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悬,清光寂寂。
卫景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僵直着身体,从沈元谦房内出来,走到隔壁沈柔门前,怔然望着那扇门。
抬起手,却不敢敲下去。
生平第一次,生出逃避的心情。
忽然不敢再面对她。
他不敢想,为何经历这些痛楚与悲伤,沈柔却一点都不恨他,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敢想,她心底埋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泪。
她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一个姑娘。
可是沈元谦却说,不管是在曲江池被人捞出来,还是动了胎气,亦或者是生育之时痛不欲生,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若是没有那时的事情,她本该留在他身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一定会娇滴滴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告诉他这个消息。
然后,一天比一天娇气,一天比一天爱哭爱闹。
从怀孕到生产。
她会一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他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会娶她为妻,会让她不受一点苦。
生命中最大的波折,便是在花园里碰见一只小虫子,惊的大喊大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经历风波,被风吹雨打磋磨成如今的模样。
还有沅儿。
那个可爱的,漂亮的,和沈柔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小姑娘本该是大齐尊贵的公主,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
而不是,从没有出生时,就开始吃苦。
难怪沈沅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
这是他欠她的债。
他是她的父亲,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宠爱和照顾。
他欠沈柔的,何尝只是感情。
卫景朝咬了咬舌尖,只觉又苦又涩。
却不及心口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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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日过后,沈柔再没见过卫景朝。
就像是,他在故意避着她,不愿意见她。
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失去了耐心。
但沈柔心底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她过于了解自己的心。所以清楚地知道,若是他坚持下去,日复一日,她未必能如现在这样坚定不移。
如今他愿意放弃。
再好不过。
转眼便是二月初一。
中午时,一行人已行至京城百里外,按照正常速度行进下去,今夜天黑之前,便能进城。
午时,众人驻扎休息。
沈柔抱着女儿下车,沈沅很快就睡着了,被放在一旁的小车上摇晃。
沈柔便和沈元谦坐在一起,低头说话。
目光却忽地扫过不远处,许久未见的卫景朝,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眺望不远处的河流。
沈柔的心骤然一跳。
那条河,是曲江池下游的一条分支,水流湍急,十分危险。
她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卫景朝却猝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至极,半晌大步冲着她走过来。
沈柔对上他漆黑的眼眸,身体微微一颤。
卫景朝静静看着她,半晌露出个凄惨的笑,“沈柔,十五天,我试了,我还是放不下。”
上元节那个夜里,他在沈柔门外站了一整夜。
最终告诉自己,就这样也好。
她还活着,哪怕此生不与自己在一起,也是极好极好的事情,他该知足。
于是整整十五天,他一直避开她,没有去见她。
好让自己早些习惯,又一次看不见她的生活。
可是十五天,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却全都是她。
越不见,越想念。
四年酝酿出的思念和苦楚,通通在这十五天爆发出来。
无尽的苦痛,几乎要溺死他,让他恨不能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每每一想到,若是此生此世,再不能拥有她,或者还要看着她嫁给旁人。
他就恨不得立刻死了。
只要死了,就不会痛了。
不是吗?
沈柔没有反应过来。
卫景朝骤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与自己面对面站着。
沈柔眨眨眼,轻声唤他,“陛下。”
卫景朝像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眼睛泛了满满的红。
从衣袖中用力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中。
他嘶声道:“沈柔,你受了苦,经历了无数艰难,我没法子补偿你,你们用我的血肉还给你。”
“你现在,给我一刀,用力往这里捅。”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双眼睛里,逐渐生出癫狂,“你捅完,我跳进那条河里淌半个时辰,应当足以抵得过你受的苦。”
沈柔猛地后退一步,雪白的小脸又失去一层血色,颤声道:“你……你疯了。”
卫景朝的神态毫无变化,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沈柔,若是我死了,也就罢了。”
“若是我能活下来,你能不能,原谅我,嫁给我。”
沈柔浑身颤抖,像是被他吓到了。
卫景朝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腕,逼她将那把匕首□□,刀尖指着他的心脏,哑声道:“沈柔,答应我。”
沈柔眼睛里全是惊骇与恐惧。
她无助地摇头,脸色白的毫无血色,一双手更是颤抖着不成样子,完全说不出话。
卫景朝的手用了点力气,将那刀尖又往胸前递了递。
沈柔死死握着刀身,想松开扔掉,手却完全不听使唤,眼泪便掉下来。
她哭着,摇着头,说不出话。
只能死死握着刀柄,用力绷紧手臂,不让他动弹。
卫景朝脸上生出一股子狠厉,抬手就要用力。
沈柔“哇”一声,哭出声来,眼泪成串往下掉。
沈元谦骤然起身,厉喝一声:“卫景朝!”
他用力将沈柔拉开,藏在身后,狠狠一拳头砸在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一个踉跄,骤然回神,下意识看向沈柔。
沈元谦怒道:“你要发疯,就去别处!”
“我妹妹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碰上你这种疯子!”他冷冷瞪着卫景朝,“你要死自己去死,逼她做什么?她是欠了你什么?”
卫景朝盯着沈柔惨白的脸,脸色比她还难看,站稳身体后,小心翼翼走向她,“柔儿……”
他低声唤她名字,“柔儿,我不是故意的。”
他抬起手,想把刀从她手里夺过来。
沈柔惊惶地握紧手,将刀尖往身后藏了藏。
卫景朝的心,微微一颤,忽然偏过头,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回头,不顾脸上麻麻的疼,低声道:“柔儿,柔儿,你别怕。”
“我刚才是癔症了,现在不会这样了,你先把刀给我。”卫景朝轻声哄,“乖,你不会用,太危险了,你别伤着自己。”
沈柔双眼含着泪珠,一直摇头,不说话。
卫景朝无奈,看了沈元谦一眼。
沈元谦冷冷瞥他,回头看向沈柔,软了声音,“柔儿,把刀子给哥哥。”
他摸摸沈柔的脑袋,“别怕,哥哥在。”
沈柔终于颤着手,将匕首递出来。
沈元谦接到手中,随手抛到一旁。
卫景朝这才敢,又凑近一些,站在一步远的距离,战战兢兢看着沈柔。
“柔儿,我……”
沈柔的眼泪哗哗往下淌。
卫景朝想给她擦眼泪,抬了抬手,却不敢伸出去。
沈柔忽然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哭道:“你为什么要逼我?”
“为什么?”
卫景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
半晌,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又让你难过了。
我可能真的是个废物。
只能让你伤心难过,给不了你快乐。
他心底生出一丝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像是厌倦了自己,又像是对人生彻底的绝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将事情弄得如此糟糕?
他自诩聪明绝顶,洞察人心,却屡次犯了普通人都不会犯的过错。
他怔然望着沈柔娇弱的身躯,耳边是她伤心欲绝的哭声,半晌像是认命般,自厌地闭了闭眼。
他道:“沈柔,等事情了结,你去凉州吧。”
不要再待在京城。
离我远一点。
以免……我再伤害你。
沈柔哭的格外伤心。
沈元谦站在一侧,看着沈柔,忽然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眼底的泪。
他道:“陛下,你先走吧,我有话跟她说。”
有的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或许沈柔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四年来,她每一次掉眼泪,都是因着卫景朝。
其他的事情,太怎么苦再怎么难,她总是会想办法解决,从没有被打倒过。
可唯独碰上卫景朝,她总是手足无措。
在荆州城,她第一次对他哭,是梦里梦见了卫景朝。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为了卫景朝。
直到今天,还是为了他。
沈元谦无声叹口气,在沈柔身侧坐下,轻声道:“柔儿,你若是喜欢他,就去和他在一起。”
沈柔从膝盖中抬起头,抬起手指,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
没有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元谦叹口气,揉揉她的脑袋,慢慢道:“傻孩子。”
他望着不远处,卫景朝一步一回头的身影,像是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就是那个大侠和魔教妖女的。”
沈柔闷闷点头。
“妖女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大侠亲手杀了她。”沈元谦叹口气,“可是,妖女明知是一死,还是答应跟着心爱的男人,回到他的门派,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柔答:“为了爱。”
“并不是。”沈元谦轻轻否决她,“是因为,人这一辈子,很难碰见能够让自己不顾一切,全心全意的事情。”
“她甘愿赴死,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心。”
“为了这一生,能有一件事不是被人操控,是真正随自己的心。”
沈元谦望着妹妹通红的眼睛,揉揉她的脑袋,温和道:“柔儿,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