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老鬼, 活着的时候是男是女?

一开始,胤禛直接判定为男。

在他看来,女子不可能力敌项羽, 更不能博学广识,另外也无法如鱼得水般适应了四阿哥的身体。

接触的时间长了,渐渐有了不同想法。

老鬼对男女的才智能力几近一视同仁, 比如认为茉雅琪也能取得与弘晖、弘昐一样的成就,比如认为李氏、宋氏也能被培养成学富五车之才。

这种理所当然的平视对待, 是一种习以为常。

说明武拂衣曾经的生活环境, 不常有因为性别而区别对待之事, 而杰出之辈男女皆有。

如此一来,他推翻了最初的判断。

力拔山兮也好、老谋深算也好, 不一定不能是女子。

不过,没再往深了想。

这件事想多了,只能徒增困扰。

老鬼是男鬼, 那要承认府里的女眷多了一个夫君,孩子多了一位阿玛,自己的头上有点绿。还要承认自己顶着武氏头衔, 嫁给了这个夫君。

老鬼是女鬼,那更加离谱了。要承认自己被女人各种层面上地吊着打, 然后还荒唐地嫁给了这个女人。

不论哪一种情况, 较真起来都糟心。

胤禛本是事事分明的性子,可不得不逼迫自己在这件事上糊涂些。

脑不想为净。虽然逃避无法解决问题, 但是很有用, 真就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三年。

眼下,故意模糊的问题又被重新提及。

其实不是武拂衣主动起的头,但谁叫这家伙把话题歪到了选秀年上面。

胤禛心里不得劲, 他正儿八经地问今年是什么年,怎么就被答偏了。

像他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怎么可能询问选秀与否,肯定是说三年一次的会试!

“你怎么了?”

武拂衣瞧着胤禛的脸色,恰似乌云乱舞而黑压压一片。自己刚刚有说错什么吗?不就是说了今年选秀不进人。

不是今天才决定的。

早在前年,正月闹出了海氏差点害弘晖落水,顺势与康熙说了近些年都不进新人,要专心把四个孩子先养好。

忽然,她灵光一闪。

胤禛脸色有异,该不是从不进新人往深了想,想到四阿哥之后几年都没孩子会被旁人认为不行了。

武拂衣组织语言,劝说:“依我看,四个孩子本就是多了,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外头有风言风语,我能充耳不闻的,你也别放在心上。”

说着拍了拍胤禛的肩膀,示意他想开些。

“反正还有隔壁老八垫底。如果真觉得想堵旁人的嘴,那你就以武氏之身假装怀孕再流产。放心吧,你想怎么演,我都配合。”

胤禛:?!!

老鬼究竟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是联想了什么诡异内容?为什么快进到假孕又流产搞出来了?

照理来说,正常人没有前情提要,是听不懂这一番话的来由。

偏偏,胤禛立刻回过味来,弄明白了武拂衣走偏的脑回路。几近一字一顿地冷声强调:“爷、没、有、不、行!”

“行行行,你最行,是我不行。”

武拂衣颇为宽空大量,不在这种小事上伤人自尊。

她认了又如何。

个人性向,使用着四阿哥的身体,对女子身躯不敢性趣。

哪怕胤禛顶着武氏的身体,又不是真狐狸精转世,不可能把她迷得五迷三道。

胤禛丝毫没被宽慰到,反是一大股郁气在胸口被堵得不上不下。

有心再辨几句,但话到嘴边就哑了。不论讲什么,都不可能让老鬼用他的身体实际操作。

一时间,气氛僵住了。

该说是胤禛单方面僵住了,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才正确。

到头来,不得不承认武拂衣说得对。

四爷府现有的四个孩子足够了,三男一女只要能好好培养长大,以康熙的性子不会对儿子催生。

这点从胤禩身上就能看出来。

尽管老八成亲几年没有孩子,但一开始没有逼着他添人。

后来,康熙直接指了张氏给老八做侧福晋,根本不是催生,而是不满意八福晋手伸得太长。

郭络罗氏插手了政务,更是与索额图行事搅和在一起,这才是真要命的。

康熙应该是没有直接证据,否则绝不是让八阿哥的府里多一个张氏那么简单。

对比来看四阿哥,他有四个孩子的前提下,只要不搞独宠就行。

什么是独宠?以康熙、德妃或绝大多数宫里人的思维来定义,四阿哥让武氏有封号,又生好几个孩子才叫做独宠。

对标康熙的做法,他近些年非常宠王嫔。十五、十六、十八阿哥,都是王嫔生的。

宠是一回事,但爱重是另一回事。哪怕王嫔有了三个儿子,儿子们也颇得圣宠,可入宫十三载始终不得正式封号,只是以姓氏相称。

说了一圈,四爷府之后几年没孩子不是问题,最多也就是让人讲四阿哥醉心公务。

至于再往后?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过度深谋远虑。

胤禛勉勉强强说服了自己,他做事并不喜欢得过且过,但有的事深思不得。

对于将来可能遇上哪些问题以及解决之道,将那些猜想与答案深埋于心底。

由他来生孩子之类的,是绝没有想过。

绕了回原点,老鬼活着的时候是男是女,似乎变得毫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吗?

有的疑问,自我糊弄压下去一次,可它再度冒头后就很难无视其存在。

这感觉好比皮肤痒,看上去很正常没有虫子叮咬痕迹。可意识到了痒,就想去挠一下,不挠的话是会越来越痒。

胤禛竭力忍耐,脑内与这种“心痒”做着拔河式挣扎。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言不发就要立刻离开。

这会使用三十六计的上上计。先走为上,眼不见心不烦。至于会试的事情,等到明天说也行。

武拂衣却不干了,一把拽住胤禛,把人给直接按回了椅子上。

“你就学不会好好说话吗?是你说有事要谈,结果板着一张脸就离开,耍我玩呢!”

这就伸出左手,一根接一根,接连比出三根手指,理直气壮地质问起来。

“我帮你数了,你进门就讲了三句话。‘我有事和你谈一谈。’,‘今年是什么年,你还记着吧?’,‘爷、没、有、不、行!’。

三句过后,你冷着脸就走。爱新觉罗·胤禛,你自己听听,你这是来谈事的态度?!”

胤禛的走为上计遭遇半路拦截。

面对质问,强撑住没有心虚理亏。他正正经经地来,是武拂衣先把话题给带偏了。

“今年是会试年。我本想来说科举考试里能会发生的变故,我们趁此时机可以做点什么。是你,鬼扯到选秀年上,还说起什么假孕演戏。这种时候,你说怎么谈正事?“

胤禛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

不对!这视角变成他坐着,必须抬头仰视站着的老鬼。哪管什么礼数,索性生拉硬拽把人给拉回摇椅上坐着。

武拂衣没有拒不配合,但人坐了下来,依旧不认为带偏话题的主要责任在她。明明是胤禛说话不够直接,摆出让旁人自行琢磨的态度。

“如果你一进屋就开门见山,我能想偏?”

武拂衣紧接着道,“何况,你板着脸转身就走的起因还没交代清楚。给你个机会,有事往直接了说。”

话赶话至此,胤禛反倒是没法直接问了。

一旦提问「你以前是男是女」,就彻彻底底暴露了他纠结反复的心情。

“是,我的错,不该一言不发就走。”

胤禛甚至不惜低头认错,只为转移话题。

“不浪费时间,说正事。何焯进京之后,与老八似乎走得有些近,至少在酒楼一起吃过三顿饭了。”

武拂衣没有立刻接话,而深深瞧了胤禛一眼,仿佛要看穿他为何而情绪别扭。

胤禛视而不见,自顾自继续道,“何焯与南方文臣的矛盾不可调和。虽然与本次的主考官熊赐履没有直接冲突,但与南党一派的徐乾学、翁叔元的关系极差。”

何焯没考中举人,是他揭发了徐乾学操纵江南乡试考场。

他到底身负才学,辗转到其他地方继续发展,被翁叔元收入府中做了学生。

当时发生了汤斌被问责事件。

汤斌不愿依附明珠,更不想选边站明珠与索额图之斗。多次与明珠党冲突之后,被冠以莫须有的罪行。

翁叔元站队明珠,参与到了非难汤斌之事中。这让何焯再度愤而离去,表示断绝与翁的师生关系。

一而再,再而三,得罪了上官,这事闹得大清的读书人全都知道了。

何焯后来屡试不第的原因是找到了。他本来几乎不可能参加会试,直到去年康熙特赐他举人的身份。

“不同与索额图、明珠出生于满姓大族,熊赐履为首的南党一派多是以科举取士而成。”

胤禛分析道,“汗阿玛启用儒学治天下,对于熊赐履也是给足了信任。哪怕他与索额图交好,却也认为熊赐履方面是君子之交,所以四年前安排熊赐履给太子做老师,教太子仁义之道。”

事情的发展却与康熙的希望背道而驰。

没了索额图,太子抓住与熊赐履的师生关系,全力塑造他在南方文臣中的威信。

对何焯、王灏、蒋廷锡三人,康熙以褒奖他们是大孝子为理由进行了非正常提拔,其实是给作为主考官的熊赐履留了最后一个机会。

如果何焯三人能够上榜为进士,就证明熊赐履等人心中尚有皇帝。一旦三人落榜,熊大学士也是做到头了。

胤禛却不看好熊赐履的选择。

如今索额图已经死了,明珠也早被罢相不再重用,正是南党春风得意的时候。哪怕何焯等人被皇上特批为举人又能怎么样。

南党一群人本就是正式科举出身。别管他们是否先抱团排挤了何焯,反正何焯就不是正儿八经考取乡试功名,那就能名正言顺瞧不起他,以才学不足作为理由不给他通过会试。

别说科举考卷是糊名的,要真想取悦皇帝,总能有办法让何焯等人上榜。是上榜,又不是让他们博得前三名,难度系数没那么大。

“让何焯三人通过会试,在汗阿玛心里早就不是才学匹配与否的问题,而是熊赐履等人是否认可太子应该以孝道为基本操守。”

胤禛说着摇了摇头,上一个让康熙觉得带偏了太子,让胤礽变得不孝的人是索额图。

索额图及其亲信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能想到半年不到,下一个要被问罪的人又出现了。

胤禛没有闲情为旁人操心,他只想见缝插针,在这场注定不太平的科举之后做点什么。

武拂衣听明白了,“走了索额图一党,再走熊赐履一党。趁此时机,不妨建议皇上组织一个团伙搞点数学、物理研究,搞点发明创造做点实事。

如此一来,下次出海能少些倒霉鬼,不会再一不小心就撞上暴风雨与火山岛。你这想法挺好的。”

大致意思到位。

胤禛听着,却觉得武拂衣的用词扎耳朵。算了,今天不计较被含沙射影,把正事说全了要紧。

“虽然汗阿玛喜欢数理,也乐于阅读西洋学说,但想把它放到朝堂上与儒家相提并论,短期内绝无可能。”

胤禛决定徐徐图之,“不妨先成立一个理学院,挑选部分年轻人来学格物之术。让知识与各种实验充斥他们的生活,也就没了去拉帮结派的空闲。”

也许,康熙也会想着让太子参与其中,企图掰正胤礽的性子。至于有没有效果,那就是走了瞧。

先不用去多想太子会不会做插班生被安排进来。

尽管很多事要考虑太子对康熙的影响,却也不愿事事都以他为主。

理学院的成立初衷,培养一批做实务的人。

这些人必要有一技之长,比如造大船出远洋,或建水利治河道,甚至提高农作物收成等等。所有的目标与讨好储君无关。

要考虑的事选择哪些人成为学生与老师。

或是有一个好办法。

去年搞过读牛顿心得报告。一年过去,不知多少人坚持钻研,多少人又半途而废。不妨组织一场突击测试,选拔出第一批学生与老师。

试卷,也已经准备好了。

胤禛取出袖中一卷纸,“你抽时间看看,要删减或添加点什么。只要三月会试成绩一出,一旦何焯等人落榜,这卷子就能派上用处了。”

“好,会试之前,给你定稿。”

武拂衣将稿卷收好。这次胤禛是有备而来,京城里那些宗室子弟、朝臣们的孩子,哪能想到一场摸底大考在静悄悄地酝酿中。

“那你继续忙,我不打扰了。”

胤禛把正事都交代了,没有再逗留。

这次,他神色如常地起身,步伐稳健朝着门口走去。

仿佛一本正经说完政务,就客客气气地再见告辞。把一炷香之前的闹心与别扭情绪,掩饰到从不存在。

胤禛眼瞅着要能伸手推开房门,却听身后飘来一番话。

武拂衣冷不丁开口,“阿四,你给其他人出了这样一大份考卷,那我也考考你。你觉得,我以前是男还是女呢?”

嗤——

胤禛仿佛背中一箭。

见鬼了,这闹心的问题居然又绕回来了。故意的,老鬼绝对是看穿他的心思了,故意直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