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该拆的自鸣钟, 终是留不住。

康熙有了觉悟,爽快地批给老四三口价值连城的西洋钟。

以功劳论,老四从东瀛坑回来的金银足够值得这些钟。

何况这些钟其实不能算犒劳, 因为拆分它们是严肃工作,是为了出海安全做保证。

某一种钟竟然能左右航海进程?

这种说法从其他人口中讲出来是荒唐幻想, 但出现在老四的折子上就是称述事实。

不是双标偏心, 而是有实证与理论依据都摆在了案前。

当下,康熙神色严肃,阅读着老四写的西洋诸国经纬度研究进度汇总。

欧罗巴人热衷出海,他们希望提高航行安全与精准度而不惜高价悬赏。

其中不乏有人提出过以时间差定位航线的理论,以此理论衍生出航海钟的假想。

这一假想竟然可以追溯到1530年。

荷兰数学家伽·马弗利斯西就想造一个精准海上钟, 无奈受制于造钟的技术始终不够精湛。

一百七十多年过去, 依旧没能人为制作分秒不差的时钟,却也自然而然地去想了别的办法。将视线看向天空, 以月距法、木星卫星法来定位船只的位置。

引起康熙注意的不只是各种观测法,而是欧罗巴人为了做成这件事使用的手段。

折子上写得清楚, 因为通讯不便, 欧洲诸国本来也是各自研究,还发生过谁先取得进展的专利纠纷。

后来,诸国却纷纷开始合作。

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派出天文观测队,前往世界各地为了绘制更完整的星图。

这一提议得到了其他国家的相应,尽管完美的经纬度定位尚未完成,但由此却绘制出了地球地图的大致模样。

西方的积极探索与研究在不断深入, 人人都热情高涨, 就连很有名的牛顿也投身于其中。

不禁要问,大清是否有做得到?

若将这种研究当做奇巧淫技,在轻视它的时候, 又有几个能比拟西洋研究者?

一样技术能视作旁门左道,两样、三样、四样等等一堆技术叠加起来时,是否会量变引起质变?

如今,航海技术没有更进一步突破式发展,可是谁也说不清革新时间点是不是明年。

届时,欧罗巴人在海上畅行无阻,大清海船却连定位都比不过,还谈什么守卫边境。

即便封闭海关也是无用。枪炮可以渡海而来,而最可怕莫过于你都不知道它攻来要多少时间。欧洲远隔重洋,但是欧罗巴人是否在大清附近占据其他领地?

对于以上这些,老四直言,他生活在京城时很少去想,可是航行在大海的直观感受让人无法不深思。

大海很危险,如此危险居然还引得西洋人前赴后继地探险。

一百七十多年,持之以恒地在研究出海之法,这种冒险精神是为利益所吸引。东方越是地大物博,越是吸引人来换取利润。

大清虽未承平许久,但已发生部分人不知兵。

此消彼长,当视作奇巧淫技的技术质变发生之际,大清有没有抵挡之力?

而问题来了,安全精准出海的技术转折点什么时候会出现?

或者问得更直接一些,谁会是那个倒霉蛋皇帝,正好遇上西洋组团来袭?

老四的折子肯定不会问得如此直接,通篇甚至没有一句相关话语。

却是讲了英吉利有牛顿等一群本领卓绝的研究者,欧罗巴之间又是相互合作互通有无,出现技术突破是迟早的事。

康熙的忧患意识被点燃了,开始自行发散思维。

他自认算得上与时俱进,论了解西洋学术理论与技术发展,也敢说在当朝数一数二。

根据对西方发展的了解,近十年二十年间内不会与欧罗巴技术革新大爆发撞上。而从新技术出现到全面应用,少说还要十年发展期。

今年,自己四十九足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也就是说假设能活到七十岁,自己绝不会是那个倒霉蛋,不会撞上西方诸国超越大清,但继任者就不好说了。

这下想到太子。

一想起胤礽,心情就好不了。

索额图及其亲信死在了去年的秋风中。

小半年过去,却不见胤礽有向好转变。他与熊赐履的关系倒是亲近起来,却不是所希望的那种转变。

熊赐履很早就入朝为官。对标时间线,当时鳌拜还大权在握。

康熙六年,他上书《万言疏》表明以儒家理学治国的观念。后来入宫讲学,可以说是做了皇帝的老师。

彼时,康熙年轻。在儒家理学的一番熏陶后,也接受了以这样一套理论来治理国家。

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熊赐履称得上信任。哪怕他与明珠交恶后偏向索额图,却也不认为他参与到党争之中。

因此,四年前让熊赐履讲学东宫,希望能够教化胤礽成为贤明储君。

康熙觉得自己年轻时听了熊赐履的课,后来实践的效果不错,太子应该也能取得相似成绩。

对于这个老师,胤礽也不会排斥。因为熊赐履与索额图关系良好,那也就不是找个专门与胤礽对着干的去纠正他的行为,不会让胤礽有逆反想法。

事态的发展,难免事与愿违。

四年的教学,胤礽是没排斥熊赐履,但没有学到居敬行简、用人惟慎、清心寡欲、务实勤政等等儒学优点,而是借此去拉拢了南方文臣。

此处就要谈到一个重点。

熊赐履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他是科举考试的考官,负责每三年一次的会试事宜。胤礽就通过科举制度,树立了在南方文人之间的威信。

康熙当然看得明白,太子在发展势力。而去年索额图死后,胤礽依旧没有收手。

事到如今,岂能不怀疑熊赐履是否心有二主,是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不久了,而心甘情愿为太子铺路呢?

烦!很糟心!

有此怀疑,则立刻行动试探起来。

李光地与熊赐履不和已久,这事举朝上下都知道。

去年南巡归京,康熙偏偏去询问李光地是否有推举名单。哪些南方文人不结党,可以在南书房效力,并且可以为皇子讲学?

这样做不仅仅准备把皇子身边的老师换掉一波,也是要借机做一件教育儿子们的事。

随后,是从李光地的推荐名单中选重了何焯。以何焯是大孝子为理由,赐给了他举人头衔,让他入京来南书房效力。

乍一听此举有些荒唐。

举人,本该是通过乡试才能考取的头衔。

皇上直接赐予,显然是违背了一贯以来的规矩。但要的就是破例,因为孝道而破例。

希望儿子们,尤其是太子领会用意。孝道非常重要,阿哥们真心孝敬汗阿玛,是可以获得特殊优待的。

今年又是会试年,举人们参加会试,通过的就能成为进士。

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让熊赐履为首做考官,倒是很想瞧一瞧今年科举的判卷情况。

希望别让朕失望。

康熙思维发散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老四的折子上。

有了太子做对比,老四朝拆家向发展竟无一丝令人生厌,反而叫做父亲的喜欢了。

老四这孩子,缺点就是太实诚。

在折子上坦言,他对西洋之术的顾虑不愿讲给别人听,只想和汗阿玛说一说。

因为非常信任汗阿玛的学识与心胸,更信任汗阿玛对儿子的慈爱之心。

汗阿玛了解世界之大,非常有忧患意识,不会说他的那番顾虑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康熙读懂了老四的意思,是无比虔诚地希望汗阿玛长命百岁。有博学多才又公正仁慈的皇帝父亲做靠山,那才能安心去搞航海技术突破。

假设换了太子继位,胤礽能容得下弟弟们各自发挥吗?又能意识到大海的另一头有哪一种威胁在暗中蓄力吗?

答案,或是已经很明显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

康熙的视线再次凝视老四的折子上。

要说老四提出一堆有的没的问题,为什么不让自己觉得糟心?理由挺简单,老四以实际行动证明问题再多,他也不惧去找解决之法。

比如这回提出航海技术的重要性,西洋人搞了一两百没弄清楚精准定位之法,而一旦弄清楚就是对大清发起挑战的开端。

老四摆出这番远虑,不是苦恼地抱怨,而是立刻拆钟拆起来,是以实际行动证明不怕挑战到来。西洋厉害,只要超越它们就好。

至于能否超越成功?

康熙下意识有了倾向性,其他人可能不行,但老四可以。老四有不只一次成功的先例,从牛痘到玻璃技术提升都叫他做成了。

作为皇帝又作为父亲,对于像老四这样有孝心、能办事、能创造奇迹的儿子,肯定是会偏心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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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武拂衣收到圣旨,入宫去选几座自鸣钟。皇上说了赏赐给雍郡王三座钟,任其在内库挑选喜欢的款式。

这感情好,能自主选就能挑不同型号了。

捎回去的不只是西洋钟,还有新一年的新工作。老套路了,表面领一份给胤祥修府邸的活,私下有更多时间研究在北郊庄子航海钟。

去年,胤祥为生母敏妃守孝三年时间已到。除服之后,以他的年龄要准备起婚事了。

今年是选秀年。

康熙的意思是选一个合适的十三福晋,让胤祥在今年内成婚,他都十七岁了不能再拖。就连胤祯也在去年成亲了,做哥哥不能再等。

十三阿哥府邸也造了好几年,哪怕因为胤祥守孝放慢进度,但这会也造得差不多了。

让老四去监工,其实是一份很轻松的活,准备收尾核查即可。这活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老四之前就给十二、十四的府邸做过监工。

武拂衣没忘记最初说了给胤祥送新婚贺礼,帮着他的府邸装全套玻璃窗。

获得康熙应允后,这事就安排起来了。等到参加十三阿哥婚礼的宾客瞧见了玻璃窗装修效果后,能为推动玻璃窗销售再添一笔佳绩。

监工与拆钟两不误。

之后把西洋钟运回北郊庄子,在此开始新一轮研究。

胤禛踩着点,趁着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去拆钟房隔壁的饭厅找人。“我有事和你谈一谈。”

“说吧。”

武拂衣斜倚在藤编摇椅上,瞧着胤禛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却也不知道他因何而来。

胤禛讲话,一般不会不单刀直入。他先起了一个头,“今年是什么年,你还记着吧?”

能是什么年?

武拂衣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记着呢,今年是选秀年。皇上叮嘱过了,要抓紧修十三阿哥府让胤祥成亲用。

至于雍郡王府,不会进新人的,这事三年前就得了皇上应允。前天听皇上谈起选秀,又与他确认了一遍,不指新人。放心,府内乱不了。”

说着,武拂衣复杂地瞧了胤禛一眼。

仿佛在说他操心的事真多,自己没那种世俗的欲望。这要是换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武侧福晋惯会吃醋。

胤禛深吸一口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发誓在听到这番话之前,压根就没想起选秀进新人之类的事。

本来想说今年是会试年,瞧着今年的风向有点不对劲。

康熙特意封赏三人,何焯、蒋廷锡、汪灏都没有能通过乡试,居然因为孝子的美名被授予了举人头衔。

此三人要参与今年会试,而主考官是熊赐履,这里头一定有事。

就拿何焯来说,他的狂生名号在外。

虽然何焯也是南方文人,但与熊赐履交好的南方文臣一派极为不合。他之所以没能考取举人,因为在乡试之前曾经揭发主考官徐乾学在操纵江南科举。

这次熊赐履主考,何焯等人能通过会试吗?康熙此举又有什么深意?

胤禛琢磨着要怎么借这一股东风实现他的想法。

海上遭劫,他不会一个人承受,必须有更多人投入到对安全出海的建设中来。

明明他带着如此严肃的话题来,怎么就变成他在想选秀的事情了?他有什么好想的,成了武氏就没了那些世俗的欲望。

不过,话说回来,两人没有就此问题聊过,比如四阿哥以后还会不会有孩子?

对了。

胤禛后知后觉想起一个问题。

一个从来没深思的问题,老鬼在活着的时候,究竟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