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话题怎么就突然就滑向不可说的禁区?

废太子是能张口就来的吗?谋求帝位是能用直白语言描述的吗?

不能!

哪怕皇子心里想, 哪怕与谋臣商议,也绝不会如此直截了当。

胤禛从来没有想过,某天有人居然如此毫无遮掩地与他谈及此事, 而且没有一点点预兆。

依照上回的经验, 那次提问今年是什么年, 期盼武拂衣回答会试年, 却被她带偏到选秀年。

以此类推,他努力去适应武拂衣的思路。

这回, 老鬼难道不该从皇上与太子的教育问题, 转而联想到对府中孩子的教育。

哪怕不去猜自己有意询问她过往是否有养娃经验, 至多也就是谈一谈将来选谁做世子。

心好累。

胤禛揉了揉眉心,从乍闻此言的愕然到一时间保持沉默。

沉默, 有时候不是无言以对,而是生怕一开口就又被当头劈一道雷。

武拂衣见状就明白又猜错了,而且是错得离谱。

但不能怪她, 她真没有故意刺激胤禛, 反而努力去理解这人的思路。

上回自己猜错,是因为想得不够深, 没抓住胤禛关心会试科举的想法。

如今, 胤禛放出狠话让自己尽管猜, 他都够胆量承认。那肯定搞大的, 顺理成章问出谁继承的问题。

“往好处想吧。”

武拂衣率先打破了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眼下能不打哑谜地谈一谈挺好的。也是时候面对现实,太子与皇上的矛盾激化不断, 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来到这个世界,还差一个月就满三年。

最初就明白尽信书不如无书,警惕不要妄自尊大, 以所知不多的历史去妄断一个世界的发展进程。

因此,哪怕知道正史上胤禛是下一任皇帝,但更懂当两人开始互换身体的那一刻蝴蝶效应就已经出现。

三年过去,不敢说弄懂了这个世界,但至少了解了朝局大概。

以如今胤礽的心性,已经不是以前意气风发的太子。

如果没有被多次打压,在一帆风顺继位的情况下应能更多些包容。

现在的形势,康熙能够主动传位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一旦胤礽非正常继承帝位,对于兄弟们的包容度,绝不会似康熙对儿子们的态度。

武拂衣眼睛没瘸,不认为康熙仁善。

康熙对老四包容是有前提的,这个儿子作为符合他的心意。这种符合还得是与时俱进式的,要不断跟上皇上变化的心思。

即便这种带着镣铐自由的生活,换成胤礽做皇帝后也是给不了的。

让胤礽像康熙对儿子们一般对众兄弟,至少目前为止没让人看出他能如此宽宏大量。

太子与众兄弟本就不亲厚,是康熙给胤礽从小营造的一种意识,储君与其他皇子的关系是君臣而多过是手足。

皇位上坐的人是父亲,与坐着一位关系不亲的兄长,是完完全全两个概念。

这些话,武拂衣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然后总结,“要我选谁继位,肯定选一个能符合我喜好的,而年龄越大越不易被改变。

再看皇上的身体,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少说还能硬朗十年。以年龄段来论,他也不会选太年幼的孩子继承帝位,以免重复他年少时的艰巨执政过程。”

如此一来,继位者人选可以有年龄范围限制,十四阿哥以后就没希望了。

年纪大的皇子不容易改造,就选一个尚能潜移默化的。当然,这个人选也要符合康熙的心意。

“十三与十四挺符合标准。”

胤禛算是了解武拂衣渴望闲适生活的心态,最开始没有把自己上位放入选项中。

老鬼连早朝都不想去,为了能光明正大摆脱上朝,才会有了三年前的牛痘计划。她应该希望推一个关系好的兄弟上位,维持住如同现在的生活就好。

胤禛没说是否赞同这种想法。

如果他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如果不曾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当意识到太子地位不稳,他应该会渴望那一张龙椅,三年却足以改变很多事。

正因如此,有的问题绕回来了。

三年足够改变他的固有思想,岂能预判兄弟登基后的思想是否转变。

“人心易变,功高震主。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胤禛刚刚提出此问,就看到武拂衣一幅成竹于胸的模样。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好家伙!原来老鬼积极出海与造船的动力在此。这是提前十年二十年为卷铺盖走人做足了准备。

“你想逃?跑得了和尚,你跑得庙吗!”

胤禛觉得无比荒唐。他,堂堂正正的四阿哥,最后竟是要落得潜逃跑路的下场吗!

“可别忘了潜逃者的下场。”

胤禛随手就能举一个实际例子,“瞧瞧朱允炆,要不是我偶然飘到火山岛,这会他怕是尸骨无存。现在他也没能入土为安,朝中还再为将人葬到明陵的哪一处争论不休。”

啪、啪、啪——

武拂衣瞧见胤禛震惊到气恼的模样,却是微笑着开始鼓起掌,仿佛发生了非常值得庆祝的事。

“可喜可贺,你推测正确。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再次发生鸡同鸭讲的情况。”

武拂衣语气真诚,“不必苦恼,我们与朱允炆不一样。他是落荒而逃,我们有十几年做准备。有技术、有物资在手,世界那么大总能找到容身之处。

至于孩子们与后院女眷,到了那个时候四阿哥所立功劳足以保他们一世无忧。是去是留,就自主做出选择。”

末了,她补充:

“故土难离,对你来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不勉强你必须一起离开。但如果你愿意,只要我还是船长,始终能为你保留大副的位置。

你有占岛为王的想法,我也非常支持。别嫌弃海岛小,可以找大的。环游世界,总能找到合心意的地方。”

胤禛:……

现在他应该很感动吗?

感动于两人居然能如此坦白地说这样的禁忌话题,更感动于老鬼的逃亡计划中居然有他的位置,但为什么感动那么少,而只剩满心无奈呢?

忽然,他不好奇了。

今天本来想礼貌询问武拂衣过去的养娃经验,现在看来自己还需要心理建设。

说不定老鬼的世界压根不存在培养孩子,一个个的每天都只想一件事——把天捅破了才开心。

**

**

有人设想着十几二十年后的生活,有人就在为一两个月内的近况发愁。

宜妃最近有点烦。

入宫多年,对于宫内风云变化,不敢说尽在掌控中,但也不会完全被动。

近期,情况有变。

她意识到自己被康熙暗中狠狠敲打了一番。

事情从十天前的一场腹泻说起。

她贪食,多吃了些西瓜。以为天气热没关系,但那几天偏生遇上了夜间大雨就有些着凉。

请太医问了脉,只要谨遵医嘱调养四五天就能康复。她今年四十有三,岂会不遵医嘱,病情也在六月末就得以完全康复。

彼时,康熙动身去承德避暑,顺便说了八月开始选秀初选。

今年初选,皇上不看了,放权给后宫几位宫妃负责。

这一届选秀主要是给十三阿哥选嫡福晋,除此之外没有特别重要的婚配目标。

十三福晋不是选秀时才做出决定,康熙早就有了决定。

给主管选秀的宫妃通了气,只要那个秀女没大问题,就能顺顺当当地进入复选。

去年索额图事件爆发,康熙将已故孝懿仁皇后的妹妹小佟佳氏封为贵妃。今年不出意外,本该是小佟家氏主持选秀,而由四妃襄理。

宜妃的不安正在于此,襄理的名单上居然没有她。

七月初,康熙圣驾到了热河行宫,也将对选秀的旨意给捎回了京城宫内。

小佟佳贵妃是总负责人,惠妃、荣妃、德妃帮衬着。至于宜妃,圣旨上康熙说体谅她腹疾在身,让她好好修养,这个夏秋就不必忙碌了。

她根本不需要静养!

宜妃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就是多吃了一个西瓜,拉肚子的小毛病调养几天就康复了。

她早非吴下阿蒙,不会将康熙嘴上说的关心当做真心话来听。所谓好好休息,其实是叫她深刻反省。

问题就在于能有什么事需要反省?

宜妃扪心自问,近期她什么都没做过。

把老五与老九叫进宫来,反复追问,两个儿子也不认为有什么地方行差踏错。

重点怀疑对象,莫过于胤禟。

这小儿子的行事本不得康熙喜欢,是不是他被封贝子后得意忘形了?

胤禟非常委屈,今年他都没主动要求随驾去木兰围场,这段时间他的身上出现了以往不会有的特质——乖巧。

听四哥的话,为了避免到手的封号又飞掉,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读,为九月份理学院开学做准备。

被宜妃一番质问,胤禟差点怀疑人生。

难道汗阿玛真的对他不满了?不满于他不闹腾了?

康熙终于想通了,认为他去大搞特搞各种生意才好?

只不过碍于颜面,皇上不能承认自己犯了的错,所以才敲打宜妃,只为让老九继续闹腾起来?

胤禟的猜想一出口,就被亲妈宜妃与亲哥胤祺立刻泼了一盆冷水。

宜妃都气急反笑。

她真不知道小儿子的脸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让他自我反省哪里可能出了纰漏,竟然做出如此离谱的猜测。

胤禟被痛批一顿,然后被赋予了艰难任务,他要找到宜妃被康熙暗中敲打的理由。

自己亲娘是宫内的老人了,查了半个月宫内没发现异常。亲哥也在京内查了很久,也什么都没查到。

凭什么认为做小儿子的他能发现问题所在?

有困难,怎么办?

一不小心,下意识来到了北郊庄子。有问题,找四哥,肯定能摆平。

但宜妃与德妃的关系算不得好。

两人性格截然相反,在宫内绝对称不上说得上话的好姐妹。早年冲突不少,后来做到不互踩就是阿弥陀佛了。

胤禟没带随从,便装一个人来到了北郊庄子门口,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的问题不适合找四哥,他偏偏又真的很需要一些外援提示。

不久,侍卫通报。

苏培盛听到一则令他头疼的消息。

侍卫们差点把九贝子给逮捕了,都抄家伙叫喊着贼人哪里逃,围捕上去就差把人擒拿在地。

因为守门的发现庄子外面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两炷香的时间来回徘徊,疑似贼人打前站在搞盗窃踩点。

谁想到围捕上前,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竟然是熟面孔——胤禟。

这不就误会大发了。

苏培盛犹豫不定,已知这个时间段四爷在午睡,极其不喜被打扰。另一边又是差点被当场贼抓住的非常委屈九爷。他到底要不要去叫醒四爷呢?

然后,灵光一闪,是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武侧福晋。这种家务事,就适合让主子们去解决。

胤禛正在继续编写教材中,听到苏培盛的通报内容,居然不觉得有多离谱。

该怎么说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九一定是和老鬼相处的时间多了,哪怕真去踩点做贼或落草为寇,也是有可能的。

此刻,胤禛选择性遗忘,自己与胤禟在海上也相处过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要不要把武拂衣叫醒?

当然要!

自己吃了饭就一直辛辛苦苦工作,可算是找到了正经理由不让老鬼舒舒服服睡大觉。

胤禛亲自动手,一块帕子在冰冷井水浸一浸,拧得半干就朝隔壁院子走去。他自问非常挺和善,没有直接用冰水把人浇醒,只想糊武拂衣一脸冷毛巾。

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向卧室。

胤禛握着冷毛巾,面上一本正经。眼看距离大床越来越近,不知能否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