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武拂衣心中拟定了一套学习方案。

想要读懂牛顿的书籍, 必须要一定的理论体系知识,而直接上手英文版是荒唐的行为。

语言就是一道难题。

胤禟捎来的这箱书, 以《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为例,它原版是拉丁文。

眼下,这一本英文版不是正式出版物,而是伦敦本地学者的手抄译本。①

箱子里的其他论著也是拉丁文、英语混杂。

在西方,《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被认为是近年最难读懂的书之一,行文晦涩给很多门外汉设置了阅读门槛。

买书的英吉利商人彼得稍稍提了几句,他本是不求甚解, 因为崇拜牛顿就将起所有文章都搜罗到手。

一路东行, 从伦敦到广州, 船开了大半年。

读书计划却因为书籍内容深奥复杂而彻底流产。靠岸后,在广州遇上胤禟派去的掌柜, 最终以二百两的价格成交。

“这价格挺高的, 堪比买玻璃窗了。”

胤禟聊起了书籍的具体购买过程。

总的来说, 这次和商人彼得的交易还算愉快。

彼得向往憧憬京城的景色,希望能够机会北上一观, 但他必须拿到朝廷批准的路引。

尽管广州港对西洋开放通商, 洋人们却被限定在某一区域内, 能够获批来京城的人很少。

彼得愿意卖出费心收集的整箱书,更多是结识人脉获得上京资格。以他的话来说,二百两银子只是成本价,根本不赚钱。

而且向掌柜再三确定购书者的阅读能力, 可别做了冤大头,把牛顿的论著买回去一本都读不懂。

这种事在欧罗巴时有发生。

当东方热来袭,某些贵族买了四书五经装饰书柜,其实根本读不来几个方块字。

掌柜可不敢妄议主子的学识水平, 口头应付了彼得先把书给买下,回京交差时把情况都汇报给九爷。

胤禟对商人彼得的初步印象尚可,听起来那不是种利益熏心的。

“彼得想北上入京参拜,这事却不是我能做主的。要我说,这回他也就是运气好,碰上四哥对牛顿这波人感兴趣。否则这箱子书几乎不可能在广州卖出去,还不如一堆废纸。”

提及牛顿,胤禟的语气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他说的也是实话,一堆用洋文写的看不懂的书,就算地主家的傻儿子也不会买。

哪怕来京城的传教士也提到过几位欧罗巴风云人物,但也没怎么叫人放在心上。

胤禟儿时得病被传教士献药而获救,对西洋人算得上态度友好了。

即便是他,也没想过要研读各类西洋书籍,主要还是认为没太大的必要。大清地大物博,也有一批能工巧匠,还能缺什么呢?

说回牛顿,听彼得说起这位任职了英格兰皇家造币厂的厂长。

胤禟对比大清与英格兰的土地面积,给牛顿的职位找到大致的横向参考,都比不上广西布政使。

布政使管理官吏、承宣政令以及掌管赋税。牛顿管着造币厂,他至多只有管钱的权力。

有此前因,胤禟的不甚在意才是清朝从官方到民间的主流态度。

武拂衣对胤禟的语气毫不意外,工业革命的巨浪真正到来之前,谁也想不到不改变就会被淹死。

巨浪的开端是珍妮纺纱机的出现。若按照曾经她所知的时间线,距今还有六十多年。

无怪清朝如今没有丝毫意识,外部的变化正在迅速暗中蓄力。因为远隔重洋,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九弟,此次辛苦你了。”

武拂衣没有着急忙慌教育胤禟应该重视西洋的变化。

眼下,胤禟学过几国洋文,连他也看不懂买来的一箱子。看不懂,让他无法体会到这种知识的奥妙,也就无知无畏。

人从无知无畏,到有知而敬畏,最终突破到有知而无畏。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更需要不断地更新自我认知。

为此,学习洋文是第一步,能去认识西洋世界的发展。

不能只依靠传教士搞翻译,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也说不好翻译过程中会否有故意或无意的疏漏。

与此同时,有一系列对应学科的阶梯式教材也很重要。

一步登天是痴人说梦,例如让没学过数学方程与几何学的人去解微积分就很可笑。

武拂衣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最初适应四阿哥的官场生活,后来搞起来牛痘实验,但除此之外也做了些别的事。

比如给十四出数学题,那可不是一拍脑袋想怎么出题就怎么出,而需要了解如今的数理学发展。

阅览了宫内搜集的数理论著,其中以梅文鼎最为引起她的注意。②

这位出生在崇祯六年的宣城人,今年已经是六十八岁的高龄。

大半生钻研数学与天文学,既对传统数术颇为精通,也对西洋学术颇有研究,还进行了中西学术融合。这从他所著的《历学疑问》、《方程论》、《勾股举隅》等等书籍中可窥见一二。

想要编写一整套教材,需要邀请类似梅文鼎这样的科学家参与,发挥得好能够事半功倍。

康熙喜欢数理之学,鼓动他召集名家来编教材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从思想上重视科学的威力,由数学发展开去,到物理、天文、医学等等。否则再好的书籍最终也只会束之高阁,积灰蒙尘。

改变思想,切不能操之过急。

武拂衣很清楚,她不想麻烦缠身又不愿彻底无所作为。如今的身份是四阿哥,是皇子,却并非是康熙最宠爱的儿子。

谈不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但也要进退有度。是以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去引导改变较好。

当下,没有对胤禟多言。九阿哥不愿意收买书钱,就等他下个月生辰送一份厚礼。又喝了两杯茶,闲聊几句广州城洋商的趣事,在太阳下山前提出了告辞。

今天是中元节,天黑后最好别在外逗留,避免夜路走多了于上鬼。

武拂衣尊重这样的风俗。

临别时,她似不经意地对胤禟说,“说起来,洋商彼得哪怕没到京城却也算见过世面了,从伦敦到广州瞧过大海茫茫。

我等也没这番经历,九弟可想过某天去伦敦瞧一瞧?若真有那一日,说好不史书上得记一笔,爱新觉罗·胤禟,出使欧罗巴第一人。”

要是问其他皇子,比如胤禩,恐怕真没想过离开京城权力中心。

胤禟不一样,他为了经商了解各地风俗,真有一些好奇外面的风景。

反正康熙看不惯他经商,至今没给他封爵位。

与其一直是光头阿哥,要真能做个出使欧罗巴第一人,也算是某种程度留名青史。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明朝的三保太监下西洋,可不就是名垂史册了。

但今天之前,胤禟真没想过飘扬出海。

皇子无诏书不得离京,连去江南广州也要康熙的批准,怎么可能去想欧罗巴之远。

“四哥,你可别拿弟弟开玩笑了。京城要什么没有,我才不稀罕坐七八个月的船去伦敦,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

胤禟如此说着,心里却种下了一颗隐秘的种子,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武拂衣微笑不再多谈,仿佛真就是一句无心戏言。

各回各家,就此作别。

回程,胤禛在马车上一直很安静。

应该说他全程都扮演着娴静的武侧福晋,不论在车厢内或茶馆里从无多言半句。

沉默,不代表不思考。

等重回北郊庄子,瞧着苏培盛差人将牛顿全集搬入书房,在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后,终是对武拂衣问话了。

“这些书,你想要让我全都学会,对吗?”

胤禛语气肯定,“我推测,它的内容可以解答弘晖或茉雅琪其中之一的奇思妙想。”

弘晖想知道人为什么不会飞,茉雅琪则想合成新的植物,弘昐则是对英吉利文感兴趣。

如今回头去看,武拂衣极有可能是蓄意引导了三个孩子的兴趣爱好,并且让他们以此提问十四弟。

胤禛可以确定,这是一套悄无声息的连环计。

孩子们的问题,十四回答不上来,自己接手后也回答不出来。

回答不出,依照他们的脾性就更想弄个究竟。等牛顿的书到了,一旦被告知书中有解答之法,哪怕再难,自己也会想要去读个明白。

以往不熟练英吉利文,看不懂英文版本怎么办?

正好,为了辅导弘昐,本就要重新学习英吉利文。这还能一举二得,学好了又能弘昐,又能读懂英文版本的书籍。

如此一步步,武拂衣看似没有过分的逼迫行为,却让人们必须朝着既定的方向走。

胤禛分析了这一串,当下就两个人,他也索性直言不讳。

“承认吧,你就是老奸巨猾,心机深沉。这样的步步为营,我猜你希望引入牛顿等人的学识思想。他们真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

是不是对大清的将来有什么影响?

胤禛没有把最后那句话问出来。

两人正式相识十个半月,他没有追问老鬼的来历,只能推测与未来相关。

最初不问是因为相互提防,如今不问也是因为信任尚未足够。即便老鬼愿意说,他又会相信几分?

这个问题不好去假设。

正如不能去假设,如果他回到四阿哥的身体里,会怎么对待成为武氏的武拂衣?真的能够放人自由吗?真的能不计前嫌吗?

因此,他不奇怪比武大赛那天短暂回到自己身体内,武拂衣会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

现在想这些却没意义了。

胤禛心里对老道士的以身相报理论信了七七八八。

武拂衣好整以暇地坐着,不急不缓地回应胤禛的问话。

“首先,请你使用一下语言的艺术,请形容我深谋远虑,足智多谋。然后,我认为开阔眼界多学些知识挺好的,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至于,胤禛没问出口的历史走向问题,她也没给出正面回答。

正因为经历过无限轮回,知道尽信史不如无史。谁也说不好是否踏入平行时空,又怎么能断言未来。

“有一个词叫做蝴蝶效应。简单点解释,京城的一只小蝴蝶轻轻煽动翅膀,远在大洋彼岸的伦敦就会掀起一场风暴。”

武拂衣无法确定未来一定会如何,蝴蝶效应是不是在不知情的地方已经发生。“我不信未来是注定不可更改。多说无益,不如做点眼前能做的事。”

胤禛颇能忍耐,还真就不问未来。

他口风一转问起当下,“不论将来如何,你都得让汗阿玛入局。你准备怎做?别说没想好,我不信。”

武拂衣笑了,“不如你猜猜看,猜对,可以有奖励。”

胤禛下意识想问什么奖励?

为什么觉得比起坑他,老鬼主动说给他奖励,更叫他心头一跳有不祥预感呢?

这究竟是他多疑,还是他被老鬼迫害到快要习惯成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