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赵文域回了鎏城。
陈思敏带了女儿来了城外二十余里处接他,鎏城路远,最后这一日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原本赵文域应当晌午前就应当抵达鎏城的,结果眼下都黄昏前后看,还离鎏城有二十余里。
赵文域有些心烦。
近乡情怯, 他是有些想陈思敏和女儿了,所以越到最后这二十余里路, 越有些静不下心来, 反倒不如早前在废都攻城的时候。
“陛下, 是娘娘带了下公主来迎候。”禁军统领提醒。
陈思敏带了女儿来?
赵文域意外。
但远远望去, 是见瓢泼大雨中, 亭内有人,亭外好些禁军候着, 是宫中的之人无疑。
母后肯定不会这个时候出宫,那来这里的一定是陈思敏!
赵文域口中恼火道了声, “这个时候还到处乱跑!”
却是打马扬鞭冲着凉亭骑过去,心里激动而滚烫着。
“娘娘, 是陛下。”陈思敏身侧的嬷嬷提醒。
陈思敏忽然起身, 看向那袭在雨中飞骑的身影,除了是赵文域还能有谁。
陈思敏看向怀中的女儿, “小阿缪,是爹爹回来了!”
小阿缪是去年五月出生的, 眼下刚好满了一岁,旁的话还不怎么会说,但是已经会唤“爹爹”和“娘亲”。
陈思敏说完,小阿缪甜甜唤了声, “爹爹~”
亭外还是瓢泼大雨,哪里听得到她的声音,但那道身影却是越来越近,最后在亭外停下,脱了蓑衣和斗篷就冲进了厅中。
“思敏,阿缪!”赵文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爹爹~”小阿缪先出声。
看到自己的小棉袄,赵文域一颗心都仿佛要融化。
赵文域虽然穿了蓑衣,带了斗笠,但在雨中夜行,如何身上的衣裳都会湿上些许。
他的小公主这么娇贵,他怎么能一身湿漉漉抱她!
眼看着小阿缪要抱,赵文域上前,亲了亲她脸颊,“爹身上衣裳湿了,回宫再抱你。”
陈思敏看他,“是少了你马车吗?你至于自己骑个马在这种暴雨天气里到处乱窜?觉得自己很厉害。”
赵文域:“……”
赵文域无语,总是这样……
他不坐马车,自己骑马还不是想着路上都耽误了,最后一段骑马快些,可以早些回来见她和女儿!
怎么到她这里总要歪曲一些。
赵文域没好气,“哪有你厉害!为了早些回来见你,这不瓢泼大雨都在雨里赶路,怎么到你嘴里非得怼人!”
陈思敏也理直气壮,“谁让你早些回来见我的!”
“你!”赵文域直接气懵。
陈思敏身侧的老嬷嬷早就见惯不怪,眼下,知晓他二人吵归吵,其实是相互想念对方的,便伸手从陈思敏怀中抱了小阿缪。
眼前,便只剩了赵文域和陈思敏两人。
赵文域上前拥她!
“你怕你的湿衣裳弄湿了女儿,就不怕弄湿我!”陈思敏话音未落,被他抱了起来,“就弄湿你怎么了,你咬我啊!”
“啊!!!”赵文域如愿以偿。
“马车!”赵文域唤了声,马车停在亭外。
赵文域扛了她上马车,侍卫撑伞,老嬷嬷抱了小公主上马车,而后,把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马车中就有衣裳,赵文域简单更衣。
而后赵文域终于可以抱小阿缪了。
马车中就可以举高高,爹爹回来了,小阿缪尤其开心。
陈思敏在一侧笑。
回京还有些时候,天又下着大雨,不会那么早回到宫中,等赵文域同小阿缪闹够,陈思敏才问,“敬平侯夫人怎么样了?”
赵文域啧啧两声,“哟~”
陈思敏道,“问问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你想做什么不行!”赵文域放下怀中小阿缪,温和道,“乖女儿,让爹爹抱抱娘亲,爹爹不抱她,她要一直不高兴,等爹爹抱了她,再抱你好不好?”
小阿缪笑了笑。
赵文域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反正当着小阿缪的面就开始抱陈思敏。
“赵文域!”陈思敏恼火。
赵文域才不怪,非亲了她脸颊一口才哈哈哈,恶作剧一般笑了笑。
等陈思敏刚要开口,赵文域又认真道,“以前在宫中,棠钰有些朋友,冒险带她逃出了宫中,所以她没有大碍。但她没有遇到陈倏,被禁军追赶时,不慎滑落缓坡。我见她的时候,她脑袋磕着石块,军医和御医都说她短暂失忆了。她还有身孕,还动了胎气,所以在废都的时候,她一直在养胎。我离开的时候,她胎相倒是安稳了,只是还记不得陈倏……”
赵文域叹道,“反正,有的陈倏闹心就是了。”
赵文域言罢,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相父在吗?”
陈思敏颔首,“在宫中,听说你今日回来,说要等你。”
遭了!
肯定是之前他同陈倏商议重新划分地界之事,相父有事要问他……
赵文域头疼。
“你又做什么事情了?”赵思敏惊呆。
他这幅典型的做贼心虚的模样,陈思敏再熟悉不过。
赵文域叹道,“我哪有做什么事情!是棠钰还病着,陈倏也无心和我商议划分地界之事,我们俩很快就定下来了,然后各自回家了,估摸着,相父会觉得博弈太少,要的太少了……但兵大都是人家万州的兵,叶澜之一死,对大家都有好处,我这不也可以暂时安心了吗?”
他话里话外就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和陈倏谈。
陈倏多聪明一个人!
这家伙一定是吃了亏回来了。
陈思敏没有再落井下石,只是抱起小阿缪,轻声道,“回来就好……”
赵文域看她,没想到她没寻根究底,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陈思敏察觉他的目光,便也道,“人敬平侯夫人有敬平侯守着,你日后就少操心。”
其实她也知晓对方没什么,只是忍不住酸他两句。
赵文域好气好笑,“我操什么心?人家就是失忆了,也都是陈倏说什么是什么,哪里像我,日日被你欺负!”
“赵文域!”陈思敏拳头硬了。
忽得,赵文域凑上前,亲了亲她脸颊。
陈思敏怔住。
赵文域笑盈盈道,“其实是我想早点回来见你和阿缪,多一处地方少一处地方有什么重要,我和陈倏心思都不在上面,所以谈得也快,左右大家心思都一样,弄死叶澜之这个疯子就是了,其他的,爱怎么样怎么样。”
陈思敏微微脸红。
赵文域又颔首靠在马车一角,“相父问起,又要头疼了……”
陈思敏笑。
***
五月中旬,陈倏和棠钰到了莞城。
莞城虽然是平南,但就在万州边上,离江城就八.九日左右的路程。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棠钰的外祖父会定居莞城,且敬平侯府出事后,周妈妈会带着陈倏逃到莞城的缘故。
莞城棠钰自然是熟悉的,小时候的记忆都在,只是许多年都没来过了。
当初家中生了变故,外祖父家中被一把火烧了。
爹娘和外祖父都死在莞城,只有她和舅舅侥幸逃了出来,她也是那时和陈倏失散的……
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莞城有她许多的回忆,也有她许多很难面对的东西……
来莞城前,陈倏再三同她说,去莞城可以,但是情绪不可太过激动,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棠钰应好。
马车缓缓驶入莞城,棠钰想起舅舅留给她的匣子里,还有诸多莞城的地契和田铺,都是当时外祖父留下的,但早前旧朝还在,贸然动这些东西,怕会引人瞩目。
家中经历了变故,祖母也好,舅舅也好,都小心谨慎护着她,不让她卷入到朝中的漩涡中来。
但没想到,她入了宫中,还是遇见了陈倏……
许是冥冥中的巧合。
眼下,莞城似是才真正雨过天晴了,她也可以回到莞城。
她心绪多少有些起伏。
马车路过外祖父家中时,棠钰错愕,“怎么会?”
她记得当时那场火很大,火势滔天,应当整个府中都烧没了才是,但马车停下的时候,棠钰还是见得近乎和幼时差不多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棠钰些许错愕。
陈倏道,“当初从莞城逃出,太奶奶的人寻到我,带我去了丰州。那时我还生着病,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后来眼睛好了,能看清了,太奶奶就带了我来莞城寻你和舅舅,但一直没寻到。之前旧朝还在,我入京起事的时候曾路过莞城,见到这里还荒废着,忽然心中动了念头,就找了城中的工匠按照早前的模样重新恢复了。说来也巧,有早前的工匠原本就对你外祖父府上熟悉,再加上外祖父曾经送了几幅画,画得是府中的景致,送去裱框去了,所以完整留了下来,正好可以照这些复原。花了三两年时间,原本,也是想着等巡视回来,带你和小初六来看看的,没想到中途出了事端。眼下,又兜兜转转来了这里,无巧不成书。走吧,进去看看,里面复原得才像。”
棠钰眼眶微红,由着陈倏牵着,慢慢步入府中。
熟悉的记忆纷涌而至,似是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过。
大到整个府中的格局,小到一处布景,棠钰眼眶渐渐湿润,“长允……”
陈倏道,“像不像?”
棠钰连连点头,“像!”
陈倏笑道,“看到那个角落了吗?那时候何爷爷就在那里同我说,让我安心呆在这里,然后你入了府中,他同我说,阿允,这是棠钰,他同我祖父定下了你我的婚事。阿钰,原本没有这些变故,我们早就成亲了,但眼下,倒也不晚。”
棠钰拥他。
“去外祖父和爹娘坟前看看吗?”他问。
棠钰看他……
陈倏道,“我后来回莞城寻过你和舅舅,但你们已经不在了,太奶奶同我说,很有可能避难去了,我找不到你,就让人在这里立了你外祖父和父母的墓碑,但都是空墓碑。”
棠钰喉间哽咽,“陈倏。”
陈倏握紧她的手,“去看看吧。”
棠钰点头。
莞城不大,很快就到了莞城城郊的千雪山。
陈枫准备了祭奠的东西,同两人一道上山。
墓碑前,棠钰久久未曾移目,仿佛幼时许多时间都涌上心头。
外祖父,爹,娘,还有幼时的家中……
陈倏没有打扰她。
她心中也有许多想同她外祖父,还有爹娘说的话,都在眼下这一刻。
陈倏伸手握住她的手,她转眸看他。
他轻声道,“我在。”
棠钰鼻尖温润。
棠钰呆了些时候,差不多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晚了,怕夜路不好走,棠钰又还有身孕在……
“差不多回吧。”陈倏温声。
棠钰点头。
临到离开,总要在外祖父和爹娘坟前磕头,只是棠钰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不便,也危险。
陈倏代她跪拜磕头。
她外祖父和爹娘,就是他外祖父和爹娘,并无区别。
陈倏叩首,“外祖父,爹,娘,日后再同阿钰一道来拜祭你们。”
陈倏再行跪拜,而后撑手起身。
天色晚了,棠钰又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颔首行礼,最后,才跟着陈倏一道往山下去。
夜色稍显昏暗,但陈枫等人在前面开路,也拎着灯笼,所以下山的路很清楚,也不难走。
陈倏牵着她下山,同她说,“阿钰,等孩子出生,再大些,我们带初六和他们一道来。”
棠钰眸间氤氲,朝他颔首。
他伸手,温润的指尖抚过她眼角,而后继续牵着她慢慢下山。
上山的时候,心中惦记着事情,还倒没怎么觉得,下山的时候,棠钰渐渐觉得有些累,“陈倏,我想休息一会儿。”
她怕继续走,肚子会不舒服。
陈倏方才问过她,要不要歇一歇,她那时还好,也想早些回莞城中去,眼下,确实有些勉强。
她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在,还是双生子,走走就要歇一歇。
陈倏也怕她累着,便寻了一处先坐。
虽是五月天,地上也难免寒凉,陈倏坐在一侧倒下的枯木上,让棠钰坐在他怀中靠着他休息片刻。
许是累了,棠钰靠在他胸前有些没精神。
“寐一会儿吧,有陈枫他们在,我们晚一会儿再走也不打紧。”陈倏同她说。
她点头。
忽然,又听陈倏轻声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
陈倏温和道,“就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生着病,你问我冷不冷。当时我冷极了,又怕你担心,就说不冷,其实冷得发抖。”
棠钰也笑了笑,“我知道。”
陈倏不由揽紧她,“你那时抱着我,我能看到你脖颈上的海棠印迹,还有,你身上额海棠香……”
陈倏说完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了。
今日太累,陈倏没有扰她……
稍许,陈枫上前,“侯爷?”
陈倏摆了摆手,“夫人睡了,让她睡会儿,晚些再下山吧。”
陈枫应好。
陈倏脱了身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棠钰的姿势应当舒服,靠在他怀中睡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陈倏不敢动,怕她不舒服,就一直坐着,让她靠着。
……
有过了些时候,她似是醒了,修长的羽睫眨了眨,有些木讷,也有些怔忪,但指尖动了动,陈倏知晓她醒了,“好些了吗?”
他是怕她方才累倒。
棠钰颔首,但是没有应声。
陈倏道,“不急,再休息会儿,刚入夜不久,缓一缓。”
他说完,棠钰良久都未应声。
他心中忽得有些担心,但她缓缓伸手揽紧他。
他温声,“怎么了?”
自从失忆后,她很少这样的举动,忽得,她吻上他脖颈处,他整个人愣住。
她环着他,眸间神色似是有些复杂,最后,沉声道,“长允,这几月,辛苦你了……”
陈倏似惊喜,又怕空欢喜,“阿钰……”