万里之遥,广粤之地。
武拂衣携胤禛、茉雅琪、温宪,在康熙四十五年的腊月下旬来到广州府。
去年年中彻查拐卖案后,四人就与胤禟在湖南分开。
尽管调查人贩团伙与处理李自成宝藏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总体还是按照考察团的原计划行事。胤禟带着侍卫收了一批珍珠先往广州去了,向西洋商人打开珍珠奢侈美白产品的新大门。
考察团主体进入贵州、云南、广西,这一路主要记录当地不同风俗与民生情况。
武拂衣从旁辅导,让茉雅琪主笔写的农业报告,又叫胤禛审查了有无用词逾越或疏漏,再将一摞摞寄回了京城。
走了一年半,告别高原山地,在年末时分来到了广州府。
广州府,肉眼可见的与众不同。
首先能看到各色头发的欧罗巴人,而街头巷尾的气氛明显比京城要轻松自在,比如人们也敢光明正大地议论朝事。
武拂衣一行人正要往落脚点去。胤禟提前一年抵达广州府,在此地买了一间大宅子,这就与他去汇合了。
把行李放在马车上拉运,人却没坐在车内。慢慢步行穿过街道,是为更好认识此处的府城布局。
一句夹生粤语想起,“呢个书,有咩?”
武拂听到身后的低语声,嘴角微微一抽。
不必回头,刚刚那句不标准粤语正是温宪在低声练习。她来广州抱有决心,要去各大商行地摊买齐各类新奇书籍。
书籍内容,概括一句话,但凡与破案相关就不放过。
或是被隆科多一事的刺激,让温宪对揭开真相有了兴趣。
而湖南遇上的破译李自成宝藏去向与解救黄履庄被冤枉入狱,更是进一步加大了她对破案的兴趣。
武拂衣没有阻止温宪发展兴趣爱好,只是有些不知要向康熙提起此事。
他的五公主在和离后,勇于活出自我,人生兴趣变成了希望成为揭露真相的侦探?这与他的十四阿哥最大希望是成为狗血作家,哪一个更不靠谱一些?
想着就侧头看向胤禛,这厮的弟弟与妹妹怎么兴趣爱好都偏了?
此时,胤禛没有为身后温宪的低语大惊小怪,他正偏移视线看向一个茶水铺。
尽管他在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仔细瞧一瞧他的眼神,明显是对茶水铺的聊天话题很感兴趣。
只听那里有三个脚夫在讲话,说的是福建话。
“哎呦,这日子真是不好过了。泉州出了一位抄家提督,也不知咱们运货回福建,会是什么光景。”
“你怕啥?蓝提督喜欢抄家,那也是抄有钱人的。咱们是平头百姓,要抄也轮不到咱们。”
“万一呢?这事可不说准。阎王好说话,底下的小鬼难缠。万一就抄咱们了呢?”
武拂衣轻轻戳了戳胤禛的手臂让他回神。
这人进入广州后略感水土不服,虽然谈不上精神萎靡,但一直有些懒洋洋的,没想到此刻倒是精神奕奕起来。显然是对别人聊抄家的话题很感兴趣。
这都是什么爱好?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胤禛、温宪、胤祯兄妹三人的喜好变得都怪怪的。这是谁起的头,给带偏了?
胤禛回神,正对上武拂衣诡异的眼神。
武拂衣似关心地问,“你水土不服的病好了?精气神都恢复了?”
胤禛嘴角微抽,因为他听出了言下之意。
——老鬼的真实意思,「阿四,阿四,你怎么回事?听了别人说起抄家,你就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